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在分離后——《孔雀東南飛》新解

◆安徽省舒城中學 章桂周

劉蘭芝與焦仲卿忠貞不渝的愛情感動過無數的男女，歷來傳唱不衰。他們不為威迫所屈，不為榮華所動，這種純真的愛情在今天更顯得難能可貴。可我們在贊嘆他們忠貞愛情之余，也產生了一點疑惑。

文中多次寫到蘭芝落淚，按理，焦仲卿作為劉蘭芝最親密的愛人，最應淚眼相向，可是實際上劉蘭芝的眼淚卻幾乎一次也沒有流向焦仲卿。只是在與親同姐妹的小姑話別的一刻泣涕如雨，如江河決堤一般。只是在慈愛的母親面前才可以無所顧忌，一任淚水滂沱。而更多的時候，劉蘭芝是把悲傷留給了自己。無論是“出門登車去，涕落百余行”，還是“晻晻日欲暝，愁思出門啼”，心中的委屈、羞愧、傷心、絕望都只能是獨自承受。劉蘭芝為什么沒有靠向焦仲卿的肩膀，躲在愛人的懷里痛哭一場，這豈非咄咄怪事。原來，我們發現劉蘭芝和焦仲卿是愛在分離后，經過磨難的淬煉，直至雙雙殉情，他們的愛情才最終獲得升華，成為永恒。

一、攤牌：站在誰的一邊

劉蘭芝聰明美麗，知書達理，而且勤勞能干，常常是雞鳴入機織，夜夜不得息，又沒有任何過錯，可是婆婆卻橫挑鼻子豎挑眼，百般刁難，萬般折磨，又是嫌怨織作太慢，又是憤恨自作主張，時時處處擺出婆婆的譜來，她的權威不容一絲怠慢。蘭芝實在是忍無可忍，然而自己所受的委屈、苦楚又向誰訴說呢？丈夫焦仲卿身為小吏，聽人差遣，忙于公事，和自己是聚少離多，徒留自己獨守空房，暗自傷心。盡管是相見常日稀，自己仍然是守節情不移，畢竟丈夫是自己托付終身的人啊。

面對婆婆的百般挑剔，蘭芝認識到自己再怎么努力都不能博得她老人家的歡心，而且隨時有被休的危險。丈夫和自己聚少離多，原本夫妻感情較為淡漠，尤其是丈夫對自己的情感如何自己心里也是沒底。這次向仲卿陳訴，主動提出回家，就是要向仲卿攤牌，看看他的態度，希望得到他的安慰，能和自己站到一起，共同分擔壓力，解決婆婆折磨的難題。這是一種無可奈何的怨訴，這是一種壓抑已久的憤懣，這種怨訴與憤懣，絕不僅僅是對其婆婆的，同時也是對其丈夫的。“愛情與一般的同情的根本區別就在于它是一種激情，這種激情使其可以失去理智而狂熱地為實現自己的追求而努力，在封建禮教統治下的中國古代社會里，恰恰正是這種激情的形式可以沖破封建禮教的束縛，特別是在愛情的愿望實際受阻的情況下。”（王富仁《主題的重建──〈孔雀東南飛〉賞析》）可是蘭芝根本感受不到丈夫的愛情力量，且不必說丈夫對自己有什么柔情蜜意，就是她應得的公正的待遇也沒見丈夫怎么去維護。此次攤牌，不僅是對他們愛情的一次大檢閱，也是二人婚姻的大抉擇。

事實上，仲卿是深愛蘭芝的，從來沒有想到過停妻再娶，想的是“結發同枕席，黃泉共為友”。這一點，蘭芝應該感到安慰。可是面對蠻橫無理、獨斷專行的母親，更加上當時社會以孝治天下，仲卿根本無法和母親正面平等地對話。焦母說一不二，沒得商量，而死守孝道的焦仲卿則顯得軟弱無力，根本不敢正面抗爭，盡管也有“女行無偏斜，何意致不厚”的質問，也有“今若遣此婦，終老不復取”的威脅，可是終究改變不了什么，只能是忍辱負重，眼睜睜地看著愛人就要從自己身邊離去，卻不能與蘭芝站到一起，是那般的無奈與無力！

二、懷疑：說什么相迎取

仲卿向母親求情不僅無果，反而火上加油，蘭芝離開焦家成了定局。縱有萬般不舍，卻是百般無奈，讓仲卿哽咽不能語。蘭芝對于他的求情本來還抱有一線希望，而自己無功而返，或許這哽咽之中還有一些歉疚，在強勢老媽那里，自己只能一味退讓服從，不但沒能給蘭芝減輕壓力，反而更讓她陷入困境。仲卿的確深愛蘭芝，可他卻想不到什么萬全之策，只能是盡量緩緩地說明原委，并且及時許下諾言：“不久當歸還，還必相迎取。”“以此下心意，慎勿違吾語”，更是殷殷叮囑，溫存備至。焦仲卿背負著太多的重壓，一方面是社會上孝道禮教的壓迫，一方面是家族里光耀門楣的期望，一方面是夫妻間并肩攜手的情意，讓他直不起腰板，擺不了平衡，讓他在家庭成員的矛盾糾葛中無所適從，拿不出解決問題的方案，顯得窩窩囊囊，里外不是人。

可是這樣的許諾實在是太渺茫，簡直就是應付，更像是敷衍，讓人根本看不到希望。蘭芝心里清醒得很，現在仲卿沒有辦法勸服婆婆，將來仲卿能有什么辦法說服婆婆，迎取自己回家呢？更何況，煙花易冷，人心易變，隨著時間的長久，仲卿說不定早就忘掉自己另娶她人了，當初的許諾根本就是一張無法兌現的支票。蘭芝很清楚自己的處境，似乎看到了婚姻的盡頭，說什么相迎取，這根本就是靠不住的話，因為仲卿的誠意值得考量，仲卿的能力更值得懷疑。所以劉蘭芝說“勿復重紛紜”，不必再提接回來的話了，包含了幾多的失望與怨憤。說不準自己前腳剛走，仲卿后腳就再娶新人。所以蘭芝說，人賤物亦鄙，自己的嫁妝“不足迎后人”“留待作遺施”，也是頗有遠慮的。無論從哪方面來看，今后自己和仲卿只怕都是再也沒有見面的機會了。

蘭芝盡管懷疑，覺得這種許諾根本不靠譜，他們幾乎沒有什么將來了，但畢竟仲卿對自己有意，而自己對仲卿也是有情。看著他為此焦急無奈的淚眼，聽著他對自己哽咽殷切的叮囑，怎么能夠將這幾年的情感一下子割舍干凈。“時時為安慰，久久莫相忘！” 希望仲卿能夠睹物思人，不要忘了自己，正是因為自己心中的那份情割舍不掉，仲卿成了自己心中永遠的愛與痛！

三、誓約：磐石蒲葦之約

道口話別，焦仲卿夫妻在精神的溝通上達到了新的高度，兩個人的情感表現也是很強烈的，兩個人的實際分離和共同的受壓抑的境遇使他們的精神都受到了震動。或許人只有在最脆弱的時候才有真實情感的流露，此時的患難讓他們的心靠得更近，將彼此的命運緊緊連在一起。因為此一去，對于焦仲卿來說，可能真的失去蘭芝；對于劉蘭芝來說，可能真的面臨絕境。

仲卿盡管還拿不出什么實際的辦法，但忠于愛情的心是不變的。仲卿專揀最緊要的意思來講，并且對天一再發誓，自己絕不會辜負蘭芝，現在只是暫時分別，自己一定會接回蘭芝的。此時舊話重提，仲卿完全出于至誠，才會顯得那么急迫，那樣堅定。

蘭芝也感受到了仲卿的真心真意，知道并不是哄騙自己，而是確實愛著自己。所以蘭芝首先就是感謝仲卿的一片誠摯之心。說到底，自己主動提出回家也不過是為維護自尊氣頭上的話，并不是真有心存二志的想法，“守節情不移”“供養卒大恩”才是最初的夢。現在，盡管蘭芝很明白自己的處境，問題看得很清，但兒女情長使她對冷酷的現實仍然不得不抱最后一點希望，她這樣叮嚀仲卿：“君既若見錄，不久望君來。” 這是在當時具體條件下她唯一的希望，或許自己現在避一避婆婆的氣頭，仲卿再多做點工作，事情可能還會有轉機，自己還有回家的希望。但這畢竟只是希望，蘭芝給仲卿的誓言留了個活口。“君當作磐石，妾當作蒲葦，蒲葦紉如絲，磐石無轉移。”磐石與蒲葦之約是相互對待、互為前提的，而不是剃頭挑子一頭熱。二人同心，心氣相應才有真情不變。這是蘭芝的一種理想、一種信念，希望他們的愛情可以像磐石一樣堅，像蒲葦一樣韌，能夠相愛永遠，不離不棄。“舉手長勞勞，二情同依依”，揮手之間有多少的不舍，有多少的無奈，又讓彼此多了多少牽掛。

劉蘭芝畢竟是劉蘭芝，她清楚此次被遣回到娘家意味著什么。回到娘家，實際上是寄人籬下，哥哥是不會接受她這個負累的，不會讓自己吃白飯的，娘家并非自己可以久留之地，自己的出路只有三條，要么再回到劉家，要么馬上改嫁，要么只有一死。然而無論哪條出路都是那么艱難甚至絕望。“我有親父兄，性行暴如雷，恐不任我意，逆以煎我懷。”后來果然不幸被蘭芝言中了。

四、試探：是否依然愛我

哥哥見利忘義，冷酷無情，逼迫自己改嫁，現在任何抗爭都是徒勞的，只有假意聽從。“處分適兄意”，蘭芝也要為娘家考慮，畢竟自己被遣回家，使娘家的名聲蒙受了羞辱，自己也成了娘家人的包袱，更何況這次提親的是太守家，不答應的話家里也有壓力，這讓蘭芝有著深深的負罪感。然而這樁婚事一旦定下來，也就意味著自己的生命走向盡頭。蘭芝心里很清楚，眼看仲卿接自己回家的誓言不能及時兌現，自己馬上又要另嫁他人，可是自己是不會背信棄義的，更何況自己深愛著仲卿呢。心意已定，還是快點了結這一切吧。

母親讓蘭芝準備嫁衣，蘭芝悲傷欲絕，手巾掩口啼，淚落便如瀉。想的是自己和仲卿雖有約定，只怕是再無相見的機會了。仲卿至今杳無音信，而自己明天就得改嫁他人，前途未卜，山盟雖在，人事茫茫。從她“雖與府吏要，渠會永無緣”，以及“果不如先愿，又非君所詳”的話語中，都暗示出她已是心懷死志，決心殉情，不求茍全，并非常人所想的她不再堅持，真的考慮再嫁。只不過是要死得是時候，早一點不行，遲一刻也不行。早了，可能就要再給家里添麻煩，畢竟太守那里是得罪不起的。更何況她要讓那些蔑視她的人知道她的價值，劉蘭芝是何等人物，讓婆婆知道她是不可辱沒的，她不是因嫁不到一個更為富貴的人家而自殺的；她要向那些視她為累贅的人表明，她完全可以不做他們的累贅而生活下去，完全可以獲得他們垂涎三尺的富貴生活。

現在蘭芝唯一的心愿就是能見上仲卿一面，聽到仲卿親口說我依然愛你的話。仲卿聞變，趕回來看蘭芝。蘭芝朝思夜盼，所以遠遠地好幾里地就聽到了仲卿的馬聲，徑直迎了上去。然而夫妻重逢，卻是遙遙相望，只能嗟嘆心傷。良人就在眼前，然而恍如隔世，再無相合的希望，念之斷人腸。自己行將走上黃泉路，但自己能否帶著仲卿的愛上路呢？蘭芝需要作最后的試探，她說現在家人逼迫我另嫁他人了，并故意說“君還何所望”。假如仲卿態度淡漠地默認了這個現實，一走了之，那么此時蘭芝縱然滿心羞愧，但是生和死倒還真是一個值得考慮的問題。仲卿沒有負心薄幸，而是真情不變，他誤以為蘭芝貪圖富貴，是埋怨，是痛惜，是失望，諷刺蘭芝另攀高枝，挖苦蘭芝自食其言，決心自己獨向黃泉。

面對仲卿的誤解與指責，蘭芝的心卻是甜的，她明白了仲卿忠貞的心依然深愛自己，甚至可以為情而死。夠了夠了，自己可以死而無憾了，足以含笑九泉。既然彼此都無法抗爭外力變故，沒有相愛相守的希望，那就相約“黃泉下相見”，或許那里才有愛的天堂。

蘭芝和仲卿的雙雙殉情深深打動了世人，也讓劉焦兩家為之震撼。“兩家求合葬，合葬華山傍。”兩人不能相養以生，現在可以相守以死，也算是為他們忠貞的愛情畫上了完美的句號和大大的驚嘆號。他們魂化為鳥，訴說著地老天荒，真愛永不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