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冬梅
(大連大學 文學院;遼寧 大連 116622)
《漢語大詞典》是目前規模最大的漢語語文工具書。本書編纂歷時十八年,先后有一千余位語言文字方面的專家學者參與此項工作。字、詞兼收,共收詞目約三十七萬五千余條,插圖二千二百五十三幅。古今兼收,源流并重,能反映漢語詞匯發展演變的面貌和特點。本書是國家重點科研項目,曾榮獲第一屆國家圖書獎。出版后,受到了漢語學界和廣大讀者的好評,對于提高中華民族的文化素質,發展社會主義的教育、文化、科學事業,促進國際間的文化交流和相互了解發揮了應有的作用。
但是由于收字、詞量大,參與人多,在編纂的過程中存在錯誤和缺陷也是難免的。目前,國內外漢語和各專門學科的研究者和使用者對其存在的問題進行了多方面的探索和研究,也取得了許多高質量的成果,上海辭書出版社對這些成果進行收集整理,歷時五年,在2011年出版了一本《漢語大詞典訂補》,對原書中存在的一些問題,進行了一定程度的補正,但是有些問題也還沒有得到解決。下面就我們所發現的問題加以論述,以就教于方家。
《漢語大詞典》5 卷,有這樣的條目[1]113:
獨:
5.通“孰”、“熟”。(1)猶何,哪。《呂氏春秋·必己》:“其野人大說,相謂曰:‘說亦皆如此其辯也,獨如向之人?’”高誘注:“獨猶孰也。”
(2)深透。《呂氏春秋·聽言》:“此四士者之議,皆多故矣,不可不獨論。”許維遹集釋:“獨猶孰也,孰、熟古通,是‘獨論’猶‘熟論’也。”陳奇猷校釋:“許說是也。熟、獨古音同部通假。”
《呂氏春秋·必己》:“其野人大說,相謂曰:‘說亦皆如此其辯也,獨如向之人?’”用現代漢語是說,“那個種田人非常高興,對他說:‘說的話競這樣的善辯,哪像剛才那個人那樣呢?’”
《呂氏春秋·聽言》:“此四士者之議,皆多故矣,不可不獨論。”用現代漢語是說,“這四個人的議論,都包含著充足的理由,對此是不可不認真辨別清楚的。”
《漢語大詞典》用了術語“通”字。“通”是表通假的術語,趙振鐸的《訓詁學綱要》中有:“有些術語,現在的分工越來越明顯。異體字用‘同’,通假字用‘通’,界限非常明確,不會混淆。”[2]80
唐作藩先生在《“同”和“通”——文言文注釋中兩個術語的使用》中:“商務印書館新出版的《古漢語常用字典》為了區別這三類字(異體字、通假字、古今字),采取了一個新的辦法。這就是異體字用‘某同某’,通假字用‘某通某’,而古今字既不用‘同’,也不用‘通’,而用‘這個意義后來寫作某’的方式。”[3]247、248
《漢語大詞典》的凡例中也有說明[1]凡例11:四:釋義用語與例證。1、通假義用“通‘X’”表示。
也就是說《漢語大詞典》認為“獨”與“孰”、“熟”是通假關系,我們認為這種說法是不妥當的。要想證明這種說法是否妥當,就必須弄清楚“獨”、“孰”、“熟”三者的關系。
所謂通假,就是指古代漢語書面語中借用一個音同或音近的字來代替另一個字的現象,就是通假。如:
其中的音同或音近,都是指的上古音。因為通假字產生的時代在上古時期。張世祿主編的《古代漢語教程》中有明確的說明:“通假字的使用,從現存的文獻分析,基本上集中在先秦兩漢時期,清代不少小學家都明確指出這一客觀存在的歷史界限。……魏晉隋唐的文人有不少人處于仿古的癖好,喜用通假字,但都是沿用先秦兩漢的定例。既然通假字基本上屬先秦兩漢,那么與通假有關的字音當然是上古音了,所謂音同、音近,就是上古音相同或相近。”[4]60
“孰”與“熟”二者在上古都屬于禪母,覺韻,入聲,屬于同音字,而且在古籍中二字通用的例證也很多。
如:《左傳·昭公元年》:“國無道而年谷和熟。”《國語·晉語八》熟作孰。
《戰國策·魏策三》:“臣愿君之熟計。”漢帛書本熟作孰。
《史記·司馬相如列傳》:“盧橘夏孰。”《文選·上林賦》孰作熟。
《淮南子·覽冥》:“歲時孰而不兇。”《文子·精誠》孰作熟。①以上四例引自《古字通假會典》,高亨編著,董治安整理,齊魯書社,1989年7月版,757 頁。
《說文·丮部》:“孰,食飪也。”段注:“飪,大孰也。可食之物大孰,則丮持食之。孰與誰雙聲,故一曰誰也。后人乃分別熟為生熟,孰為誰孰矣。曹憲曰:‘顧野王《玉篇》始有熟字。’”[5]113
在《說文》中收錄有“孰”字,但是沒有“熟”字,許慎沒有收錄“熟”字,從我們現在所掌握的材料來看,是因為在許慎的時代還沒有“熟”字,所以“孰”與“熟”應該是古今字的關系。如《經義述聞·爾雅中·饙餾稔也》王引之按:“漢書律歷至曰:留孰于西。孰,古熟字。”《資治通鑒·漢紀三十四》:“須其罪惡孰著而功之。”胡三省注:“孰,古熟字,通用。”[6]553王力先生在他的《古代漢語》課本中也把二者處理為了古今字[7]172《字匯·子部》:“孰,古熟字,后人以此字為誰孰字,而于生孰字下加火以別之。”[8]1017
但是段玉裁在《說文·目部》:“瞗,目孰視也。”注:“孰、熟,正、俗字。”[6]553他認為“孰”與“熟”是正俗字的關系,可能是因為“許書不收錄,故判定其為俗字。類似這樣的例子,在段注中不在少數,這突出地表明段氏過分‘尊許’、非許則俗,是其主觀性極強的一個方面。”[9]所以“孰”與“熟”應該是一對古今字。
“獨”在上古屬于定母,屋韻,入聲;“孰”與“熟”在上古都屬于禪母,覺韻,入聲。“屋”韻與“覺”韻在上古是屬于旁轉的關系,“定”母與“禪”母在上古屬于準旁紐的關系。在聲韻關系上都不是太近。古音通假必須有語音上的條件,王力先生在《訓詁學的一些問題》中曾提到:“所謂假借或古音通假,說穿了就是古人寫別字。別字有形近而誤,有聲近而誤的。……所謂聲近而誤,必須是同音字,至少是讀音十分近似的字,然后產生別字;如果僅僅是疊韻,而聲母相差較遠,或者僅僅是雙聲,而韻母相差較遠,那就不可能產生別字。”[10]194-195
“獨”與“孰”、“熟”在讀音上通假的可能性不是太大,那么在實際的文獻使用是否有通假的例證。我們查檢了《古字通假會典》,有“誰與孰”、“毒與孰”、“孰與熟”、“毒與熟”、“竺與熟”、“續與獨”、“噣與獨”、“獨與涿”、“獨與濁”、“獨與屬”通假的條目和例證,但是沒有“獨與孰”或“獨與熟”通假的條目和例證,我們還查閱了一些典籍,到目前還沒有發現“獨與孰”或“獨與熟”通假的例證。既然“獨與孰、熟”不存在通假的條件和用例,那么它們之間到底是什么關系呢?要解決這個問題,還得從《漢語大詞典》所引例證的原文入手,《呂氏春秋·必己》:“其野人大說,相謂曰:‘說亦皆如此其辯也,獨如向之人?’”高誘注:“獨猶孰也。”其中的關鍵就是訓詁術語“猶”的意義。
我們從訓詁的條例入手看“猶”字的用法,以此來探尋“獨與孰”或“獨與熟”的關系。關于“猶”的用法,《訓詁學概論》中有這樣的論述:《說文》:“讎,猶 也。”段《注》“凡漢人作注云猶者,皆義隔而通之,如《公》《榖》皆云孫猶孫也,謂此子孫字同孫遁之孫;《鄭風傳》:漂猶吹也,謂漂本訓浮,因吹而浮,故同首章之吹。凡鄭君高誘等每言猶者皆同此。”[11]211
《訓詁學初稿》中總結比較詳盡,也較有權威性,它把“猶”的用法概括為四種:一是說明被釋詞和解釋詞不是同一含義,只是某一方面詞義相當,或引申可通,即段玉裁所說的“義隔而通之”,用現代漢語翻譯,就是“某跟某差不多”,“某相當于某”,“某有某的意思”。二是用本字釋借字。三是以今語釋古語。四是也有用作解釋同義詞、近義詞的。[12]238《訓詁學綱要》中把“猶”的用法分為兩種,一是義隔而通。所謂義隔而通是解釋的詞和被解釋的詞之間意思并沒有直接的聯系,但是由于語言環境和古今字的引申假借,使它們發生了聯系。二是通古今語以示人。[2]64-67
“猶”的這幾個用法中,《訓詁學綱要》中“義隔而通”的用法與高注的解釋是符合的。即“獨”與“孰”不是同一含義,只是在某一方面詞義相當,也就是在作代詞“何”的意義時,兩者是相當的,所以高誘說:“獨猶孰。”但是“獨”作代詞“何”的意義時,是屬于假借義,如《說文通訓定聲》:“獨假借為孰。《呂覽·必己》:‘獨如向之人?’”[13]其中的《呂覽》就是《呂氏春秋》,只不過只引了例子的后半部分。
而“獨”的假借義“何”,《漢語大字典》解釋為代詞“誰”,如:《漢語大字典》“獨”條:7、代詞。表示疑問,相當于“誰”。《呂氏春秋·必己》:“其野人大說,相謂曰:‘說亦皆如此其辯也,獨如向之人?’解馬而與之。”高誘注:“獨,猶孰也。”[8]1372就“猶”字的這個假借義,從釋義的準確度而言,《漢語大詞典》要猶于《漢語大字典》,通過查檢《故訓匯纂》中“獨”的所有用例,沒有發現“獨”用作“誰”的。
從上面的分析中,我們可以看出“孰與熟”是屬于古今字的關系;“獨”與“孰”,被處理為假借關系,引用的例證只有《呂氏春秋》高誘注一個,而“獨”與“熟”語音上通假的可能性比較小,實際的例證我們也沒有找到。根據王力先生通假的條件:“兩個字完全同音,或者聲音十分相近,古音通假的可能性雖然大,但是仍舊不可以濫用。如果沒有任何證據,沒有其它例子,古音通假的解釋仍然有穿鑿附會的危險。”[10]194、195、196張世祿主編的《古代漢語教程》中有:“音近的字必須是①雙聲疊韻;②雙聲,韻部相近;③疊韻,聲類相近;④聲、韻雖不同,但都很近。第④中‘聲、韻雖不同,但都很近’的情況最寬,因此在辨析時尤須仔細,在音理、旁證材料的說明方面應特別翔實。”[4]60
《漢語大詞典》之所以把“獨”與“熟”、“孰”處理為通假的關系,可能是受了注釋家的影響,詞典中引用了許維遹集釋:“獨猶孰也,孰、熟古通,是‘獨論’猶‘熟論’也。”陳奇猷校釋:“許說是也。熟、獨古音同部通假。”通過上面的論述,可以看到“熟”、“孰”上古同音,二者通用的例子也很多,所以許維遹的說法是正確的,但是陳奇猷的校釋中認為“熟”與“獨”是古音同部通假,這種說法就有可商榷的地方,陳奇猷所說的“熟”與“獨”同部,指的是中古音的韻部相同,在《廣韻》中,“熟”殊六切,禪母,屋韻,入聲;“獨”徒谷切,定母,屋韻,入聲。
古音通假的時代應在先秦兩漢時期,注釋家高誘的時代是在東漢,也屬于上古音階段。如果以上古音來看的話,“孰、熟”與“獨”韻部是不同的。“孰、熟”上古屬“覺”韻,而“獨”屬“屋”韻。
所以,“獨與孰”或“獨與熟”的通假關系,我們應該謹慎對待,特別是辭書,作為工具書,應把切實可信的知識介紹給讀者,而較為模糊,沒有確證的不要涉及,以免給讀者帶來閱讀的困惑。
[1]羅竹風,漢語大詞典編輯委員會、漢語大詞典編纂處編纂.漢語大詞典[M].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1.
[2]趙振鐸.訓詁學綱要[M].成都:巴蜀書社,2003.
[3]唐作藩.漢語史學習與研究[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1.
[4]張世祿.古代漢語教程[M].3 版.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8.
[5][漢]許慎撰,[清]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6]宗邦福,陳世鐃,蕭海波.故訓匯纂[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
[7]王力.古代漢語[M].中華書局,1999.
[8]漢語大字典編輯委員會.漢語大字典[M].武漢:湖北辭書出版社,2006.
[9]李占平.從俗字看段玉裁的語言文字觀、局限性及意義[J].內蒙古大學學報,2004(2).
[10]王力.訓詁學上的一些問題,王力文集(第十九卷)[M].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1990.
[11]齊佩瑢.訓詁學概論[M].北京:中華書局,2004.
[12]周大璞主編,黃孝德、羅邦柱分撰.訓詁學初稿[M].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02.
[13][清]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M].中華書局,北京:1984:3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