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棲霞方言的程度補語“和什么”及其來源
——兼談普通話“什么似的”

劉翠香

（中山大學 外國語學院，廣東 廣州 510275）

山東棲霞方言的程度補語“和什么”及其來源
——兼談普通話“什么似的”

劉翠香

（中山大學 外國語學院，廣東 廣州 510275）

“和什么”在棲霞方言是一個使用頻率極高的結構，其作用相當于一個詞，可以作程度補語，迄今為止未見普通話和其它方言的相關報道。詳細分析“和什么”的意義及功能，根據棲霞方言的語言事實指出其語法化的軌跡為：和什么←和什么樣←和X樣←和X一樣，并進一步討論普通話作補語的“什么似的”同樣為程度補語。

程度補語；和什么（樣）；和X一樣；比況結構；什么似的

一、引言

山東棲霞方言（屬膠遼官話登連片）的“和什么”可作表程度的補語，例如：

（1）渾家笑嘞和什么。

（2）小孩兒餓嘞和什么，見兒什么吃什么。

“和什么”中的“什么”不表疑問，“和什么”相當于一個詞，在句中充當補語，表示程度高并可替換為“和什么樣①“和什么樣”既可表程度，也可表疑問，文中若非特別說明“,什么”均非疑問代詞。“和什么樣”表疑問的用法詳見2.2。”，意義無任何變化；“和什么樣”中的“什么”也可由名詞或一些謂詞性成分來替換（文中均用X表示），例如：

（1a）渾家笑嘞和什么樣。

（1b）渾家笑嘞和彌勒佛樣。

作用相當于一個詞的“和什么”在棲霞方言中使用頻率極高，其作程度補語的用法迄今未見普通話和其它方言的相關報道。本文詳細分析“和什么”的意義及功能，并根據棲霞方言的語言事實指出其語法化的軌跡為：和什么←和什么樣←和X樣←和X一樣。

在普通話中存在著由代詞“什么”加比況助詞“似的”構成的比況短語，例如：

（3）一想起來，她就后悔得什么似的。(歐陽山《苦斗》)

（4）一家人高興得什么似的。（劉震云《故鄉天下黃花》

“什么似的”的性質，目前學者們尚未形成一個大體一致的認識，普通話的“什么似的”對應著棲霞方言的“和什么（樣）”，結合棲霞方言的語言事實，我們認為“什么似的”同樣為表程度的補語。

二、“和什么”的意義、功能及來源

（一）程度補語“和什么”

（5）他倆好嘞和什么，整天兒黏兒待一起兒。

（6）老頭兒這幾天兒喘嘞和什么，都躺不下。

（7）兒子考上大學了，把他媽美嘞和什么。

“和什么”表示程度高到極點以至無以復加,其中的“和”有多個語音形式：[xuo44]②果攝開口一等歌韻及果攝合口一等戈韻，棲霞的老年人讀“[uo]”韻母，成年及青年人讀“[]”韻母，有些字在成、青年人中讀得比較亂，有人讀“[uo]”韻母，有人讀“[]”韻母。[xu44][xun44][xuan44]，“什么”并不表示疑問，“和什么”不能單說，不能單獨回答問題，具有定位性和黏著性，只能位于動詞和形容詞的后面，在句子中“和什么”只能做補語，不能自由擴展，也沒有否定形式。

“和什么”前必須有“嘞”，“嘞”為結構助詞，相當于普通話的“得”，“V/A嘞和什么”意為“非常V/A”或“V/A得很”，“和什么”之后的內容是對其程度的進一步補充。如例（5）意為“非常要好，其程度是整天黏在一起”；例（7）意為“喘得很厲害，以至于沒法躺下”。

結構助詞前的謂語可以是動詞或形容詞，但具有一定條件的限制，大多是跟心理、情感活動有關的動詞或性質形容詞，如：好（相好）、想、急、寵、累、餓、嚇（害怕）、熊、厲害、疼、難受、渴、瞌睡、瘦、腫、熊、兇、干、紅等；僅有少量的其它動詞可以出現在該句式中，如：哭，病、喘、咳嗽、慣(嬌慣)、腫等等。

（二）程度補語“和什么樣”

例(5-7)中的“和什么”均可自由替換為“和什么樣”，基本意義不變，但兩者并非可以自由互換，下列情況的“和什么樣”就不能被“和什么”替換。

1.當句子中的動詞為動作動詞時，只能用“和什么樣”表示動作行為的強烈程度。例如：

（8）他把他閨女打扮嘞和什么樣。

（9）老小嘞腿磕嘞和什么樣。

（10）地叫他渾家踩巴嘞和什么樣。

“和什么樣”雖表程度但不能替換為“和什么”，當有后續句進一步補充說明時（非答話），“和什么樣”有兩解，一解表程度，另一解表比擬，（參見2.3）如：

（8）他把他閨女打扮嘞和什么樣,和朵花兒樣。

分解歧義的方法主要靠自然重音，表程度時，自然重音只能在“和”上；表比擬時，自然重音只能在“什么”上。

2.“和什么樣”中的“什么”還可用作疑問代詞，“和什么”中的“什么”無任何疑問的意思。下面的“和什么樣”不可以用“和什么”替換。例如：

（11）他腳腫嘞和什么樣，像不像個大餑餑？

（12）你看看，你把個小孩兒管嘞和什么樣，和個小綿羊兒樣。

（13）你看，鐘點工把玻璃擦嘞和什么樣？

（14）都說說，這個閨女把臉抹嘞和什么樣，和個大花兒臉樣。

其中的“擦”和“抹”為動作行為動詞，不能出現在表程度的“和什么樣”句子中。表疑問的“和什么樣”在棲霞方言中還可以作謂語，并可以單獨回答問題，例如：

（15）—他和什么樣？——他能和什么樣，整整一個二百五。

3.當“A/V”為表示心理、情感活動有關的動詞或性質形容詞時，“A/V和什么樣”是同形結構，會產生歧義，“和什么樣”既可理解為表程度，也可理解成表疑問，例如：

（17）他瘦嘞和什么樣，和個小瘦猴兒樣。

例（17）既可以理解成“他瘦得很，跟個小瘦猴一樣”；也可理解成“他瘦得像什么樣子，跟個小瘦猴一樣”。同樣可以用自然重音來分解歧義。

表程度的“和什么樣”是用“什么”來代替比況結構“和X樣”中的名詞或謂詞性成分而形成的，用“什么”替換“X”的動因基本上都是語用上的。（詳見2.3.2）

（三）表比擬的比況結構“和X樣”

1.“和X樣”的意義和功能

“和X樣”可表比擬，強調相似，其自然重音一定在“X”上。功能上“，和X樣”在句中較少作賓語，且只能是謂賓動詞“覺□[（]覺得）”的賓語，主要用來作謂語、定語、狀語和補語。例如:

（19）老媽覺得和沒吃飯樣，腿一點勁兒都沒有。（賓語）

（20）小家伙說話和大人樣。（謂語）

（22）樹上長兒個和蘋果樣嘞東西，不知道是什么。（定語）

（24）他和沒睡醒樣，直打哈欠。（狀語）

（25）家叫他作索嘞和狗窩樣（補語）

（26）老哥兒倆親熱嘞和好幾年沒見面兒樣。（補語）

“和X樣”中的X即比喻部分可以是名詞性成分，如“大人、蘋果、小皇帝、狗窩”；也可以是謂詞性成分，如“叫蝎子蟄了一下、沒吃飯、對自己老媽、好幾年沒見面”。

作補語的“和X樣”中的“X”可以用“什么”來替換，但作謂語和狀語的“和X樣”中的“X”卻不可以被“什么”替換。例如：

（25’）家叫他作索嘞和什么樣。家被他弄得什么似的。

（26’）老哥兒倆親熱嘞和什么樣。老哥兒倆親熱得什么似的。

2.“什么”替換“X”的動因

用“什么”來代替名詞或謂詞性成分的動因基本上都是語用上的：

第一,可能是出于表達經濟性、簡明性的考慮，因為有些“X”范圍寬泛，用“什么”來泛指簡單明了。例如：

（27）老張把他兒（兒子）吹嘞和什么樣。

（28）她倆瘦嘞和什么樣。

例（27）中的“什么”可以指代“明星、大款、領導”等在人們眼中不平凡的人物，但范圍太寬泛，一時很難找到一個準確的詞來表達，用“什么”來泛指簡單明了。

第二，有些“X”本來就模糊難以描摹，說話人自然無法明確表示。

（29）他嘞嘴拙（笨拙）嘞和什么樣。

（30）他叫警察嚇嘞和什么樣。

第三,可能是出于表達含蓄性和委婉性的需要，因為有些“X”雖然是清楚的，但從表達的角度看,出于避諱人們不愿意直接說出來。例如：

（31）他眼近視嘞和什么樣。

（32）他頭發掉嘞和什么樣。

例（31）中的“什么”應是“瞎子”，而例（32）中的“什么”應是“禿子”，“瞎子”和“禿子”等詞語讓人們聽起來總會感覺有些粗魯和不自然，因此便用“什么”來指代。

（四）表比較的“和X一樣”“和X樣”是由“和X一樣”語法化而來的。“和X一樣”可以表示比較，強調相同，在句中主要用來作謂語、定語、狀語和補語。例如：

（33）今兒嘞菜和夜來嘞一樣。（謂語）

（34）我買兒本兒和他一樣嘞書。（定語）

（35）這種蘋果和紅富士一樣甜。（狀語）

（36）咱家這幾年變嘞和南方一樣，都熱。（補語）

（四）“和什么”的語法化

在棲霞方言中，“和X一樣”表比較，“和X樣”表比擬，兩者的語法功能大致相同，語流中“一樣”中的“一[i]”和“樣[ia]”中的韻頭“[-i]”由于音同而合音，輕音的“樣[ia]”進一步脫落主要元音[a]，便成了“[i]”，即：

作補語的“和X樣”主要用來表比擬，語用的因素（2.3.2）促使“和X樣”中“X”可以被“什么”替換，

補語“和什么樣”可表程度和比擬，分解歧義的重要手段靠自然重音與能否插入成分或停頓。表程度時重音在“和”上，表比擬時“重音在“什么”上；“V/A嘞”與“和什么樣”之間表程度時不可插入成分或停頓，而表比擬時可以插入成分或停頓。例如：

（37）把他渾家美嘞和什么樣。（表程度）

（38）把他渾家美嘞啵和什么樣。（表比擬）

重新分析是語法歷史演變的重要機制（劉丹青2008），重新分析使“和什么樣”在結構上與“V/A嘞”由分散變為黏著，意義也從表比擬變為表程度。

語言的經濟原則對語言的發展演變起著重要的制約作用。（徐正考：史維國2008）在表意明晰的前提下，為了提高語言的交際效率，“和什么樣”省略“樣”從而進一步演變成“和什么”，即：

“和什么”的語法化軌跡為：和什么←和什么樣←和X樣←和X一樣

三、余論：普通話的“什么似的”

在普通話中存在著由代詞“什么”加比況助詞“似的”構成的比況短語，例如：

（39）他后悔的什么似的。（曹雪芹《紅樓夢》）

（40）劉師傅氣得什么似的。（老舍《四世同堂》）

通過對北京大學漢語語言學研究中心語料庫(http: //ccl.pku.edu.cn)古代漢語和現代漢語語料庫的查閱(查閱日期:2013年8月29日)，發現“什么似的”作補語的有159條（古代漢語70條，現代漢語89條），沒有發現“什么一樣”“和（跟/像）什么一樣”“和什么”作補語的用例。

（41）頓覺她爹身子輕得什么似的。（無垢道人《八仙得道》）

（42）老頭子急的什么似的。（李伯元《文明小史》）

（43）鍋三回家商量，一家人高興得什么似的。（劉震云《故鄉天下黃花》）

（44）他夫妻倆把他寶貝得什么似的。（歐陽山《三家巷》）

作補語的“什么似的”與V/A之間必須出現結構助詞“得”，“什么似的”前的謂詞大都是跟心理、情感活動有關的動詞或性質形容詞，例如：嚇、哭、笑、氣、恨、怕、懼怕、害怕、恐懼、寶貝、鐘愛、樂、高興、喜歡、歡喜、羨慕、開心、快活、興奮、激動、感動、感激、好奇、后悔、惱火、愁、疼、心疼、疼愛、心痛、急、委屈、難過、累、饞等等。

除了“什么似的”作補語，還發現了“像/跟什么似的”以及“N什么似的”作補語的情況，但用例極少，“像什么似的”5例，“跟什么似的”僅1例，“N什么似的”4例。例如：

（45）我早已饞得像什么似的。（肖華《我和張藝謀的友誼與愛情—往事悠悠》）

（46）她本來活潑得像什么似的。（瓊瑤《聚散兩依依》）

（47）在家里把脂油叫作“白八特兒”，氣得外婆什么似的。（老舍《四世同堂》）

（48）韋迪一見我，就抱住擁吻，嚇得我什么似的。（梁鳳儀《風云變》）

普通話的“什么似的”與棲霞方言的“和什么（樣）”，意義和功能都相同，兩者相比較，差別主要表現在：

語法化的方式不同：“什么似的”“和什么”都是由比況結構進一步語法化而來，但普通話的“什么似的”是由“像什么似的”脫落“像/跟”并進一步語法化而成，棲霞方言的“和什么”是由“和什么樣”脫落“樣”并進一步語法化而成。

使用的范圍不同：棲霞方言的“和什么”作補語時，其前的動詞的使用范圍與普通話相比有擴大的趨勢，棲霞方言的“病、喘、咳嗽、腫”等動詞可以進入該格式，但沒有搜到普通話的相關用例。

“什么似的”的性質，目前學者們尚未形成一個大體一致的認識，呂叔湘（1999）認為：虛指疑問代詞“什么”加“似的”有比喻義，程國珍（2004）認為：從句子本身來分析，喻體不明，甚至無法確定“什么”與本體是否為本質不同的事物，因而也不能下結論說其具有比喻功能。而劉月華（2001）、馬慶株（2005）直接把“什么似的”列為程度補語。

我們認為：作補語的“像/跟什么似的”確實存在比喻義，但由于“像/跟”的進一步脫落，比喻義已消失，僅為表程度的補語。“心疼得什么似的”意為“心疼得很”,“高興得什么似的”意為“高興得很”。

[1]蔡麗.現代漢語中程度補語的范圍及類別[J].寧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1(4).

[2]程國珍.比況短語論析[J].暨南大學華文學院學報，2004(2).

[3]劉丹青.重新分析的無標化解釋[J].世界漢語教學，2008(1).

[4]劉月華，潘文娛.實用現代漢語語法[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1.

[5]陸儉明，馬真.析“像……似的”[M]//現代漢語虛詞散論.北京：語文出版社，1999.

[6]呂叔湘.現代漢語八百詞[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503.

[7]馬慶株.含程度補語的述補結構[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

[8]徐正考，史維國.語言的經濟原則在漢語語法歷時發展中的表現[J].語文研究，2008(1).

[9]朱德熙.說“跟……一樣”[G]//朱德熙文集：第2卷.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

【責任編輯 楊抱樸】

H07

A

1674-5450（2014）03-0109-03

2014-02-24

劉翠香，女，山東棲霞人，中山大學副教授，語言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