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殿慶[寧波城市職業技術學院, 浙江 寧波 315100]
作 者:牛殿慶,寧波城市職業技術學院教授、學報編輯部主任,主要從事中國新時期文學研究。
進入新世紀十年來的中國詩歌創作談不上承前啟后,在20世紀那場思想解放大潮和文學革命中,朦朧詩猶如一只異軍突起的驃騎兵,打著反抗專制和解放人性的大旗,盡顯“慨當以慷”的浪漫主義、英雄主義之氣概,成就了那個時代的文學盛典。在20世紀末的詩壇廢墟上,幸存的詩人漸漸地郁郁蔥蔥,新生代詩人開始四處發芽成長。新世紀的詩壇參差不齊,有的稚嫩,有的茁壯,甚至有的已經參天蔽日了,可以說新老詩人幾代同堂,他們堅守詩人的位置,堅守著詩歌的尊嚴,在堅守中形成了自己獨特的創作風格,在詩人林立、流星閃爍的詩壇卓群而立,耀眼生輝。
時至今日在中國讀詩的人有三種:一是編輯,二是評論家,三是詩人自己,就是編詩的、評詩的和寫詩的。這樣說雖有些刻薄,但卻是詩歌這種文學樣式真正的困頓景象和存在狀態。沒有讀者的原因,應該是不言而喻的,詩歌的衰落宛如秋日之林野,蒼涼又荒蕪,詩歌成了詩人自我撫慰,自娛自樂的語言試驗品。那種感動了幾千年讀者的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天蒼蒼、野茫茫”蒼涼大美的意境,卻不能在近在咫尺的眼前實現,讀者和詩終于背道而馳,分道揚鑣。沒有讀者的詩人是寂寞的,這里面固然有詩歌革新本身的原因,但根本的還是社會原因,經濟快速發展,使人的精神和靈魂無法跟進;道德價值體系的崩潰,讓現代人失去了精神家園,詩人本身陷入了精神困境,所以在詩中我們看到的是焦躁、困惑、憤怒和玩世不恭,重建詩歌理想,回歸精神的故鄉,追求自適平庸的鄉村生活,追求和諧恬淡的內心世界,重返樸實率真的詩歌藝術,是新世紀詩人們不約而同的詩歌追求。
我們來讀魏克的詩:“一本詩一定要放在有木紋的桌上/底下有歲月有波濤/讀詩人就高坐在船上//一本詩一定要被燭光照耀/黃昏的燈火照亮原野/白天跌落的靈魂可以打著燈籠找回故鄉//一本詩一定要在黑夜里閱讀/每個字都提著小小的螢火/踩著莊稼走回村莊//一本詩一定要有一扇門/里面燈火通明/孤獨的人要走到一起來//一本詩一定要有蔚藍的顏色/每首詩都是天上的云朵/大地上那些種莊稼的人/偶爾會張望這些零散的詩篇”(魏克·《蔚藍詩篇》)。這首清新的小詩寫在新世紀的伊始,仿佛是詩歌回歸的宣言,用詩照亮回鄉的路,那淡淡的鄉愁在藍藍的詩篇映照下都顯得輕盈而溫暖。
進入新世紀,一些優秀的詩人開始在探索中反思,他們從自己幽暗的心靈通道,走向生活的現場,走向民族傳統文化的廣場,在對幾千年詩歌傳統的回望中,漸漸形成了自己的創作風格,有在民間刊物的于堅、黃禮孩、李亞偉、周倫佑、朵漁、臧櫪等,也有聚集主流媒體的王家新、宋曉杰、李輕松、西川、麥城、雷平陽、李松濤、韓東、侯馬等一大批詩人,更有新生代以后的網絡詩人和青春激昂的大學生詩歌群體。在這些詩人中從不同方向開始向著傳統回歸,開始向著“天人合一,物我相忘”的天、地、人的和諧之境回歸。其中于堅回到了“為天地立心”的老莊的道家方向,他說:“詩的方向是通過文字使心出場、在場,守候著大地人間,與其他民族的宗教不同,中國天堂不在來世,就在世界之中。”①中國向來有以詩代替宗教的傳統,于堅在這里再次確認了詩在當代人生中的地位:代替宗教引領信仰,安撫早已迷失在物欲紅塵中的人心。他說懷舊已經沒有出路,我們已經被拋入新的世界。“我們需要建立一個更大的故鄉,人類共同的世界故鄉”②。這是不是詩人新世紀的創作宣言,我們還有待考量,但是詩人已經開始打量詩的血脈承傳:“一切都在前面馬不停蹄的時間中/是否有完整的形式抱一而終?/是否還有什么堅持著原在樹根石頭河流古董?/大地上是否還容忍那些一成不變的事物?”……這是于堅在1999年寫的長詩《飛行》的節選。詩人發現了生活的斷裂,發現了在變與不變的哲學悖論中,人類精神和自然的臍帶被最后割裂,“這意味著天人分裂的狀態”③,所以他在《黃鶴樓》詩中大聲哀悼逝去的和諧:“黃鶴樓重建了黃鶴沒有歸來/崔顥之詩永遠飄在天空/滾滾長江混雜著工業的霧更加深厚/火車裹挾著誰的將來轟隆向前/……/江漢平原創造著另一種蒼茫/傳統的星夜黯淡了明月將謬種流傳……”
能否在今生的廢墟上重建詩歌使命,詩人絕不懷疑。詩中略帶屈原風度的憂郁,本身就是回到古典傳統的血脈承傳文體的案例。在“滾滾長江混雜著工業的霧更加深厚”的眼前景況中,修得再好的黃鶴樓,看不到歸來的昔人和仙鶴,美好的生態自然早已被高速發展的現代文明所破壞殆盡。崔顥“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所傳遞的,只是一種思鄉之愁,而作者《黃鶴樓》所呈現的,則是對整個現實世界不和諧因素的傷感和吟嘆。聯系整首詩歌,我們感受到的,是詩人那翱翔于自由天空的、憂郁著的神性的靈魂,是作者那種“為天地立心”的“高僧大德”。在于堅這種“隨物賦形的過程”和“語詞被歷史化的結果”中,我們既感受到了一種復活并回歸了的“先天下之憂而憂”的詩歌精神,也看到了當代新詩走向成熟和永恒的希望。
從文體上回歸傳統,從楚辭、《詩經》汪洋恣意中,從建安風骨和魏晉風度里,為白話漢語尋找存在的可能,自覺地和西方傳統拉開距離,使詩歌回到漢語語境,找回詩歌的內在韻律的和諧是新世紀詩人的一種嘗試。復旦出身的詩人陳先發最近幾年的創作走進了人們的視野。我們從他的長詩《口腔醫院》領略到了回環往復的“騷體詩”風,領略到了《天問》強大的質疑力量,這首長達382句的長詩雖然沒有《離騷》上天入地的磅礴大氣,卻也在小小的口腔里看到了詞語背后的歷史縱橫和世間萬象:“從未有過一堵墻/臉上寫著‘深挖洞、廣積糧’、‘備戰備荒’/……/從未有過‘下崗工人’/當他們的80年代全部用于在廢墟中/尋找自己的女兒/……/從未有過窮人的天堂/也從未有過我的目的地/……/從未有過一個詞是我們這雙手的/玩物……從未有過對立/也從未有過/從未有過一把必然的椅子在我死去后,/能如此長久的這么空著……”④
這一串串的質疑密不透風,在否定“沒有”的虛無中,我們感到尋找“有”的希望。陳先發對傳統有自己的認知:“我洪水之下/繼續撿回遺骨/漸漸地,我需要為輪回做出注解……而我深知傳統不會襲擊個人”(《膝蓋》)。詩人的回歸傳統是內心的自覺,他的一部分頌詩大概就是這種自覺回歸傳統詩歌的實驗品,如《老藤
如果說陳先發的詩是文體回歸的嘗試,那么李少君的詩在內容上卻有唐宋詩的翩翩風度,他那首《二十四橋明月夜》讓人看到了唐宋風韻的畫面:“一個人站在一座橋上發短信/另一座橋上也有一個人在發短信/一座橋可以看見另一座橋//夜色中佇立橋上發短信的人啊/顯得如此嬌嫩、柔弱/仿佛不禁春風的輕輕一吹”。我們看到了在二十四橋唐詩的背景中,站著一個嬌嫩柔弱的現代人,拿著現代人的手機,抒著唐詩的風情:“山中的小街,總是飄著一些小雨/像電影里那樣冷清寂寥/像小說的描述,詭異神秘/四五個鋪面,卻隱居了三位俠客/兩個高人,和一個隱名埋姓的/曾經的汪洋大盜”。這簡直就是一個宋朝的山村客棧,那些傳奇人物都在窺覷著美麗的老板娘,然而美麗的老板娘卻意外被旁觀的迷茫的詩人帶走了,這個流傳已久的私奔的故事在這里有了當下的現場:“丘陵地帶,山低云低/更低的是河里的一條船/丘陵密布的地帶/青草綿延,細細涓流/像毛細血管蜿蜒迂回/在草叢中衍生/……/我頭枕船板,隨波浪起伏/兩岸青山隨之俯仰”(《鄱陽湖邊》)。他不僅把詩放回一個“唐時明月宋時山”的湖邊,也把現代人融入了自然山水:“我自愿成為一位殖民地的居民/定居在青草的殖民地/山與水的殖民地/花與芬芳的殖民地/甚至,在月光的殖民地……”(《自白》)
遠離塵囂,企圖在自然中修煉靈魂,追求精神的獨立與自由,這里既有對現實的抵抗,也有對西方文化的懷疑,“西方的教堂能拯救中國人的靈魂嗎?我寧愿把心安放在山水之間”,但是李少君的詩歌不是簡單地仿古,他是在借用或挪用中國古典詩詞的意境和修辭以達成詩歌美感的現代生成,他把現代人精神情感現場放置于古典詩詞文脈中,呈現了古代和現代和諧一致的美感。
回到古典,回到詩歌的源頭,回到天人合一的雄渾境界,重新樹立詩歌漢語言的地位和尊嚴,重新讓詩歌成為中國當代人的精神信仰,這是于堅們的詩歌理想,但是,詩中的“秦時明月”照耀下的現代人的心靈早已千瘡百孔。于堅《黃鶴樓》里的現代化建筑已把屈原的天空分割得支離破碎,陳先發的頌詩里也沒了劉伶《酒德頌》的狷狂,李少君的唐宋風度里少了“與爾同銷萬古愁”的豪邁,他們深陷于瑣細庸常的生活細節里,如何站立起詩歌巨人的高度,還有待于人們的不懈追求。在精神困頓、缺乏信仰的社會,希望這些回歸傳統的詩,能成為當代人開辟一條精神還鄉之路的通道。
①② 于堅:《道成肉身》,《當代作家評論》2010年第3期。
③ 丁宗皓:《在碎片上》,《當代作家評論》2009年第1期。
④ 陳先發:《口腔醫院(節選)》,陳先發:《寫碑之心》,長江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