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重生 浴火中永恒——《日出》悲劇性的重新探討

⊙吳 可[吉林師范大學文學院， 吉林 四平 136000]

作 者：吳可，吉林師范大學文學院2012級研究生。

《日出》改變了《雷雨》太像戲的模式，把視角轉向了“損不足而奉有余”的生活狀態和彌漫著銅臭的社會。但是無論視角如何轉變，作品中的喜劇因子仍然無處不在，《日出》絕不是一部消極的作品，也沒有殘忍后的悲傷，而是自始至終都蒸騰著勇氣和力量。在悲喜交融的體制之上作者又刻意安排丑角來插科打諢做戲劇點染，就連大家一直公認的悲劇人物陳白露最后也以生命和美麗的終結換取了祥和與幸福，大大加深了戲劇的積淀，無處不浸染著希望與勝利的喜悅。

一、希望的永恒

《日出》絕不是讓人感覺到消沉的作品。當人們的靈魂體驗到劇中的殘忍與憐憫的情感時，并沒有因為心里的平衡被擾亂而產生不安，相反，是隨著劇情的結束而進入到一種安靜平和的狀態，獲得一種令人振奮的力量和重新正視現實的勇氣。因為“凡是健全的生氣勃勃的藝術，總是叫人相信自己的力量，對現實采取積極的態度”。《日出》四幕劇的時間分配是黎明、黃昏、午夜、日出。這是作者有意的安排，是有著深刻的象征意義的。戲劇起于黎明止于日出，這樣的時間安排首尾呼應，以黎明開始，象征著艱難困苦的過去，勝利和成功的降臨，黎明帶給人們的是希望，是喜悅。戲劇以日出結束，如果說黎明帶給人們喜悅，日出則帶給人們歡騰，黑暗就要過去，太陽升起的時刻一切都是新的開始。戲劇起于希望止于希望，自始至終都在蒸騰著勇氣和力量，推動情節的發展。作家寫《日出》時也記錄了這樣的心情：“我要求的是一點希望，一線光明，人畢竟要活著，而且應該幸福的活著，腐肉挖去，新的細胞會生起來。”（見《怎樣寫〈日出〉》）這是多么讓人溫暖的措辭，黑暗終究會過去，黎明會到來，日出會出現，而我們每個人都會在太陽的折射下展現光輝。

戲劇并沒有在以陳白露的死為終結，其實在這時閉幕當然可以，但顯得低沉壓抑，所以作者安排了在充滿陽光的背景中，在砸夯工人們高亢而洪亮的歌聲中落幕。砸夯工人的集體呼聲從第二幕開始便傳遞著無限的希望和力量，當人們在地獄般的旅館里掙扎的時候，當一個個臭蟲在黑暗中吞噬著人們靈魂的時候，外面的世界已經亮了，砸夯工人是強大的力量和美好愿望的忠實代表，作家把砸夯工人的集體呼聲當作日出后光明的象征，那首洋溢著勝利喜悅的《軸歌》把人們帶進了陽光大道。“日出東方，滿天大紅”的日子終會到來。

二、丑角的狂歡

丑角是戲曲的重要行當，擔綱了滑稽笑謔的角色，他們往往外形丑陋，舉止荒唐，在劇中插科打諢，以語言和動作的幽默感來營造獨特的舞臺感染力。《日出》中就塑造了這樣的一系列的丑角形象，互相嘲笑捉弄，戲謔諷刺，為戲劇的表演增添了特有的喜劇因素，大大地加深了舞臺的影響力。

曹禺是有著喜劇情結的戲劇家，他能把觀眾不知不覺地帶進丑角狂歡的世界，用丑角人物的言行吸引觀眾進入戲劇情境，集中觀眾的注意力，打破劇幕的沉滯氣氛。在《日出》的一開幕他就安排了一個有著滑稽的外形，前言不搭后語的醉態，講著滿口“山寨”版英文的張喬治出場，立刻引起了觀眾的興趣，取消了之前觀眾在情感上產生的枯燥之感。最有喜劇元素的人物還屬顧八奶奶和胡四，顧八奶奶這個故作嬌小可喜的、俗不可耐的肥胖女人，卻天生有著自戀情結，作者在描述她的時候更是運用了幽默的語言，把顧八奶奶的丑陋表現得淋漓盡致。一身肥肉，滿臉皺紋，還總是興高采烈地笑，“于是，嘴，眼睛，鼻子擠在一起，笑，笑，以至于笑的令人想哭，想嘔吐，想去自殺”，更諷刺的是她自己卻永遠沉溺于年輕快樂的自我陶醉之中，無法自拔。“黯然銷魂”的胡四因為有顧八奶奶的錢和愛，變成了“中國第一美男子”，“穿著西裝，黑襯衫，白絲領帶，藕荷色帶著雜色斑點的衣服，裁得奇形怪樣的時髦。手里持著一只很短很精致的小藤仗和銀亮亮的鏈子”，偶爾還要拿出手帕擦擦臉，拿出小鏡子照一照。這樣一個自我感覺良好的小丑，很容易讓人們想到喜劇大師卓別林塑造的形象，毫無自知地盡顯丑態，讓人忍俊不禁。趨炎附勢欺軟怕硬的奴仆王福生和胡四到寶和下處，被胡四稱為“王八爺”，用語言上的雙關有力地嘲笑了福生，同時也歡愉了觀眾的心情。像這種水到渠成，妙手天成的丑角形象喜劇點染，在《日出》中還有很多，因為“人物是一切好戲的根源”，在這個到處充滿銅臭的社會中，其實戲中的每個人物都在互相進行著戲謔，鬧著笑話。為了金錢，潘月婷和李石清進行著喜劇性的算計；為了金錢，李石清對黃省三進行著喜劇性的挖苦嘲諷；為了金錢，陳白露喜劇性地稱潘月婷為“爸爸”……

這些舉止輕薄，滑稽調笑的人物是劇中的潤滑劑，曹禺是敢于大膽創新的戲劇家，他試探著開辟使悲劇喜劇化的新路，使戲劇中的人物小丑般地打諢來制造喜劇效果，以樂觀自信的文化心態，更好地表現了生活中的復雜曲折、悲歡離合。

陳白露一直是《日出》中頗受爭議的人物，劇中以她一生的生活經歷貫穿始終，從墮落到大旅館的交際花到夢醒后無路可走的消逝。對于她的死更多的是“悲劇的”呼聲，深沉而凝重。但是如果我們站在另一個角度重新審視她的一生，其實她的生命歷程是鳳凰涅，浴火重生的過程。我們不能因為陳白露生命的滅亡就定義了戲劇的悲劇性。結束是為了更好的開始，死亡是為了更好的再生，《日出》并沒有因為陳白露的死亡布滿陰霾，反而讓我們擁有一種釋懷的輕松與喜悅。

曾經的陳白露是有著浪漫理想的知識女性，她聰明、美麗、能干，是愛華女校的高材生，有理想，有抱負，尤其對愛情有著無限的渴望和憧憬。父親離開后，她選擇走進婚姻之門，可是她卻如魯迅在《傷逝》中所描述的那樣:“為了愛——盲目的愛——而將別的人生要義全盤疏忽了。”五四時期以來的娜拉出走式的悲劇深深地根植于她的無意識之中，有誰能說陳白露的墮落是一個人的錯呢。她反抗過，當小東西帶著遍體鱗傷的身體逃到她的房間之后，她也發出過大快人心的呼喊“打得好，打得好，打得痛快”，這是對這個吃人的社會和自己曾經歷過的幻夢、痛苦深深的憤恨。為了解救小東西，他去求潘月婷，一個他不愿意見到的人，第一次對他說“謝謝”。她就這樣為自己內心深處重新燃燒起來的對生活、生命、奔向自由和光明的希望做著無力的奮斗和反抗。結果證明了個人的力量終究不能力挽狂瀾，愛情的幻滅摧毀了她唯一的希望，最終走向夢醒后無路可走的絕望；小東西是在眾目睽睽之下被帶走，賣進了妓院，她為此做過的努力和犧牲付諸東流，她救不了小東西，也救不了自己。“各人有各人的家，誰能一輩子住旅館”，可是陳白露沒有家，她已經看清了“大大小小的金八多的很，像臭蟲一樣，到處都是，不允許我們活著”，她對這個黑暗的社會徹底失望了。所以陳白露的死是一種必然，是“對整個社會秩序進行抵制并從中解脫出來的最徹底最干凈的辦法”。她的死是對健康生命的絕望，對善良人性的絕望。“當我一次又一次讀《日出》時，我還是看不出陳白露的死究竟有多深多大的悲劇意義……我卻感覺到她似乎是應該死了。”這絕不是對陳白露的死過分的責難。陳白露的死其實是復活，因為陳白露之死的內心活動是積極的，是對厭倦了的墮落生活的擺脫，是對墮落肉身的放棄，是靈魂的救贖與生命的升華，是“以死求生”。作為惡俗世界中、人間殘酷法則中一個“身在其中”的人，因為看得太清楚才會選擇自殺。她的自殺不是消極絕望的表現，而是一種積極的對人生困境的擺脫。死，對于一個看清世態炎涼和失去動力的生命而言，反倒是一種積極的進取。正如史鐵生所言：“死是終將到來的節日。”坦然赴死是很高的境界，生命在那一刻結束了，黑暗在那一刻結束了，它就是絕唱。戲劇以陳白露的死為結局，必然蕩氣回腸。

由此可見，曹禺不僅把握了戲劇的時間安排，而且充分地發揮了丑角獨有的喜劇因素，就連最后走向毀滅的陳白露也賦予了新生的希望。正是悲劇性中的喜劇因素的獨到理解，使曹禺的戲劇不僅在文學性上獨樹一幟，同時擁有了更大的劇場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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