吳承篤
時間是文化存在的基本形式之一,一切文化都在時間流程中生成和展開。中國傳統文化在其萌生之初即有了較為明確的時間自覺,在《管子》《易經》《淮南子》《尸子》《墨經》等典籍中都蘊含著豐富的時間觀念。通過對時間問題的認識,不僅可以把握不同形態的歷史表述形式、不同思想派別的生命價值觀念以及不同時代的文化思潮,同時也可以探尋隱含于時間觀念中的宇宙觀念與生態智慧。“時”在儒家文化中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孟子稱孔子為“時之圣者”,即洞悉時間奧秘的圣人,是圣人之中的集大成者。儒家的核心概念是“仁”,所謂“仁者,愛人”,探討的中心雖然是如何建立健全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但是并不輕視自然的存在。在儒家思想的基本觀念中,人寓于宇宙萬物之中,與包括自然在內的整個世界水乳交融,對于人事問題的探討正是在“天人合一”的基礎上展開的。在儒家的時間觀念中充分地體現出天人相生的生態智慧。
依物觀時是古人認識時間的基本方式,也是儒家生態時間觀的基礎。與現代人的抽象的時間觀念不同,古人的時間意識與具體的情境融為一體。中國古代社會以農耕為基本生產方式,上古先民不僅從日常生活勞作中體會自然萬物的生命流變,從日出日落、斗轉星移、蟲獸潛現、晝夜寒暑的往來更替等現象中認識和體驗時間,而且以宇宙萬物生存的規律為依據,以反映自然界變化的現象為標識的時間表述方式來記錄、安排人們的生產生活。先民們很早就懂得利用天文物候的變化制定立法,掌握時間。收錄在《大戴禮記》中的《夏小正》是中國最早的歷法之一,其特點就在于通過記錄一年之中不同時期的物候變化來安排人類的各種活動,如“正月:啟蟄,雁北鄉,雉震呴,魚陟負冰。農緯厥耒,囿有見韭。時有俊風,寒日滌凍涂,農率均田。獺祭魚,鷹則為鳩。農及雪澤,初服于公田。采蕓。鞠則現,斗柄懸在下。柳稊,緹縞,雞桴粥。”在《詩經·豳風·七月》中,也有相似的時間表述:“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八月剝棗,十月獲稻。為此春酒,以介眉壽。七月食瓜,八月斷壺,九月叔苴,采荼薪樗。食我農夫。”自然現象與農事活動參差鋪排,共同構成了當時人們對于時間流變的原始體驗。在今天的二十四節氣中,依然能夠看到物遷、時變與人事的緊密關聯。
依物觀時、天人不分的時間觀念源自于中國古人對于生命的感悟,是建立在對生命發生、發展的理解之上的。法國漢學家克洛德·拉爾指出,“時”是與植物生長有關的典型的漢字,它表示埋在泥土下的種子在和煦的陽光的照射下開始發芽。因此,時間實際上就是孕育生命的本原, 也即“氣”。而“時”又音近“始”、“施”、“使”、“設”,表示“開始”、“發起”、“使動”和“發展”,因此,“時”的原初意義與生命有關,是生命開始之意。[1](P32~33)隨著農耕社會的進一步發展,“時”作為生命過程的發展、綿延意義不斷地凸現出來,人們將宇宙萬物生命過程的有規律的分割和循環作為認識時間的基本方式,其中春、夏、秋、冬四時的往復更替在中國傳統的時間觀念中是最具有代表性的。春之萌生、夏之繁茂、秋之成熟、冬之沉寂,這些概念都蘊涵著豐富的生命因素。在許多經典文獻中, “時”與“四時”并稱,“四時,四方各一時。時,期也,物之生死各應節期而至也。”(《釋名》)“時本春秋冬夏之謂。引申為凡歲月日刻之用。”(《說文解字》)通過“四季”輪回更迭的模式,可以獲知時辰、節氣、紀元等概念。
中國傳統的時間觀關注時間的生命特征,更關注生命發展的內在動因,對于時間的表述多以陰陽的相互作用而代之。如《管子·乘馬》云:“春秋冬夏,陰陽之推移也;時之短長,陰陽之利用也;日夜之易,陰陽之化也。”又如《淮南子·天文訓》:“道始于虛霩,虛霩生宇宙,宇宙生氣,氣有涯垠。清陽者薄靡而為天,重濁者凝滯而為地。清妙之合專易,重濁之凝竭難,故天先成而地后定,天地之襲精為陰陽,陰陽之專精為四時,四時之散精為萬物。”這里時所反映的生命綿延不僅包括宇宙萬物的生命存在過程,也是人類存在發展的立命之本。因為人類的社會活動也是生命的過程,與其他的生命活動在本質上是一致的。在特定的時空下,宇宙萬物與社會人生的各種因素皆處于互動消長的格局之中。
人是宇宙生命的一部分,人類活動必須始終伴隨著自然生命體的生長而進行相應的調整,要遵循自然的規律。孔子提倡:“敬事而信,節用而愛人,使民以時。”(《論語·學而》)這里的“使民以時”,就是主張百姓要按照自然的節氣時令安排農事。孟子認為:“不違農時,谷不可勝食也;數罟不入池,魚不可勝食也;斧斤以時入山林,材木不可勝用也;谷與魚不可勝食,材木不可勝用,是使民養生喪死無憾也;養生喪死無憾,王道之始也。”(《孟子·梁惠王上》)荀子也指出:“草木榮華滋碩之時,則斧斤不入山林,不夭其生,不絕其長也;黿鼉、魚鱉、鰍鳣孕別之時,罔罟、毒藥不入澤,不夭其生,不絕其長也。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四者不失時,故五谷不絕而百姓有余食也;污池淵沼川澤,謹其時禁,故魚鱉優多而百姓有余用也;斬伐養長不失其時,故山林不童而百姓有余材也。”(《荀子·王制》)孟子與荀子議論的最終目的是為了實現 “王道”,即社會清明與倫理完善,而王道卻是以遵循自然規律、尊重萬物的生命存在為前提的。認識時間,其主要的目的就是使自己適應不斷變化的外在環境,同外界的事物保持和諧。因此,中國傳統的時間既是天文的,也是人文的,是在天人合一的基礎上生成發展起來的。
“易之時”是在中國傳統的時間觀念基礎上發展起來的天人合一、時空一體化的東方時空系統。一般說來,《易大傳》被視為儒家經典,其中的“易”之時觀是儒家時間觀念的核心。方東美曾以“時”指稱原始儒家,并特別強調變易在儒家時間觀念中的重要意義。“儒家代表典型之時際人,意在囊括萬有之一切——無論其為個人生命之盡性發展,天地萬物自然生命之大化流衍,社會組織之結構體系,價值生命之創造成就,乃至性體本身之臻于終極完美等等,——悉投注于時間之鑄模中,而一一貞定之,使依次呈現其真實存在。問題的關鍵是:何謂時間?最簡單之答復曰:時間之本質在于變易。”[2](P114)時間既不是具有等速流逝特性的線性物理時間,也不是體現綿延流動、不可明言的心理時間,它昭示著一種整體性的境遇,將裹挾著天地萬物的宇宙還原為大化流行的存在過程,而“易”則是對這一變化過程的形而上把握,是對生命時間的形上把握。
西方的時間觀念與此有著根本的差別,也體現出中西傳統文化在生態觀念上的分歧。西方傳統的時間拒絕內在的生命,將存在事物與存在的過程機械地聯結在一起。時間如同由若干同質而獨立的瞬間按照先后的次序累加而成,其中重要的不是推動事物向前發展的內在力量,而是一個個既非靜止又非運動的瞬間。將瞬間作為思考的基礎,古希臘哲學中才會有“飛矢不動”、“阿基里斯跑不過烏龜”這樣的論述。程石泉認為,西方哲學由于把時間作為空間的第四個維度,因此時間中是沒有生命的。他們將宇宙視為靜止存在的事物,以解釋具體物象一樣解釋宇宙。特別是在熱力學第二定律中,“熵”的理論更是將時間視為消融毀滅宇宙的幫兇。時間具有不可逆性,而宇宙間的能量又總是處在耗散之間,因此宇宙在時間推動下將歸于“熱寂”。
以“易之時”為根基,儒家通過探究時中之物互動消長的內在機理,生發出獨特的時間觀念與生命意識。“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天。云行雨施,品物流形。大明終始,六位時成,時乘六龍以御天。”(《周易·乾彖》)這里所描述就是乾元開創宇宙萬物的景觀。由乾元而始,宇宙萬物在太陽輝映、風雨滋潤下發育壯大,呈現出生生不息的面貌,這都表現為時的流轉演進。因此這里的時并不僅僅是單純的變化,而且是以生命的創生為根基的。
在《易大傳》中,“生”是與“易”同等重要的概念。明代學者高攀龍說:“易之本體只是一個生字。”[3](P1408)《易》重視萬物的發展變化之道,時間乃是變易的化身,變易是“生”的具體體現,時間體現了天地萬物的生成與發展,展現出“生”的動態過程。曾繁仁指出:“《周易》所言‘生生之為易’,實際上是以最簡潔的語言揭示了中國古代的一種生態存在論哲思。”[4](P50~55)所謂“生生之謂易”,這里的“易”是指發展變化,而“生”則意味著個體生命萌發的過程。當然,這里的“生”并不限于自然萬物的發展變化,同時也涵蓋了人的德與業的構建發展。《易大傳》提出:“天地之大德曰生”,就是將天地化育萬物生命的道視為偉大的德行。這是超乎人類自身價值范疇的最高層次的德行,是人類不同時代價值建構的最根本的源泉。人在宇宙萬物生命發展中所要參悟的,就是如何正確及時地洞悉人的生活世界同生生之大化的交流溝通,并對其做出確切的回應。“易之時”的生態智慧就在于積極能動地探尋生命的律動,探究宇宙中不同的生命個體在發生發展的過程中相生相克、相互影響的道理。因此《易傳》云:“上下無常,非為邪也;進退無恒,非離群也。君子進德修業,欲及時也”。(《乾卦·文言傳》)通過與天地之時相攜而行,人就可以抓住時代提供的機遇,登上歷史鑄就的舞臺,開創出屬于自己的德與業,使自己有限的生命融于無限的歷史。
在儒家的時間觀念中,命運反映了人的生命存在的過程,是自然時間與人文時間的統一。這一概念不僅體現了儒家思想原始、本在的人文意義,而且透視出豐富的生態內涵。在儒家的典籍中,命運往往分而論之,從“天命”與“時運”的角度進行闡釋。
儒家學派的代表人物孔子就特別重視天命,他認為“知天命”是一個有道德的人所必備的精神秉性。孔子說:“不知天命,無以為君子也。”(《論語·堯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論語·為政》)。孔子的天命觀繼承了周人的天命思想。周人改造了殷人“帝”的概念,將自然性的天升華為超驗的存在,賦予天以非人力的、超自然的力量,并以天為掌握人類社會發展的最高主宰。在這里,天既是自然之天,又具有某種善的道德價值屬性,是超驗的世間主宰。“……加之以社稷山川之神,皆有功烈于民者也。及前哲令德之人,所以為明質也;及天之三辰,民所以瞻仰也;及地之五行,所以生殖也;及九州名山川澤,所以出財用也。非是不在祀典。”(《國語·魯語》)在這種觀念的影響之下,天地山川無不是決定人的存在的重要因素,成為人們祭祀膜拜的對象。孔子接受了西周的宇宙觀念,同時又在天命中注入了理性的因素,對鬼神敬而遠之,對天命和生死出言謹慎。天命由上帝意志轉化為自然萬物,包括人在內的生命創造的秩序。天雖不言,但卻是世界之大道,宇宙之大德。作為自然存在與道德存在的統一,“天”的秩序由彼此相關的成分之間獲得的和諧來表達,“天何言哉,四時行焉, 百物生焉, 天何言哉”(《論語·陽貨》)。大自然以其自身的運行,使萬物得以繁榮,并以此教育人類。而天的神秘與偉大之處就在于不假言辭而使萬物各安其位,各行其是而無所僭越。在孔子關于天人關系的論述中,人具有理性的力量,但人應該合理地運用這種能力,探求天道,秉承天命。《中庸》中所述:“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將人的本性與天命統一起來,正是對孔子天人一體思想的進一步闡發。人的活動應該合乎自然的發展規律,從而建立人與天合的德行機制,做與天地相通的智者。因此,孔子對會通天地的圣人頂禮膜拜。“大哉堯之為君也,巍巍乎,唯天為大,唯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煥乎,其有文章。”(《論語·泰伯》)
天不僅生萬物,而且命萬物。“命”是人生的一種根本性的限制,所謂命者,令也,是上天、先天的指令,它先于人的個體生命而存在并決定了后天發展的軌跡。在中國古代的哲學體系中,天、地、人為“三才”。人類戴天履地,從宇宙萬物的周行往復中感受到“時”之屬性,并進而認識到天地之恒長。自然界是與人生息息相關的處境,外在于人的天呈現為各種具體的境遇,在很大程度上左右人的行事,決定人的存在。命總是處于某些具體的“時”之中,是天在周行不息的過程中設置的各種具體的境遇。人存在于世界中必然先于天地受到具體境遇的限制,正如海德格爾所說的“被拋入”特定的世界當中,這是無法選擇的。但是人在世界中的生存使得人與世界發生關系,把事物融合成為與人共在的整體境遇,而這個境遇則由不斷流變的時運構成。
在敬畏天命的基礎上,儒家強調知天命、求時運。時運,即時機、機會或適當的時候,是影響整個境遇發生變化的因素。作為生命存在特定時空中的各種因素之相互關系的動態呈現,它承接過去又指向未來。命和運相互交織,構建出人與天地共處的境遇。把握時機是人類在自然萬物面前應對生命發展契機的能力。人們在與宇宙萬物協調發展中認識到,任何事物都有其生發的最佳時機。這種時機在自然界中體現為生命成長的關節點,如種子發芽、花開花落、瓜熟蒂落等。命依天所賦予的場域而展開,這就決定了人生中有許多東西是超出人的自身能力之外的。但是,生命存在所展開的具體境遇總是由各種因素構成,并且這些因素相互之間的關系決定了未來發展的走向。個體的成熟是對各種可能性做出回應的結果,而這些可能性本身是由個體行為與其環境相互作用的結果。[5](P263)洞悉人的存在與事物存在的整體境遇,對其中的各個環節進行掌握,并找到合適的時機,及時地采取行動回應之,這才是通權達變的人生智慧,達到了儒家所謂的“神”的地步。“時止則止,時行則行,動靜不失其時,其道光明”。(《周易·艮·彖》)人要及時、適當地回應當下的時機,根據所逢時機的具體情狀而進行相應的行動。在事物發生的萌芽階段就要準確地判斷其趨勢,抓住稍縱即逝的時機,這就是“知幾”。
“觀象擇機”是掌握時運的重要途徑,而觀象則包括了觀天地之象和觀卦爻之象。觀天地之象主要強調天人一體、天人感應,這是中國古代掌握社會人生的重要方式。在儒家觀念中,人與自然共同構成了宇宙生存的境遇,自然萬物的生長變化勢必影響著人的存在發展,并且將流變的指向通過物象而呈現出來。能夠呈現“機”與 “運”的天象是時變中的動態發展的物象,它們既是過去因緣的果,同時又包含著未來發展的因。人順天而行,自然將現吉象,人間就會五谷豐登、風調雨順、國泰民安;人若是逆天而為,自然就將降兇兆,人間就會干旱少雨、洪澇成災、兵變民亂。人要善于通過天地之象而探究、預測未來的發展。因此,圣人“仰以觀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周易·系辭下》)觀察卦爻之象則通過展示宇宙萬物變化不同情境,揭示生命的流變情狀。“圣人設卦觀象,系辭焉而明吉兇,剛柔相推而生變化。”(《周易·系辭上》)《周易》共列出了六十四卦,分別象征著六十四種具體的境遇或“時機”。這些卦象又非獨立、靜止的,而是在與其他卦象的動態關聯中象征整個宇宙生生不息的生命活動。如“乾坤”二卦就形成了宇宙變化的典型境遇。每一卦都有六爻,分別代表了事物在特定的“時”中的具體發展狀態。在爻卦中多有對于時下境遇的“吉兇悔吝休咎”的評判,以揭示特定的時對于人類活動的影響。
對于時機把握的尺度,儒家特別強調“時中”,這是以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為基本向度的。 “蒙,亨。以亨行,時中也。”(《周易·蒙·彖》)所謂“時中”主要是指人的言行要“合乎時宜”且“隨時變通”,天時變化有其內在的法則,而執時之中是人通過修為的不斷提升而與天時相合的至高境界,惟其如此才能恰如其分地適應。因此,與天地自然和諧相處、適時而為,是執時之中的重要內容。《中庸》說:“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時中”,而“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朱熹注曰:“致,推而及之也。位者,安其所也。育者,遂其生也。”萬物生長應各安其位,在自己所應處的位置上按照其生命的規律進行生長。人和自然之間、自然萬物之間各安其所,宇宙生命才能井然有序,各安其生,才會走向和諧、相育相生。因此圣人在對時進行把握時,需要根據自然萬物的本真的生命歷程,抓住萬物在時間流變中恰應所處的位與所,不偏不倚、無過無不及,才能達到人生最佳的理想境界。
生態學的核心是強調事物的意義在于與周圍其他事物的關系之中,而生態觀念則將其上升為維護自然與人之間的和諧。儒家的時間觀念不僅立足于宇宙生命,將人與自然的相互關系作為時間展開的根基,而且更加強調人與自然的和諧,將體現人與天和的“得時”與否作為人類活動的價值評判,這便是儒家的時間觀念是生態的原因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