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愛祥
韓愛祥,教師,現居江蘇揚州。

李煜,五代十國時南唐的亡國之君,史稱李后主。李煜詞作可以確定的現存三十八首,即便如此之少,依然給后世留下了許多驚天地泣鬼神的血淚文字,千古傳誦。
先從那首耳熟能詳的《虞美人》說起: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東風又起,春天如期而至,夜闌人靜,明月曉風,幽囚在小樓中的不眠之人只能仰天長嘆:自然界的春天去了又來,為什么人生的春天卻一去不復返呢?這茍延殘喘的殘生又將何時了卻呢?
不愿回憶,卻無法掙脫,那迷人的春色總會偷偷溜進夢中:
“閑夢遠,南國正芳春。船上管弦江面淥,滿城飛絮滾輕塵,忙殺看花人!”
春光明媚的南國大地,萬紫千紅,百花爭艷。畫舫中絲竹悅耳,春意融融,這正是往日里作者游春踏山所見所享的景象。作者本是“看花人”,但此情此景如今只能“閑夢”中才可見,于是:
“多少恨,昨夜夢魂中:還似舊時游上苑,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
夢里歡喜,因為“夢里不知身是客”;醒來更添傷痛,因為“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那曾是怎樣的春天啊!只有不堪回首的追憶!
李煜出身皇族,可是對皇權全然不感興趣,“心疏利祿,樂日月以優游”。且看兩首《漁父》:
“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無言一隊春。一壺酒,一竿綸,世上如儂有幾人?”
“一棹春風一葉舟,一綸繭縷一輕鉤。花滿渚,酒滿甌,萬頃波中得自由。”
在春風中,劃一支長槳,蕩一葉小舟,浪花如白雪,岸上桃花競放。時而放下一只輕鉤,時而看著沙洲上的春花,心滿意足地品嘗美酒。“自由”二字使得作者意趣暢然而出。管你什么勾心斗角、爾虞我詐,管你什么江山社稷、祖宗天下!
誠然,真正的漁父并非都如此悠閑,這只是李煜寄托理想的一種寫意生活,不過從中我們不難看出少年李煜生活的灑脫自由、無拘無束!
陰差陽錯,李煜還是稀里糊涂地登上了南唐國主之位。即位之后,他每日譜詞度曲,以風流自命。春天到來時,他將殿上的梁棟窗壁,柱拱階砌,都裝成隔筩,密插各種花枝,稱之為“錦洞天”;令身邊的宮女都綰高髻,鬢上插滿鮮花,在錦洞天內飲酒作樂。
看這一首《菩薩蠻》:“銅簧韻脆鏘寒竹,新聲慢奏移纖玉。眼色暗相鉤,秋波橫欲流。雨云深繡戶,來便諧衷素。宴罷又成空,魂迷春夢中。
樂美人更美,“性驕侈,好聲色”的李煜怎能不春心蕩漾?兩人“暗相鉤”“諧衷素”卻不能任性撒歡,也許這只是個宮女,皇后在側,縱使再風流總得顧些禮數吧。宴會后情意轉眼“成空”,可是心中仍然戀戀不忘啊,所以在無限追想中,美人再入春夢。
再看《子夜歌》:
“尋春須是先春早,看花莫待花枝老。縹色玉柔擎,醅浮盞面清。何妨頻笑粲,禁苑春歸晚。同醉與閑平,詩隨羯鼓成。”
酒美、人美、春光美。春來春歸本是自然現象,不以人的意志轉移。但是在縱情歡飲、恣意享受的李煜的感覺中,許多美好的景色似乎永遠不會消亡,他也一直以為如此放浪形骸的春天會一直陪伴于他。
不過,放浪形骸、驕奢淫逸的生活下久了,李煜也是有些閑愁的:
“別來春半,觸目柔腸斷。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雁來音信無憑,路遙歸夢難成。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清平樂》)
這首詞有人認為是李煜思念入宋為人質的弟弟從善而作。春光已半,親人未歸,愁緒就象白雪飄飛的階下落梅一樣零亂,把它拂去了又飄灑得一身滿滿。雁來了,信沒來;雁歸了,而人未歸。心中所懷的離恨,就好比越走越遠還生的春草那樣無邊無際。李煜與從善兄弟情深,曾多次請求讓弟弟回國,趙匡胤始終不答應,因而這種思念便會化作離恨綿綿不絕了。
他也曾賦詞一首《阮郎歸》,專“呈鄭王十二弟”:
“東風吹水日銜山,春來長是閑。落花狼籍酒闌珊,笙歌醉夢間。佩聲悄,晚妝殘,憑誰整翠鬟?留連光景惜朱顏,黃昏獨倚闌。”
該詞借寫女子傷春閨怨,暗喻自己盼弟歸來。正如俞陛云之謂:“此詞暮春懷人,倚闌極目,黯然有鸰原之思。煜雖孱主,亦情性中人也。”
同是一個“春”字,在“一棹春風一葉舟”中,我們感受到的是無拘無束、逍遙自由;在“東風吹水日銜山,春來長是閑”中,我們感受到的是百無聊賴、閑愁滿懷;在“宴罷又成空,魂迷春夢中”中,我們感受到的是放浪形骸、意亂神迷;在“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間”中,我們感受到的是生死迷茫、萬念俱灰……不同的情緒構成了李煜不同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