闡釋學視角下《三國演義》中詩詞英譯的研究*

石成蓉 駱海輝

(綿陽師范學院外國語學院，四川綿陽621000)

闡釋學視角下《三國演義》中詩詞英譯的研究*

石成蓉 駱海輝

(綿陽師范學院外國語學院，四川綿陽621000)

闡釋學理論對翻譯研究有很大的指導意義，《三國演義》兩個譯本的翻譯方法和策略各異，體現了他們各自對原作不同的闡釋。原作中穿插了大量的詩詞歌賦，發揮著重要的藝術作用。譯者對這些詩詞的不同翻譯，也反映了譯者在多種因素的影響下，對詩詞的不同理解。

《三國演義》;詩詞翻譯;闡釋學

《三國演義》這部經世不衰的世界文學名著，是中國古代第一部章回體小說，也是歷史演義小說的典范。它展現了深刻的歷史、經典的人物形象、豐富的社會意蘊，古今中外，譽滿全球，影響深遠。

2000年以前，《三國演義》的英譯研究在國內還未受到足夠的重視和關注，學術期刊上相關論文發表較少。21世紀，國內學者開始重視《三國演義》英譯研究，并取得了很好的成績，特別是對羅慕士全譯本的研究尤為深入(駱海輝，2009)。但是，對于原小說中詩詞英譯的研究，仍然幾乎無人問津。《紅樓夢》中一支詩詞《枉凝眉》被譜寫歌曲作為該電視劇主題曲，讓更多的人喜愛上這部影片甚而愛上小說原著。唐詩《楓橋夜泊》被改寫成為一支流行歌曲，老少皆愛、曾經人人吟唱。再如《三國演義》卷首詞：“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也被改編為電視連續劇《三國演義》的主題歌。這種文化現象表明，詩詞可以和其他的文學或文藝形式相結合，產生出體現民族傳統文化的優秀成果。《三國演義》的幾個重要版本中均含有數量頗多的詩詞，其中，嘉靖本有344首;李卓吾評本有409首。清代毛宗崗修定《三國演義》時，刪除了其中重復累贅、質量不高的詩詞，并加入唐宋古詩，還有206首。解放后以毛氏本為底本，整理出版的普及本《三國演義》，依舊保留原有詩詞(鄭鐵生，1994)。白話章回小說在敘述中穿插詩詞歌賦，這是《三國演義》的一種藝術創造。《三國演義》的詩詞歌賦有相當一部分作品具有較高的藝術價值，它們不僅放在小說中具有多種作用，值得人們注意，即便單獨抽出來閱讀，也同樣具有藝術感染力(劉永良，2006)。

目前《三國演義》有兩種英文全譯本，分別由泰勒和羅慕士翻譯，兩者在詩詞的處理上各有千秋，可圈可點。本文試圖以其中兩首詩為例，從闡釋學的角度作一粗淺比較，以求教于方家。

一 闡釋學(Hermeneutics)理論的介紹

闡釋學是一種關于意義理解和解釋的科學，是產生于20世紀60年代的西方哲學和文化思潮。Hermeneutics這個詞，究其詞源，來自古希臘神話中的傳達信息的信使之神Hermes赫爾墨斯。在古希臘神話中，他負責傳達主神宙斯的旨意，將神旨進行翻譯解釋，把神界語言翻譯為人間語言并傳遞到人間，使神諭意義明晰易懂。

根據闡釋學理論的代表人物施萊爾馬赫，闡釋學的基本范疇為：對文本的解釋和說明。在人類文化中，絕對的精神主體——能動的“自我”(ego)具有創造性。狄爾泰將闡釋學由單純的歷史文本研究擴展為一種研究人文科學的哲學方法論。海德格爾以傳統的闡釋學思想為基礎，完成了從一般解釋學到整體解釋學的轉變，揭示了理解的一般結構，指出了這一結構基于人的歷史——時間性。現代哲學闡釋學使人文科學消除了科學主義對人們思想的限制，大大地解除了主體與客體的二元對立關系，突出了解釋者的主觀能動性。根據海德格爾，個體的“先結構”或“成見”決定了最初體驗的方向性，那么不同讀者或譯者會帶著不同的“先結構”甚至“偏見”來通過文本與原作者進行對話，因此在理解和翻譯過程中就會形成各自不同的翻譯特點(晉媛媛，2007)。

伽達默爾哲學思想承襲了古希臘傳統哲學和黑格爾哲學遺產。他把“理解”看作人的存在方式，認為它本來就不是一個方法問題，而是有本體論意義。理解不是一種被動行為，而是積極的、建設性活動，它包含了創造因素。他認為闡釋學經驗具有一種對話模式。“理解”就是這一對話發生的事件，能被理解的存在就是語言。因此他的這一觀點也在一定程度上支持了語言的可譯性、詩歌的可譯性。伽達默爾提出的另一重要概念“視域融合”反映到翻譯中，就是譯者和原文文本之間能產生“視域融合”的對話關系。

英國翻譯家喬治斯坦納以海德格爾的釋義思想為基礎，將闡釋的重點落實在翻譯上。他在著作《通天塔之后》中，把翻譯過程視為四個步驟：信任、侵入、吸收、補償，并提出了理解即翻譯的觀點(1975)。這四個步驟強調了譯者的主觀能動性，它貫穿于翻譯活動的整個過程，這種主體性不僅應體現在譯者對原文本的選擇、理解和闡釋上，還應體現在翻譯策略上。

翻譯是一種動態的從表達意思到理解接受的過程，是譯者通過原文本與原作者的心靈對話。探討譯者對文本的理解和解釋活動中主體的“先結構”和“視域融合”，有利于認識翻譯的本質、譯者的研究，因而對于我們深入探討《三國演義》中詩詞的不同譯本也有重大的啟示作用。

二 《三國演義》中詩詞的價值和特點

《三國演義》雖然寫的是戰爭題材，但其中有大量的詩詞歌賦。這些詩詞歌賦來源復雜，藝術水準不齊，思想傾向也不盡一致，但是不可否認的是，他們在小說中發揮著重要的藝術作用，也具有舉足輕重的作用。從這些詩詞中，可以讀出近百個歷史人物的思想性格，還包含了對歷史事件的評論、豐富的歷史文化知識，如儒道釋思想的交融、軍事謀略的展示、歷史地理的沿革、俗諺口碑的流播、傳統道德的張揚，以及占卜神怪鬼文化;表現了小說家的藝術構思，運用詩詞的藝術特質刻畫人物性格、推動情節發展、構建敘事視覺等。這一首首韻語猶如一塊塊化石，當揭開其鮮活而靈動的內容后，仿佛置身五光十色、絢麗多彩的藝術之宮，別有洞天(鄭鐵生，1994)。錢鐘書(1979：26)先生說：“詩、詞、筆記里，小說、戲曲里，乃至謠諺和訓話里，往往無意中三言二語，說出了益人神智的精湛見解，含蘊著很新鮮的藝術理論，值得我們重視和表彰。也許有人說，這些雞零狗碎的小東西不成氣候，而且只是孤立的、自發的見解，夠不上系統的、自覺的理論。不過，正因為零星瑣碎的東西易被忽視和遺忘，就愈需要收拾和愛惜;自發的簡單的見解正是自覺的周密理論的根本。”根據鄭鐵生的分析，《三國演義》詩詞具有三個方面的特色，即藝術功能、人生意蘊和審美價值(1994)。對《三國演義》詩詞的鑒賞，實際上是一種闡釋的過程。每首詩各自成篇，但以小見大，且都統一于一個寫作指導思想，貫穿一致。在闡釋每一首詩時，都應該將詩詞同整部書的情節、人物和作者敘事角度等聯系起來審視。譯者翻譯這些詩詞的過程，同樣也是一種闡釋的過程，不同譯者對同樣的詩詞有不同的理解，當然譯文也會不盡相同。

三 兩種譯本中詩詞翻譯對比研究

(一)譯者和譯本簡介

目前有兩種《三國演義》的英文全譯本：一種是1925年由上海別發印書館出版，英國漢學家泰勒(C．H．Brewitt-Taylor)翻譯的《Romance of Three Kingdoms》(以下簡稱泰譯本)，這是最早的譯本。另一個譯本是由美國漢學家羅慕士(Moss Roberts)翻譯的《Three Kingdoms》(以下簡稱羅譯本)，1991年，由加尼福尼亞大學出版社和中國的外文出版社在美國聯合出版。1994年由外文出版社首次在中國大陸出版，是目前譯界最主要的研究文本。

泰勒1857年出生于英國蘇塞克斯郡的金斯頓，1880年在Foochow Arsenal Naval College(福州船政學堂)教授航海和數學，之后一直作為海關官員在中國的天津、北京、沈陽和長春等多地就職(朱玉屏，2008)。他翻譯三國時正值20世紀早期，當時中國處于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動蕩不安、內外交困。中國國際地位低，封閉落后，僅僅是東方的神秘國度。泰勒翻譯《三國》的目的從譯本前言可推斷，他作為中國文化專家，希望這樣一部具有東方特色的文學巨著也能在西方得到傳播，受到全世界讀者的喜愛，于是他著手將它翻譯成英文，填補了空白。雖然他刪除了部分內容包括一些詩詞，但是泰譯本是西方讀者認為可讀性最強的譯文，對后世譯者也有極大的啟迪性，因此也是值得研究的。

羅慕士于1937年出生在美國紐約，是著名的西方漢學家。現任紐約大學東亞研究學院教授，教授中文、中國哲學、中國古典文學、現代中國文學、日本文學以及越南歷史與文化。羅慕士教授翻譯三國時，正值我國改革開放初期，他應外文出版社邀請完整翻譯《三國演義》，以促進中外文化交流。作為著名的漢學家，他翻譯的主要目的為傳播中國文化，讓西方讀者更好地理解中國。

羅慕士全譯本的最大特點是將原書中的所有內容保留下來，把回目、對聯、章末的詩歌和“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之類的結束語等都譯成了英語。該譯本被評為是目前為止唯一的、地道的全譯本。

(二)實例分析

例一：《三國演義》第一回

后人有詩贊二人曰：

英雄露穎在今朝，一試矛兮一試刀。

初出便將威力展，三分好把姓名標。

泰譯：

Two heroes new to war＇s alarms，

Ride boldly forth to try their arms．

Their doughty deeds three kingdoms tell，

And poets sing how these befell．

羅譯：

A poet of later times praised the two warriors：

Oh，what a day for gallantry unveiled!

Oneman proved his lance and one his blade．

In maiden trial theirmartial force was shown．

A thrice-torn land will see them gain renown．

原文是一首格律嚴格的七言絕句，第一二四句同韻，內容文字通俗易懂。泰勒將其譯成英文中的四音步抑揚格律詩，韻腳為aabb，句子簡潔、工整而美觀。羅的譯文，初看其押韻格式也為aabb，但是仔細分析一二句、三四句末尾音節的元音、輔音的發音時，可以發現它們不完全相同，屬于半韻。相比之下，羅譯在韻律和句子的簡潔程度上不及泰譯。

從內容來看，泰勒的譯文沒有單獨譯出“后人有詩贊二人曰”幾個字，而是將這部分的內容添加到詩中，譯成“poets sing”，并將內容重組。全詩雖然也囊括了原文的信息，但是加拿大譯者張亦文認為這更像是“重述”(Paraphrase)(1985)。從譯詩的角度來說，是對詩句的改譯。羅譯主要采用的是直譯，較忠實地譯出了原文的信息。第二句的“一矛”和“一刀”分別是張飛和關羽的兵器，羅慕士明確地翻譯出來，而且“one．．．and one．．．”和原文結構呼應，妙趣橫生。泰譯中卻籠統地譯為“their arms”，太過隨意。

還有一些具體細節上的處理，兩位譯者的方法也有所不同，體現了譯者對原文不同的理解和闡釋。例如“英雄”一詞，泰譯為“heroes”，羅沒有直譯，而用“gallantry”來表現英雄具有的特質，另外“三分”泰譯為“three kingdoms”，羅譯為“thrice-torn land”。也即是，泰勒理解為“三國”，而羅慕士理解為“三分天下”，都是可取的。但深究“thrice”一詞，它意為“三倍”、“三次”，而歷史上魏蜀吳三分天下的意思，是各據一方，三足鼎立，并不是“三次分割”。因此筆者認為“three kingdoms”更準確。

再看另一首：

折戟沉沙鐵未消，自將磨洗認前朝。

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

這首詩是引用唐代詩人杜牧的作品《赤壁》。杜牧經過赤壁這個著名的古戰場時，有感于三國時代的英雄成敗而寫下的，是典型的感懷型詠史詩。它對小說作者羅貫中有重要的啟發作用，“智激周瑜”的情節便是受此詩啟迪構思而來。下文中出現的詩句與此詩有承繼的關系，如“攬二喬于東南兮，樂朝夕之與共”、“山高月小水茫茫，追嘆前朝割據忙。南士無心迎魏武，東風有意便周郎”。

泰譯：

A broken halberd buried in the sand，

With deep rust eaten，

Loud tells of ancient battles on the strand，

When Ts＇ao was beaten．

Had eastern winds Chou＇s plan refused to aid

And fan the flame，

Two captives fair，locked in the Bronze Bird＇s shade，

Had gone to shame．

羅譯：

Half-rusted，broken in the sand，this halberd，

Scraped and cleaned，calls up an era past．

Had that eastwind not done Zhou Yu a turn．

Two Qiaos in spring would have gone to the tower．

泰勒不拘一格地改譯成八行，而且是英詩特有的跨行句(run-on line)，即兩行或多行構成一個意思完整的句子。格律為，前四句是五步抑揚格與三步抑揚格交替，后四句為五步抑揚格與二步抑揚格交替，韻腳為ababcdcd。此譯文抑揚頓挫、朗朗上口，有如歌謠，符合原文作者詠嘆歷史的風格。體現了譯者與原文文本“視域融合”的對話關系。由此可見，泰勒的英文水平扎實、詩歌造詣匪淺，并且他關照了西方讀者的閱讀習慣，采用歸化的方法，這一特色貫穿整個譯本。

羅譯本則是一首四行無韻詩，在韻律上不及泰譯，但語言凝練而內容完整。兩種譯文的句子結構大體是相同的，例如第一句都用“halberd”(戟)來做敘事的主體，相比其他譯者(例如許淵沖)用人(we)做主語，更加的生趣，更能傳達原詩的意象;第三句兩者皆使用表示假設的倒裝句，準確闡釋出原詩作者對于“東風不便”的假想，進而得出“二喬”受辱的結果。

除此之外，兩者對原詩內容的翻譯方法也有所不同，例如，泰譯本中有增減內容的地方，“磨洗”、“春”等字未譯，而在第三句增加了“fan the flame”。一方面，他靈活增減，旨在提供一個順暢的、自然的譯文，幫助讀者理解，但在此處補充出東風在赤壁之戰的作用，毫無留白，卻失去了原詩的意蘊。另外，“銅雀春深”這一富于形象性的詩句，正是原詩藝術處理上獨特的成功之處。赤壁之戰正值隆冬，如若戰爭結果是曹操取勝，他必定擄去“二喬”，作者想象在來年的春天，“二喬”已困于銅雀臺受屈于曹操，美景、美人來襯托英雄，與上句呼應，曹操勝利后的驕恣和東吳失敗后的屈辱形成鮮明對比，深印讀者腦海。而泰勒卻把“春”刪除不譯，失去不少意味。而羅慕士把“銅雀臺”簡化為“tower”，省略了“銅雀”二字，其實這種譯法置于小說中是沒有問題的，因為前文已提到過“Bronze Bird Tower”，小說讀者自然明白此處指的是銅雀臺。

綜上，兩種譯文風格各異，泰譯本采取歸化，趨于譯語特征。羅譯本采取異化，趨于原語特征。所以各有所長、各有可取。

四 結語

翻譯是藝術的再創造，譯者必須發揮自身的主觀能動性和藝術才能，才能創作出能與原作媲美的作品。通觀小說全文，泰譯本更側重講一個精彩的故事，羅譯本旨在忠實傳遞中國文化，這一不同的翻譯目的也體現在各自的詩詞翻譯中。翻譯這種特殊形式的闡釋不可避免地會受到譯者“先結構”或“前理解”的影響，由于多種因素如翻譯目的、歷史背景及文化態度上的差異，泰、羅兩位譯者針對相同的文本給出了不同的理解和詮釋。譯者的主體性貫穿于翻譯過程的始終。隨著時代的變遷，人們對經典著作又會有新的理解和闡釋，新的譯文也會不斷地出現，這便是闡釋學思想給予我們的啟示。一個闡釋者，不可能創作出與原作完全對等的文本。任何一個譯文只能是從不同角度對原文的一種理解和闡釋，應該都是譯入語文學中的一部分，值得我們學習和欣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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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鄭鐵生．《三國演義詩詞鑒賞》前言［J］．天津外國語學院學報(綜合版)，1994(1)：72．

［3］劉永良．《三國演義》詩詞歌賦的藝術價值及其不足［J］．浙江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6(6)31卷：47．

［4］晉媛媛．朱生豪翻譯的闡釋學研究．西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7(6)：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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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喬治·斯坦納．莊繹傳編譯．通天塔——文學翻譯理論研究［M］．北京：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1987．

［7］錢鐘書．舊聞四篇［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8］C．H．Brewitt-Taylor．Romance of the Three Kingdoms．Vermont：Tuttle Publishing，1990．

［9］朱玉屏．《三國演義》兩個翻譯版本的比較(節選一)．商務部外事司網站［DB/OL］．http：//wss．mofcom．gov．cn/aarticle/a/d/200804/20080405481503．html(2008)．

［10］羅貫中著．三國演義［M］．羅慕士譯．北京：外文出版社．1994(2006重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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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226

A

1004-342(2014)05-72-04

2014-07-12

此文為四川外國語言文學研究中心資助項目“中國古典小說《三國演義》海外英譯本研究”(課題編號為SCWY13-12)階段性成果。

石成蓉(1977-)，女，綿陽師范學院外國語學院講師，碩士;駱海輝(1968-)，男，綿陽師范學院外國語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