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欣
(湖南商務職業技術學院,湖南 長沙 410205)
在14世紀以前,由于統治階級“抑商”思想的影響,商人階層在中國文學中很少出現,文人對于商人倫理的探討也非常有限。明清以后,隨著商業資本的發展,文人對于商人的關注逐漸增加,見之于文字的商人形象主要出現在小說和筆記當中,《三言二拍》、《儒林外史》、《金瓶梅》、《醒世姻緣傳》、《聊齋志異》等諸多膾炙人口的作品里都有大量的涉商篇目。筆者試通過提煉明末清初通俗小說中有關商人形象的描述,探討以儒家思想體系為基石的中華傳統文化中孕育形成的商人“崇儒重仕”情結,以期有利于進一步認識商人這一文學形象,并希望有助于辯證地認識儒家文化對于中國古代商業的影響。
在明代中后期資本主義萌芽出現后,商業的繁榮超過了以往任何一個時期,社會中商業氣氛越來越濃厚,商人的數量不斷增加,商人的勢力逐漸強大,商人的地位也有所提高,但他們仍堅守著“儒情節”。
漢代儒家的貶商、抑商觀念造就了后世普遍的賤商思想?!稘h書·食貨志》言:“士農工商,四民有業?!保?]文人為“士”,排在“四民”之首,其人生方向是讀書、入仕、為官,是高尚階層;工商業者則位列“四民”之末,處于被卑視、被抑制的階層。一直到宋元時期,雖然商業在緩慢發展,但統治思想中對商人除鄙薄之辭以外,沒有過多的認識和看法。詞人陸游曾在其家訓中告誡子女說:“子孫才分有限,無如之何,然不可不使讀書……仕宦不可常,不仕則農,無可憾也。但切不可迫于食,為市井小人之事耳,戒之戒之?!彼笞优词共荒転楣?,也只能務農,千萬不可從商。
歷代的統治者對商人實行了種種限制,不僅向他們征收高額的稅率,還限制商人及其子孫參加科舉,哪怕是巨商豪富也不例外,即使是在商業飛速發展、商人地位得到前所未有的提高的明代社會,這種“抑商”現象在《儒林外史》等作品中也普遍存在:周進由于生活所迫給商人記帳,商人問:“周相公既是斯文人,為甚么帶他出來做這樣的事?”周進回答:“沒奈何上了這一條路。”(《第三回 周學道校士拔真才胡屠戶行兇鬧捷報》)趙雪齋為巨富,而名士牛玉圃認為他“也不是甚么要緊的人”,并把趙府稱為“俗地方”(《第二十二回認祖孫玉圃聯宗 愛交游雪齋留客》);江都知縣認為,沈瓊枝雖是一個窮貢生的女兒,也不應給鹽商作妾(《第四十一回莊濯江話舊秦淮河沈瓊枝押解江都縣》)。
余英時先生在《士與中國文化》中說:“中國的人口從明初到十九世紀中葉增加了好幾倍,而舉人、進士的名額卻并未相應增加,因此考中的機會自然越來越小,‘棄儒就商’的趨勢一天天增長可以說是必然的?!保?]傳統科舉道路漸至狹窄,生計問題讓堅守的士人被迫成為他們一直所鄙視的商人,從事他們一直所不恥的商業活動。
到了明后期,轉投商人的例子比比皆是。如《醒世姻緣傳》中張茂實是狄希陳的同窗,后“讀書不成,收拾了本錢,要做生意”。又如《二刻拍案驚奇》中的王祿幼年讀書,后“廢業不成,卻精于商賈榷算之事”,最終成了鹽商(《卷二十一許察院感夢擒僧王氏子因風獲盜》)等等,都是棄儒從賈的例子。士人轉化為商人,不僅給商人群體增添了儒學知識,而且也必然以儒家之倫理道德影響和感召其他商人。士子轉化為商人及引領商人群體習儒的結果,使明清時期形成了集經商與業儒為一體的“儒商”,他們行為方式的共同特點是對儒學有濃厚的興趣,“雖為賈者,咸近士風”。
《劉夫人》(《聊齋志異》卷9)中的廉生“少篤學”,在劉夫人資助下經商,獲利豐厚,但依舊“嗜讀,操籌不忘書卷,所與游皆文士”。對商場上的盈利適可而止,并逐漸將經商的事務轉交給老仆,自己則專心與文士交游和讀書,身份的轉換和職業的變化并未影響其士人“本色”。在儒學的熏陶下,“儒商”們從外在行為方式到內心世界均和儒生相似,他們往往并不過分計較錢物,而更看重自身的名節與修養,在經商之余博覽群書,撰文吟詩,習字繪畫,表現出儒雅風度,“有大志,不局局錐利間,治賈不暇給,而恂恂如儒生”。他們以儒家倫理道德律己,仗義疏財,濟貧恤孤,對家庭及社會有自發的責任感和義務感,認為“用財與此,義莫大焉”。
中國傳統社會是一個權力本位的社會,“官”一直居于社會的核心位置,商人為了改變地位和現狀,希望入仕為官、富貴并至,其在明清通俗小說中體現出來的方式主要有以下幾種:
1.結交仕宦
官府是直接的社會統治者,官宦左右著商業經營,沒有官宦的參與,往往商業經營不成或沒有多大利潤。如明代,官吏們“利用其政治特權可以從事販鹽茶、造錢鈔,以及與邊疆各族的貿易等等最為有利可圖的行業。這些行業,明王朝一向禁令森嚴,一般的商賈很難染指……”商賈們于是以財富作為交換,和官府有千絲萬縷的瓜葛,獲得一些他們默許的權力,以行己事。
《金瓶梅》中的西門慶原先不過是在縣前開藥鋪,隨著升官,憑借著權勢,不僅能夠獲取其他商人所得不到的暴利,而且能在激烈的商業競爭中立于不敗之地。但西門慶一死,他所有的商鋪因為沒有“官”的庇護而煙消云散。
《儒林外史》中,五河縣鹽典商人方三、方六巴結知縣、縣府,尋得庇護,無所不為,但百姓敢怒不敢言。方三“一張呈子送在德清縣里,縣主老爺見是鹽務的事,點到奉承”。
2.聯姻仕宦
在封建社會,婚配的界限非常嚴格,強調門當戶對,而商人們以其巨額財富設法與世家大族聯姻,以此取得躋身官宦階層的資格。
如《錢秀才錯占鳳凰侍》中的富商高贊,即便是賠些嫁妝財物也要將女兒許配給讀書君子,后來看中了錢秀才的品貌,執意招他為婿,并供他讀書,錢秀才不負眾望、一舉成名,高贊也覺得遂了心愿。《韓侍郎婢作夫人》一篇中的某徽州商人,不爭財物,反陪嫁妝,喜不自禁將義女愛娘給與韓侍郎做妾,目的也是為了“貪個紗帽往來,便自心滿意足”。從中我們可以看到商人在仕宦面前始終覺得低人一等,同時又仰慕不己的心態。
3.通過苦讀或買官進入仕途
明清時期的商賈有很多是棄儒就賈的,但他們在致富后很少有人希望子孫將自己的賈業繼承下去,即使自己未能返儒,文學作品中也會安排其子孫“科甲不絕”?!稐畎死显絿娣辍分械臈畎死弦驗椤白x書不就”而“家事日漸消乏”不得已去經商,于是把希望寄托在后代身上,教導兒子一定要做官,后來兩個兒子雙雙考上進士,楊八老雖祖業無人繼承也樂在其中。
這種濃厚的“儒情結”現象說明,在商人們的思想意識深處和價值追求中,經商致富并不是他們人生的終極目的,只要一有機會,他們就會毫不猶豫地棄商就儒。馬克思說過:“人們永遠不會放棄他們已經獲得的東西,然而這并不是說,他們永遠不會放棄他們在其中獲得一定生產力的那種社會形式。恰恰相反。為了不致喪失已經取得的成果,為了不致失掉文明的果實,人們在他們的交往方式不再適合于既得的生產力時,就不得不改變他們繼承下來的一切社會形式”[3]。如明代社會,正好為商人們提供了這種機會和條件?!熬杓{,除舉人、進士能捐得外,國子監生(簡稱監生)的資格,是任何人都可以用錢買來的。有了監生的資格,就能再捐各種實職和虛銜?!?/p>
《錢多處白丁橫帶》中的郭七郎,做生意做得頗有成就,于是開始謀官做:“小弟家中有的是錢,沒的是官。況且身邊有錢財,總是不便帶得到家,何不于此處用了些?博得個腰金衣紫,也是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就是不賺得錢時,小弟家里原不希罕這錢的;就是不做得興是,也只是做過了一番官了。登時住了手,那榮耀是落得的”[4]。一席話說出了商人的心聲:資產再多,為商始終不如為官來得顯赫光榮,只要有了可以當官的機會,就算付出再大的代價也不后悔,突顯出明末清初商人們對權力、地位的向往和渴望。
在明末清初這樣一個特定的歷史時期,商人的“崇儒重仕”思想有其利于商業發展、社會發展的進步性,也有阻礙商業及社會發展的局限性。
1.商人捐資助學,促進了文化教育事業的發展,有利于儒學的傳承與發揚
明清商人“崇儒”,而儒家強調學習和教育的重要性。這種對道德教化的追求使得商人們在積累了財富以后,樂于投資教育、文化事業。明清之際的商人在經商致富后都十分重視對其子弟的發展教育,為了讓更多的子弟習儒就學,他們積極捐資,廣建書院,在極為重視教育事業的徽州地區甚至形成了:“十戶之村,不廢諷誦”,“遠水深谷,居民之處莫不學有師”的景象,使得整個社會受教育面不斷擴大,儒家文化也得到了更加廣泛的傳播。儒家文化流傳至今,商人助學功不可沒。
2.提高了商人的道德、文化素質,有利于經商成功
由于封建社會長期推行“重農抑商”的基本國策,以及傳統“四民觀”的價值導向,加之部分從商者片面追求商業利潤的行為損害了消費者的利益,使得商人的身份和地位低賤。面對輕商、賤商的傳統價值觀念,活躍于明清時期的商人們從內心渴望獲得人們的尊重和社會的認同。
一方面,受“賈而好儒”之風影響,明清時期商人的文化素質較之以前普遍有所提高,飽讀詩書或粗通翰墨,有儒者風范著比比皆是。儒家的思想說教、倫理道德,成為他們立身行事、從商業賈奉守不渝的指南。因此,他們能自覺地運用儒家道德規范形成良好的商德,如講求以誠待人,誠信服人;薄利競爭,甘當廉賈;寧可失利,不可失義等。在明末清初通俗小說中,這些商人并未為了追求商業利潤而經商,但卻往往致富,雖有的在經商之初可能有所損失,但最終都家產殷厚。如《轉運漢巧遇洞庭紅波斯胡指破鼉龍殼》中,文若虛因不知鼉龍殼之珍無法要價,胡商哈斯寶鼓勵文若虛多要,成交后其他商人覺得文若虛出價太低,但文若虛卻道:“不要不知足,看我一個倒運漢,做著便折本的,造化到來,平空地有此一主財爻。可見人生分定,不必強求。我們若非這主人識貨,也只當廢物罷了;還虧他指點曉得,如何還好昧心爭論?”眾人都道:“文先生說得是。存心忠厚,所以該有此富貴。”商人這種以義取利、誠信不欺的突出特點,不僅利于良好的商業市場道德規范的建立,為商業的進一步繁榮創造了有利條件,并且對社會的文明進步有著明顯的促進作用。
另一方面,隨著商業競爭的不斷加劇,要求商人們能在商業決策中更好地運用商業知識和社會知識,正確分析和把握市場形式以獲厚利。這些知識的獲得,也是必須以掌握一定的文化知識,通曉儒家文化要義為基礎的。
同時,在儒家文化上的造詣也有利于商人們結交官員和士子,尋求政治上的好處。有著儒家風范,具有良好文學修養的商人,與仕宦們比較容易找到共同語言,與官府之間容易形成交流平臺。這種交往不僅使商人能獲得統治勢力的袒護,還可以與他們相互“提攜”,共謀“生財”之道,從而對經商大有裨益。這樣,明清商人以“儒”間接或直接謀利,促進了明清時期商業的崛起和發展,并對社會產生了積極的影響。
商人“崇儒”的歷史局限性集中體現在“官本位”意識對商業發展的影響上。中國千年來封建社會的官本位思想在社會中根深蒂固,官本位把是否為官當成一種核心的社會價值尺度去衡量個人的社會地位和價值。官宦,對人們有著極大的誘惑力,因為一旦躋身于官僚士大夫行列,說不盡的好處就會紛至沓來,所以明清之際整個社會風氣仍是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商人們受此影響,多為“以儒為體,以賈為用”,儒是根本,商是權宜之計,為商稍稍發達即無心再賈,而熱衷于“儒”,千方百計地謀求向縉紳轉化。
因此,我們可以說,引發商人們營商致富的動機中,實際上已經包含了否定或損害商業發展的因素,商人們“由賈入儒”,并教育子弟后代“儒而不賈”的做法,必然會遏制商人的敬業精神及進取精神,荒于對商業的經營和管理,從而不利于商業的進一步開拓和發展。中國傳統的商業無論在商業營運方式的建樹上,還是經營規模和資本的積累方面,到了近代便止步不前,其中儒家文化的價值觀是相當重要的影響因素。
[1]班固.漢書·食貨志[M].北京:中華書局,2005.
[2]余英時.士與中國文化[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
[3]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M].1995.
[4]凌濛初.初刻拍案驚奇[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