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骨師之女》中創傷歷史的回避、展演及安度*

王俊生

（南京工程學院外國語學院，江蘇南京 211167）

《接骨師之女》中創傷歷史的回避、展演及安度*

王俊生

（南京工程學院外國語學院，江蘇南京 211167）

個人因曾經所受的間接或直接的暴力而引起創傷是常見的社會現象。小說《接骨師之女》以對話的形式展開敘述，揭示了一個母親擺脫內心苦痛與女兒和解的心路歷程。用創傷理論分析茹靈經歷的個體創傷以及創傷記憶對她造成的傷害，采用創傷的回避、展演和安度的分析方法揭示主人公所經歷的家庭創傷和戰爭創傷，是對該小說進行深度理解的一種恰當方式。

創傷；回避；展演；安度

美國作家譚恩美的暢銷小說《接骨師之女》自問世以來廣受評論界好評。小說主要講述了這樣的故事：女兒露絲是位作家，在與男友同居十年后陷入感情和事業的低谷，她與母親茹靈之間也是矛盾重重。露絲偶然見到母親的日記，了解到母親作為接骨師女兒曾經遭受過非人苦難，被自己母親的悲慘屈辱所震動，理解了母親性格扭曲的根源，最終原諒了母親對自己的所作所為。

著名創傷研究專家拉凱布拉在《再現大屠殺》一書中提出了三種描述歷史創傷的敘事方式：回避或否認、展演及安度。回避或否認不能做普通意義上的理解，“而是指心理學意義上的復雜和微妙的回避的模式”［1］。而展演則是指過去強制性地反復再現，如同發生在現在一樣，受傷者從不回避創傷。作者指出“展演是不能回避的，而且是絕對有必要的”［1］，因此書寫歷史不能夠繞開創傷，但也不能在此處著墨太多。那么，在《接骨師之女》中茹靈是如何將創傷展演，并實現創傷安度的呢？

一 創傷歷史的回避

“創傷事件對主體的認知會產生強烈的影響，受傷的主體無法再用受創傷前的視角看世界。”［2］拒絕承認創傷將導致主體的分裂或者碎化。

一方面，茹靈渴望和女兒建立和諧的關系，她自身也做出了諸多改變。她希望女兒能夠了解她是“怎么長起來，又是怎么樣來到這個國家的”，所以在五六年前開始出現記憶喪失癥狀的時候就交給了露絲一份關于自己經歷的部分稿紙，想讓女兒了解她的過去，試圖化解與女兒的矛盾。另一方面母親茹靈內心一直被過去的種種痛苦經歷所折磨，尤其是她深藏在心底對于自己母親寶姨的歉疚之情讓她在很多時候不能控制地沉浸在贖罪的情緒之中，無法自拔，這極大地影響了她和女兒的關系。露絲骨折時想要一只小狗，便在沙子上寫“小狗”，而母親茹靈卻毫無來由做出一系列古怪的反應。由于露絲對于茹靈在中國的過去一無所知，被這一切嚇得不知所措，以為是自己犯了什么錯誤。這種情感的突然宣泄正是茹靈長期以來壓抑創傷、刻意回避創傷的后果，同時也讓她無法正常地和女兒相處。她希望女兒順從，一旦女兒違背她的意愿，她就說出“我怎么生了你這么個女兒呢？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我為什么不早死掉算了？”這樣的話來。親身經歷過自己親生母親一切苦難和最終自殺結局的茹靈內心充滿愧疚感，她內心一直認為，寶姨的毀容和自殺是由于她自己的固執造成的，她希望女兒露絲不要再重蹈她的覆轍釀成悲劇，因而便產生了這種病態的控制欲。創傷記憶在現實生活中不斷閃回，茹靈便始終掙扎在罪惡感所引起的控制欲以及試圖與女兒建立和諧關系的矛盾中，也就導致了主體的分裂。

茹靈對自己的過去緘默不語，對往昔的創傷持一種回避的態度，導致她與女兒之間不可調和的矛盾。必須正視創傷的歷史，她才能夠擺脫個體碎化的夢魘折磨；也只有將她的創傷歷史展演給女兒，才能實現母女關系的調和。茹靈因老年癡呆癥造成記憶逐漸喪失，露絲試圖尋找母親過去記憶的觸發點，這也成為茹靈創傷歷史得到展演的契機。

二 創傷歷史的展演

茹靈自己所寫的一段回憶手稿，分為五部。其中第一部是關于茹靈母親寶姨的故事，茹靈在這部分的回憶手稿中采用了非聚焦型的敘述視角，摒棄了第一人稱敘述視角的局限性，以全知的視角來行文，這對于充分描述寶姨的悲慘經歷具有重要意義。而其余的四部茹靈則采用第一人稱內聚焦型的敘述視角，將寶姨與她之間的各種糾葛以及茹靈自己的創傷經歷娓娓道來。胡亞敏在《敘事學》中提出，“內聚型的最大特點是能充分敞開人物的內心世界，淋漓盡致地表現人物激烈的內心沖突和漫無邊際的思緒。”［3］因為茹靈的手稿后四部采用回憶錄式的形式，是在許多年之后來敘寫當時的記憶，所以這種第一人稱的敘述視角對于茹靈充分展演自己親身經歷創傷時的情感體驗和內心沖突，十分有效。總體來說，茹靈的手稿中主要展演了兩類創傷：家庭的創傷和戰爭的創傷。

（一）家庭的創傷

美國著名精神病學家朱迪斯·赫曼在《創傷與康復》中指出，心理創傷源于無法掌控自己命運的苦痛。遭受創傷時，受害人往往受到外界強大暴力的沖擊，陷入無助狀態。茹靈的手稿中，她的母親寶姨是一位無所畏懼、反對封建婚姻、崇尚自由戀愛的勇敢女性，因拒絕嫁給封建豪門張家做妾，使得父親和未婚夫慘遭殺害。身懷有孕的她，在氣急敗壞之下，將燃燒的磨漿吞下去，導致毀容并終生不能說話，卻仍堅持將茹靈生下來。一直不知內情的茹靈卻對寶姨時冷時熱，不聽從她的意見，堅持嫁給仇人的兒子。寶姨用盡一切辦法想告訴茹靈真相卻沒有成功，最后自殺，直到這個時候茹靈才真正弄明白所有的真相。在了解了寶姨的悲慘經歷以及認識到自己的固執行為給寶姨帶來的悲慘結局之后，茹靈努力想找回寶姨的尸體卻未果。她說，“到我重新爬上去的時候，一部分的我自己，永遠遺失在了窮途末路”，這表明茹靈在發現贖罪已不可能之后，對于現狀開始表現出不可抗拒的無力感，努力想改變，卻無法超越。茹靈便將這種“不可救贖”轉嫁到自己身上，將創傷的歷史泛化為歷史的創傷，演化成茹靈對于母親的深深的罪責感。這種罪責感在今后的歲月中無數次得到展演，極大地影響了茹靈的正常生活。寶姨的自殺對茹靈的打擊可以說是致命的，這種種家庭創傷使她開始相信命運詛咒的存在，因為自身力量無法改變命運，便只能祈求于神明和不可知的力量。另一方面，來自封建家庭的歧視和白眼也是茹靈家庭創傷的一個原因。茹靈從出生起身世便得不到承認的尷尬一直讓她處于一種備受歧視和冷落的狀態。如果說在寶姨死之前，老太太礙于小叔夢里的托付，還將茹靈當自己的女兒，寶姨死后，她的這種虛偽的態度馬上就改變了，“母親不再管我叫女兒，也不再批評我的不是”，“至少我們沒把你賣出去作奴婢”，這種冷漠的態度讓本已經失去自己親生母親的茹靈感覺雪上加霜，她甚至懷疑“母親對我是不是從未有過溫情”。來自封建家庭的冷落和白眼，是她創傷記憶的一個來源。

（二）戰爭的創傷

正當茹靈在育嬰堂的生活有所好轉的時候，日本人卻殘忍地殺害了她的新婚丈夫。茹靈在面對又一次的巨大創傷的時候，先是表現出逃避的情緒，“我阻止她，不讓她說，其實我心里早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因為害怕自己無法再承受巨大的創傷，她試圖通過這種逃避延緩傷害，“接下來的一個月里，我盡力讓開京活在我的心里，我的腦海里”。在高靈告訴她真相之后，茹靈仍然被巨大的創傷感裹挾著，無法忘卻這種悲傷的記憶，因此她又再次試圖從美好的回憶中尋求庇護，“可是唯一的能把這場面從我的腦海中抹去的方法，就是躲藏到我的回憶中去。在回憶中一切都很安全，他跟我在一起。”戰爭摧毀了茹靈的美好愛情，奪去了她最愛的人，一度使她無法繼續“忍受人間的苦難，活在這世上”。另一方面，日本人的暴行也讓茹靈和周圍的人一直生活在極大的恐懼之中。為了將育嬰堂的學生撤離，茹靈最后獨自留在那里照看剩下的幾個學生。她早聽說了日本人的惡行，然而作為老師，她不能將自己的恐懼輕易外露，所以在回憶錄中茹靈說“如今我總算可以坦白了，最后那幾天我真的是嚇壞了”，她甚至都做好了自殺以保全清白的準備。殘酷的戰爭不僅摧毀了茹靈生存的家園，也帶給她無盡的恐懼和孤獨。創傷的展演讓茹靈有機會重新審視自己的過去，也給露絲提供了一個了解茹靈創傷歷史的機會，為創傷的安度及小說沖突的解決提供了可能。

三 創傷歷史的安度

拉凱布拉認為，創傷的展演是為了最終能夠安度創傷，“擺脫創傷的重復展演”，“在批判和自我批判中認識過去”。執著于創傷的展演將導致主體把“歷史建構為創傷的歷史”［1］，此外，片面強調創傷的展演容易使創傷被賦予崇高和不可超越的特性。由此可以看出，顛覆創傷經驗的崇高性和主體認知的升華是安度創傷的必要途徑。但因為創傷對于主體的深刻影響，創傷并不是經過展演之后就能馬上實現安度，這種安度的過程通常是充滿曲折和掙扎的，可能會經過反復多次才能最終實現。小說描述了茹靈三次擺脫創傷的夢魘、實現創傷安度的嘗試。

為露絲翻譯文稿的唐先生的出現使得茹靈第一次正視自己的過去。唐先生對于茹靈的經歷感同身受，“很輕松地引導茹靈重溫自己的記憶，回到那些還沒有被疾病破壞的記憶中去”。這是在小說中茹靈第一次談到自己不為人知的過去，談到她的前夫。然而，在談到寶姨的時候，茹靈卻“仰起頭，仿佛努力壓抑住自己的悲傷”。一直以來茹靈在自我的創傷展演中，無數次賦予寶姨自殺這件事崇高和不可超越的特性，讓她認為世界上沒有比因為自己的固執而失去自己母親更加悲慘的事情，這也是一直以來她沉浸在自我的罪責感之中無法自拔的原因。“這就意味著母親通往過去的閘門還沒有關閉，只是有少許的岔道和混亂……那段歷史，即便是經過了記憶的改變，仍然有著豐富的含義”，即使已經過去那么多年，她對于寶姨的這段歷史的記憶仍然是無比鮮活的。這是她第一次在別人面前展演自己一直以來回避的創傷歷史，要擺脫長期以來根深蒂固的罪責感，對于親身經歷過種種創傷的茹靈來說依然是很難的，因此安度的最初過程充滿痛苦和沖突。

第二次安度的嘗試發生在和唐先生相愛之后，茹靈逐漸敞開心扉，“她仍然回憶過去，甚至比以前想得更多，只是現在她常常記取過去一些美好的回憶”。愛情是使茹靈逐漸實現安度的良劑，使她改變了對過去種種創傷回憶的執念。小說中他們在參加美術館的時候，茹靈主動以十分驕傲的語氣向亞特介紹自己的母親，言語間的自豪之情溢于言表，絲毫沒有小說前半部分出現的回憶起寶姨便不停請求寬恕的恐懼。露絲擔心唐先生提到茹靈父母相遇的軼事會讓母親傷心，因為“茹靈眼前一片茫然”，可是“茹靈臉色又明朗起來”，毫無顧忌地和眾人討論北京人骨頭的去處。這表明茹靈在安度創傷的路上又前進了一步，卻仍然沒有完全脫離創傷記憶的束縛和影響。

小說尾聲部分，茹靈主動給露絲打電話，說“你小的時候媽媽好多事都對不住你，我好擔心，怕我害你受了好大的委屈。可我記不起自己做了什么事……希望你也能忘記那些委屈，就像媽媽，現在已經不記得了。希望你能原諒媽媽，媽媽很抱歉，曾經傷害過你。”這樣主動地正視自己的過去，正視執著于自己的過去給女兒帶來的傷痛，說明茹靈已經完全實現了創傷記憶的安度，并在反思自身所經歷的歷史創傷后，重新積極主動地構建與他人或現實之間的積極聯系，主動向露絲承認自己這么多年來給她帶來委屈。從對世界的認知上，她也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她已經將悲傷往事的片段拋進了歷史，她的腦海中存儲的是曾經得到的愛。

茹靈的創傷得以安度，使得母女關系得到調和，甚至三輩母女之間的關系都得到了升華。小說結尾處的一句話道出了我們在經受了創傷之后應該面對創傷的正確態度，“過去無非是那些我們選擇記住的事情。她們可以選擇不再躲避，翻檢過去的傷口，感受那時的痛苦，知道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她們知道幸福躲藏的地方，幸福并不藏身在某個山洞或是某個國度，而在于愛情，在愛里自由地付出和給予，愛情始終都在。”這句話也正好道出了小說的主題——我們可以選擇忘記過去，珍惜現在的愛情和幸福。這種主體認識和情感的升華正是實現了創傷安度之后的和諧。

《接骨師之女》遵循創傷的回避、展演和安度的線索成功地向人們揭示了一段不為人知的創傷歷史。小說人物從回避創傷到安度創傷的歷程，既是從哀悼往昔到展望明日的歷程，也是主體從自我走向他者的歷程。小說中的人物在刻意回避創傷或執著于自己的創傷經驗時，無法看到創傷歷史對于現實的意義，而是陷入歷史的沼澤中。只有當人物在展演創傷的過程，意識到他者在創傷事件中的作用，顛覆創傷經驗的崇高性，才能形成對于創傷的批判認識，重新建立面對未來生活的信心和希望。因而小說中人物創傷從回避到安度的過程也是人物之間沖突逐漸解決的過程。

［1］Dominick La Capra.Representing the holocaust：History，theory，trauma［M］.New York：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96.

［2］Caruth Cathy.Unclaimed experience：Trauma，narrative，and history［M］.Baltimore：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96.

［3］胡亞敏.敘事學［M］.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

（責任編校：余中華）

Traumatic History’s Avoidance，Evolvement and Solution in The Bonesetter’s Daughter

WANG Junsheng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Nanjing Institute of Technology，Nanjing Jiangsu 211167，China）

Personal trauma caused by direct or indirect violence is a common social phenomenon.The Bonesetter’s Daughter adopts a narrative form to reveal amother’s efforts to shed off inner pain and reconcile with her daughter.This paper employs the traumatic theories with an emphasis on traumatic avoidance，evolvement and solution to analyze Ruling’s personal trauma and the hurt caused by it in war and to her family.

trauma；avoidance；evolvement；solution

I106.4

A

1008－4681（2014）06－0069－03

2014－09－12

王俊生（1979－），男，江蘇大豐人，南京工程學院外國語學院講師，碩士。研究方向：西方現代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