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化的心靈現實——魯迅“彷徨”期心理流變的復雜內因

⊙丁 穎[大連民族學院中文系， 遼寧 大連 116605]

作 者：丁穎，文學博士，大連民族學院中文系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一、戰斗的意氣與“補樹書屋”的吶喊

作為作品思想和格調生成的主導因素，創作心態的產生不僅僅是時代精神和文化氛圍的投影，同時，“又是他本人日常心理和整個靈魂審美化的結晶與升華”①。作家的心理流變在某種意義上同構著他的文本創作，通過人物和思想顯現其精神的探尋和心靈的真實。魯迅在“五四”時期的創作，緣起于時代潮流的裹挾助推，更仰賴于由沉默到激昂的主體精神選擇，激昂的戰斗激情成為《吶喊》時期主要的情緒體驗。1918年8月20日，魯迅致友人的信中說：“歷觀國內無一佳象，而仆則思想頗變遷，好不悲觀。”②他熱情地歡呼十月革命的勝利為“快事”，宣稱“生命是進步的，是樂天的”。他勉勵“中國青年都擺脫冷氣，只是向上走”，“能做事的做事，能發聲的發聲”，《吶喊》的創作宗旨明確：“吶喊幾聲，聊以慰藉那再寂寞中奔馳的猛士。”深恐“將自以為苦的寂寞，再來傳染給也如我年青時候似的正做著好夢的青年”③。做“遵命文學”，故意“使作品顯出若干亮色”。在“五四”高潮時期，魯迅一改辛亥革命失敗前后寂寞頹唐的心境，由古籍整理、埋頭歷史轉向現實的文藝創作，將當年激昂在《摩羅詩力說》中的慷慨之音“旨歸在動作，力意在反抗”化為生動的文學實踐活動：《狂人日記》借“狂人”之口喊出了“禮教吃人”的千年秘密；《阿Q正傳》關于“阿Q像”的發現，寫出了中國人生的悲哀。《示眾》中活畫“沉默國民的魂靈”——冷漠、自私、虛偽……反封建的文化啟蒙主題在各個小說里有著程度不同的反映，數年來淤積于胸的反封建情緒得到了宣泄和釋放。這一時期，魯迅經常參加一些社會活動，介入《新青年》的編輯工作，在《隨感錄》中做短評，從事文明批評和社會批評。到各大高校兼課、演講，傳播進步思想。他的視野已從家庭、家族的狹小空間擴展到更廣大的民眾，更普泛的人生和世界中去。

二、分化的陣營與“荷戟獨彷徨”

人不可能在自身設想的環境下生活，只能在既定的歷史條件下生活并參與自己的文化選擇。1920年起，“五四”新文化運動漸漸退潮。到1922年，《新青年》在出滿九卷后難以為繼，宣布停刊。這時北京的思想文化界“顯得寂寞荒涼的古戰場的情景”。后來魯迅曾在《南腔北集·〈自選集〉自序》中追述自己當時的心境：“后來《新青年》的團體散掉了，有的高升，有的退隱，有的前進，我又經驗了一回統一戰陣的伙伴還是這么變化，并且落得個‘作家’的頭銜，依然在沙漠中走來走去……成了游勇，布不成陣……新的戰友在哪里呢?”④這使魯迅重又陷入孤寂悲哀之中。之后他又數次經歷過比之更寂寞、更悲哀的事，這些人事糾葛和文化環境的變遷自然會制約魯迅彷徨時期主體創作心態的形成。

1923年發生“二七”慘案，反動的北洋軍閥強化了對人民的政治經濟壓迫。除了武力鎮壓，北洋軍閥還收買了資產階級右翼文人，和他們結成反動的政治文化同盟，大力鼓吹“尊孔讀經”，妄圖以此維持其反動統治。1922年，魯迅在一篇短文里，曾將北洋軍閥統治之下的北京比成“沙漠”。1925年，魯迅在一封信中曾說，當時的情形是“壞而又壞”。《一件小事》中，魯迅對“耳聞目睹的所謂國家大事”的感觸，深度表達著欲愛人類而不得的悲哀。這一時期，魯迅對經濟問題的思考更加深入。1923年12月26日，魯迅做了著名的演講《娜拉走后怎樣》，提出經濟權的重要性，認為“錢，——高雅的說罷，就是經濟，是最要緊的了。自由固不是錢所能買到的，但能夠為錢而賣掉”⑤。《幸福的家庭》中主人公是一個作家，他的寫作時常被白菜堆、劈柴、死蛇似的稻草繩，妻子陰凄凄的雙眼所打斷。《傷逝》中，促使涓生、子君愛情破滅，子君死亡涓生傷悼的關鍵因素，是他們沒有能維持生命最低限度的經濟基礎，忘記“人必須生活著，愛才有所附麗”。

20世紀初，在北洋軍閥的反動統治下，公職人員的薪水常常被克扣、延發，不少單位的工薪階層紛紛組成“索薪團”向有關部門“索薪”。魯迅本人也深受欠薪之苦，據《華蓋集·記“發薪”》一文中所言，1926年7月21日，教育部下發1924年之欠薪，比例三成。截止這年6月，欠魯迅的薪水已達9240元，如《端午節》中魯迅已開始涉及到“索新”和“親領”。現實生活的困窘，惡化著魯迅的情緒，其同時期的創作也自然折射出魯迅內心情懷的寂寞、頹唐和悲哀。

三、“兄弟失和”裹挾而來的深憂隱痛

魯迅彷徨期的情感取向不僅源于外在生命的實際狀態，同時其生命體驗中的深憂隱痛也助推著作家創作思想的生成，縱觀魯迅“彷徨期”的個人生活，1923年7月18日發生的“兄弟失和”事件，其影響力無疑是重大的。1923年7月19日，魯迅日記中寫道：“上午啟孟自持信來，后邀欲問之，不至。”⑥1923年8月14日，魯迅日記記曰：“是夜，始改在自室吃飯，自具一肴，此可記也。”⑦謎面很清晰：令人艷羨的“兄弟怡怡”局面結束了，手足之情由親密無間走向反目和破裂。這一事件對飽經憂患的魯迅來說,無疑又平添了一段難言的苦楚。家是人生活的地方，更是情感依附和寄托的所在。坎坷的人生遭際決定了魯迅對家的特殊感情。苦于痛苦、難堪的婚姻關系，魯迅格外珍視由三兄弟組成的以母親為中心的八道灣的家。事實上，兄弟間的怡怡之情多少能緩解、沖淡魯迅的痛苦和不快。而今，這種其樂融融的氛圍被無情破壞了，對手卻是自己的兄弟。正因為這一層緣故，盡管魯迅在人格上受到了侮辱和中傷，盡管性情上有“太易于猜疑，太易于憤怒”的特點，他卻不便于公開申辯，只能獨自暗暗地舔傷口的血跡，期待在時間的長久流逝中，愈合深創。同一時期，魯迅的病也給他帶來了很多暗淡無望的心理體驗。1923年10月間，魯迅曾先后前往醫院看病，1924年3月間，曾有14天赴山本醫院就診。1925年9月1日肺病復發，即日起至翌年1月5日，經山本醫院診治23次，計4月有余。魯迅矢志為愚弱的國民尋找療救的良方，而當身體上的病痛襲來時，心理的苦痛就更為深重了。

四、彷徨中的吶喊與絕望反抗

正如美學批評家馬塞爾.萊蒙所言，批評并非“只是為了‘科學地’認知作品的‘藝術形式’，而是為了說出對文學藝術的哲學的理解，切中與生命現實息息相關的精神要害”⑧。魯迅是一個思想者，他的一切行為無不與其深刻的人生思考有關。他的“彷徨”，從主觀上講，正是源于他思想和情感上的深刻矛盾與復雜狀況。“五四”的退潮，現實的挫敗，是他對篤信的進化論和為“五四”新文化運動激發出來的時代激情產生懷疑，而這時候，一種新的科學的歷史發展觀尚未確立。在孤獨和苦悶的境遇中，無法保持以往的對社會發展的樂觀精神和堅定信念。在《兩地書》中，他多次流露出對未來的黯淡想法。如在1935年3月18日的信中說：“……但我的作品，太黑暗了，因為我常覺得惟‘黑暗與虛無乃是‘實有’,卻偏要向這些做絕望的抗戰……”⑨又說：“你的反抗，是希望光明的到來罷！我想，一定是如此的，但我的反抗，卻不過是與黑暗搗亂。”⑩面對生存的兩難悖論，他也無力找出一條走向光明的路。

時代呼喚巨人的出現，也催生出表現這一時代精神的偉大作品。在寥若晨星的知識精英群體中，魯迅的吶喊未必最早，但無疑是最深徹的。它代表著時代苦悶和個人苦悶淤積到極致后的噴薄，更代表在20世紀中國現代知識分子外化的心理現實。這種彷徨中的吶喊和吶喊后的彷徨不僅顯現著時代的痕跡，更清晰地展現了時代參與者所獨具的心路歷程。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魯迅以“表現的深切與格式的特別”確立其文壇上不可規避的界碑地位，也以“精神資源”主體的思想力量同構著中國精神領域的紛紜格局，深刻地影響著后來作家的文化思考和精神探求。其存在的意義不僅指向他所置身的時代，更指向紛紜繁雜的當下和無限可能性的未來。

① 閻慶生：《魯迅創作心理論》，陜西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16頁。

② 魯迅：《魯迅全集·書信》（十一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354頁。

③ 魯迅：《魯迅全集·吶喊》（一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419頁。

④ 魯迅：《魯迅全集·南疆北調集》（四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456頁。

⑤ 魯迅：《魯迅全集·熱風》（一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158頁。

⑥⑦ 魯迅：《魯迅全集·日記》（十四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460頁，第462頁。

⑧ 轉引自李靜：《當此時代，批評何為》，《中國圖書評論》2008年第8期，第12頁。

⑨⑩ 魯迅：《魯迅全集·兩地書》（十一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20頁，第3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