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靜
(金陵科技學院外國語學院,南京 211169)
神話傳說是一個民族集體無意識的反映,在悠久的歷史長河中,神話的傳承和散播又會反過來影響著后人的集體無意識。西方學者弗雷澤認為,神話是文化的有機成分,它以象征的敘述故事的形式表達著一個民族或一種文化的基本價值觀[1]。中國學者也認為,神話是民族精神的最集中、最本色的閃光,是民族文化最悠久古老、最頑強健壯的生命之根,也是民族文化的本質特征所在[2];“通過對不同民族神話的比較研究,我們可以對各民族深層文化的異同略見一瞥”,“神話起源于人類的幼年時期”[3]。那時的中國,還處于上古時代,和西方世界相距十分遙遠,其間又有大海阻隔,可以說,沒有任何產生交集的可能性。然而,耐人尋味的是,實際上,兩者在神話方面卻頗有共同點,存在著一些共有的神話母題。例如,創世神話,就是在中國和西方都普遍存在的一種神話故事,也是中西方所有神話中最古老、最重要的神話之一?!斑h古時代的創世神話深深地影響著一個民族的思維方式。”[4]本文旨在通過對中西方創世神話的對比研究,分析其對中西方文化的深層次影響。
其實,關于世界的初始和人類的起源,不同的西方國家有著不同的說法。例如,新西蘭人有關于“黑暗”的傳說;芬蘭人有處女伊里馬達爾造水、造天地、造日月星辰的神話;希臘神話中宇宙的創造者又變成了宙斯。但要論起在西方影響最大、最廣為人知的創世神話,則當屬《圣經》中“創世紀”了。因為《圣經》作為基督教的圣書,是世界上銷售量最大、讀者最多的一本書,可以說在整個西方世界,沒有哪部書能像它那樣,對整個西方文化產生的巨大而深遠的影響。至于《圣經》中“創世紀”的故事,在西方更是耳熟能詳、婦孺皆知。這則西方最著名的創世神話是這樣描述世界和人類的起源的:
太初時候,上帝創造天地。地上全是水,無邊無際,水面上空虛混沌,暗淡無光。上帝之靈運行在水面上。第一天,上帝分出了黑夜和白天;第二天,上帝創造了穹蒼;第三天,上帝創造出海洋和陸地,并使陸地上長出了青草、蔬菜和樹木;第四天,上帝創造出日月星辰;第五天,上帝創造了各種水生動物和飛禽;第六天,地上有了牲畜、昆蟲和野獸,上帝又照著自己的形象創造了人類。[5]6-8
就這樣,上帝只用了短短6天的時間,憑借一己之力,就創造出了整個世界以及人類。
不同于希伯來創世神話中的“獨身神神話”,中國上古神話中的創世和造人,并非是由一人完成的。中國古代的創世神話,以盤古故事最為著名:
天地混沌如雞子,盤古生其中,萬八千歲,天地開辟,陽清為天,陰濁為地。盤古在其中,一日九變,神于天,圣于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尺,盤古日長一丈,如此萬八千歲。天數極高,地數極深,盤古極長。[6]2
這則神話描述了一個名叫盤古的大力士開天辟
地,創造宇宙的過程。這位大神力大無比,硬是將一片“混沌”的世界撐出了天與地,而且這位大力士還是位“偉人”——個頭長得頂天立地,“頂天立地的男子漢”這種說法,大概就是來源于此。但這則神話中卻并沒有提到造人的問題,因為在中國的上古神話中,造人的另有其人?!短接[》中接著盤古的故事,記載了另一則女媧造人的傳說:俗說天地開辟,未有人民,女媧摶黃土作人,
劇務,力不暇供,乃引繩絙于泥中,舉以為人。故
富貴者,黃土人也;貧賤凡庸者,絙人也。[7]365
這則神話是說盤古開辟天地以后,地上并沒有人。
這時,出現了一位叫女媧的女神,這位神的形象和盤古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形象截然不同,她是一位辛勤勞作的女神,每天都忙于捏黃土造人,因為忙不過來,所以又用繩子來甩泥,造了一批人,從而人有了貧富貴賤的分別。
一直以來對上帝的形象存在著很多誤讀,例如,在很多英美發達國家白人基督徒的心目中,上帝都是一位白人男性。實際上,《圣經》中并沒有一處指出上帝到底是白人還是黑人,抑或是其他膚色人種,甚至也沒有指出上帝到底是男人還是女人。當代美國著名的黑人女權主義作家艾麗斯·沃克在她的代表作《紫顏色》中,就曾憤憤不平地指出,在黑人基督徒眼中,上帝是黑人,而且,既然《圣經》是希伯來人的典籍,上帝就該和所有黑人一樣,也長著一頭羊毛般的卷發。
其實,一直以來,人們不光是對上帝的膚色存在著誤讀,對上帝的性別也一樣存在著誤區?!啊妒ソ洝防餂]有明確指出上帝是男性”[3],基督徒們的心目中,之所以存在一位男性上帝的形象,還想當然地把上帝和他的“兒子”耶穌看作是父子關系,其實并不是《圣經》向他們指出的,而是他們自己的主觀意識引導的結果,正如他們想當然地認為上帝是白人一樣。因為《圣經》產生的年代比女媧造人要晚得多,那時的希伯來人早已進入父系社會,男性在社會生產生活中,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受到了這種父系結構觀念的影響,希伯來人在傳播“創世紀”神話的時候,不可避免并且不自覺地會暗示上帝創造的社會是一個具有男權特征的社會。實際上,近年來已經有一些女權主義者對此提出了反駁,認為上帝并沒有重男輕女的觀念,這一觀念是白人男性對上帝形象的誤解[8]18。
撇開上述這些對上帝形象的誤區,可以發現一直以來隱藏在上帝身后的“大母神”形象。“上帝是超越性別、超越種族的,甚至是超越全人類的,他的身上閃耀著母性的光輝與仁慈”[9],這一點,我們從上帝對待他的造物的態度上就可以看出來。
人類是上帝一手創造的,對于人類來說,上帝至高無上、神通廣大、無所不能,還有著無邊的法力,可以呼風喚雨、移山倒海、改天換地。這樣的一位絕對權威,按理說是完全有能力要求他的造物不折不扣地執行他的旨意,沒有任何討價還價的余地。可是上帝卻并沒有專制地命令人類該怎么做,而是采取了與人類訂立“契約”的方式,約定由人類來管理水中的魚、空中的鳥、地上的走獸和昆蟲,并約定凡樹上結出的果實,都歸人類享用,只是不可以吃“善惡樹”上的果子。上帝的寬容,由此已經可見一斑。而當人類違約吃了“善惡樹”上的果子之后,上帝雖然非常生氣,“勃然大怒”[5]12,卻并沒有真的讓亞當和夏娃如他先前說過的那樣,“吃了必死”[5]9,雖然他完全有能力那樣做,對于一個自己一手創造出來卻又不肯聽命于自己的造物,干脆一生氣把這樣東西毀掉,無疑是最聰明的做法,但他只是把亞當和夏娃逐出了伊甸園,這樣做與其說是一種懲罰,不如說是人類因為違背“契約”而必須付出的一種代價。聯想到西方的母親往往與孩子約定某事,如果孩子違背了約定,母親絕對不會心軟,一定會讓孩子付出相應的代價以作懲戒,上帝此時的作為,不正是一個無奈的母親對待淘氣、犯錯的孩子時的態度么,盡管事先話說的很狠,“吃了必死”,但當事情真的發生了,卻是以母性的寬容來對待,而不是直接毀滅。
而且,上帝即使對這個犯錯的孩子,也并沒有放棄,而是始終盼著他能悔改。他將人類逐出伊甸園之后,并沒有一棒子打死,把回歸天堂的路徹底封住,而是又與人類訂立了新的“契約”,只要在人間認真贖罪,仍然可以再次回到伊甸園。
即使對引誘人類的“蛇”——魔鬼撒旦的化身,上帝也始終報以母性的寬容。撒旦對上帝的背叛,其實遠比人類的性質要嚴重得多。他也是上帝的一個造物,并且在天堂里擔任天使長,是真正的上帝的寵兒。然而這個寵兒野心很大,因為不甘心居于人下,居然聚集了一幫天使,發動了對造物主的武裝政變。政變失敗后被打入地獄,仍不罷休,為了報復上帝,又去引誘上帝新的寵兒——人類。就是對這樣的一個“慣犯”,上帝也沒有加以毀滅,而只是讓蛇失去了翅膀,并且變得樣子可憎。
讓我們來看看希臘神話中的創世大神宙斯是怎樣對待背叛者的吧!宙斯是通過武裝政變的方式,推翻了自己的親生父親,并且取而代之,建立了自己的統治。在建立自己的權威后,他很害怕別人也會效仿自己的做法,推翻自己,所以不放過任何可能威脅到自己的人。他囚禁普羅米修斯的真正原因其實并不是因為他為人類盜取了火種,而是因為他掌握了怎樣推翻宙斯的秘密。為了從普羅米修斯那里套出這個秘密以根除隱患,他把普羅米修斯吊在懸崖上,每天讓老鷹去啄食他的肝,又讓肝馬上重新長出來,如此日夜不休。兩位創世大神的形象經過這樣一對比,上帝身上母性的寬容與仁慈,就立刻得以顯現了出來。
在西方的創世神話中,世界與人類都是由同一位神——上帝創造的,并且上帝自始至終是西方世界至高無上并且是唯一的神。而中國的創世神話則不同于西方的這種“獨身神神話”,在中國人眼中,世界與人類是由一男一女兩位大神——盤古與女媧共同創造的。與上帝“大母神”的形象不同,象征著頂天立地男子氣概的盤古與象征著勤勞善良的女性氣質的女媧分別是“父權”與“母神”的代表,這也是與中國一貫的“陰陽”學說相吻合的。在中國古人的眼中,這個世界一定是由陰陽二氣共同組成的,所以光有仁慈寬容的“大母神”是不夠的,一定要有代表男性權威的“父權”的加入才行。因此,中國的創世大神形象從一開始就比西方的神多了一份父性的權威,少了一份母性的寬容。
更有意思的是,中國的這兩位創世大神,居然在完成了各自的使命后,雙雙“死亡”了。在魏晉南北朝以后的典籍里,甚至連他們一絲一毫的影子都找不到了。而在中晚唐以后,中國神話中至高無上的神祗更是悄然變成了玉皇大帝。與玉皇大帝并列的最高女神則是王母娘娘,表面上看,仍然是一男一女兩位大神,但實際上,王母娘娘的形象,與能造人、能補天的女媧相比,早已是差了十萬八千里。她唯一的作用,就是作為主婦主持“蟠桃會”,“大母神”的力量已經被大大削弱,甚至根本就可以忽略不計了。而玉皇大帝的形象與盤古相比,也嚴厲了許多。盤古即使是“父權”的象征,也是一位慈父的形象。他用盡一生,不辭勞苦地為人類撐起了一片廣闊的天地,就是到了臨死,也不忘造福人類。他死后,呼吸變為風云,聲音變為雷霆,兩眼變為日月,肢體變為山岳,血液變為江河,發須變為星辰,皮毛變為草木……玉皇大帝的形象,則和慈父完全沾不上邊了。民間關于玉皇大帝的最著名的神話故事,當屬吳承恩《西游記》里的“孫悟空大鬧天宮”了。眾所周知,在這則神話里,玉帝所有的天兵天將都被孫悟空打得落花流水,可即使是這樣,玉帝也沒有絲毫的讓步,而是不惜萬里迢迢地找“外援”,到遙遠的西方請來了如來佛祖,最終把孫悟空壓在了五指山下。總之,就是不惜任何手段讓這個猴子服從自己的意志,這和希臘神話里的暴君宙斯形象,已經頗為相象了。
西方的最高神祗上帝是“大母神”的象征,而中國的最高神祗則分別是象征“父權”的盤古與象征“大母神”的女媧,到了中晚唐以后更是演變成了玉皇大帝這一“嚴父”的形象,“大母神”徹底消失。這就使得西方神界的最高統治者——上帝相較中國的神多了很多母性的寬容。
“創世紀”中上帝造人的過程,在很大程度上,其實就是上帝肯定人類自由意志的過程。上帝照著自己的形象創造出了人,說明上帝是按照與自己相似的程度來評價一個人的,這就使得人類得以分享上帝的某些品性。上帝擁有自己的自由意志,那么與上帝最為相似的人類也應該擁有自由意志。上帝不是命令人類管理地上的萬物,而是采取口頭立約的方式,與人類約定由人類來管理地上的萬物。作為管理者,人類有享用萬物所產的權利,同時也要承擔不可食用“善惡果”的義務。這種權利與義務的關系從根本上否定了創造者與被創造者之間主人與奴隸、統治者與被統治者的關系,也即是說,上帝從完成造人的那一刻起,就主動放棄了自己統治者的地位,賦予了人類自由選擇的權利[10]。既然是權利與義務的契約關系,那么人類就可以用自己的自由意志去判斷是該遵守契約,還是違背契約。
上帝對亞當和夏娃偷吃禁果的行為“勃然大怒”,并不是對人類違背契約這一行為本身感到憤怒,因為他在得知人類偷吃了禁果后,第一個訓斥的是“蛇”:“你這引誘女人墮落的壞蛋,要永遠受到詛咒!”[5]12說明他的“怒”在很大程度上不是針對人類的,而是針對撒旦的,他是在怒撒旦采用這種卑鄙的手段來引誘人類。接下來他訓斥的是夏娃,因為夏娃不經自己自由意志的判斷就輕易相信了魔鬼的引誘,“不是我自己要吃的,是那蛇引誘我,說吃了禁果就心明眼亮,有智慧,所以我就吃了”[5]12。這里他怒的是夏娃接受“蛇”的引誘,而不是用自己的理智去判斷對錯,僅僅因為“蛇”怎么說,就怎么信,在“不是我自己要吃的”情況下,卻依然吃下了禁果。所以,上帝對人類的怒,恰恰怒的是人類自由意志的缺失與理性的不足。
中國的創世神話,因為有“父權”意識的加入,所以中國的最高神祗與上帝相比,從一開始就少了一份母性的寬容,而多了一份象征父親權威的高壓。“父權”從本質上來說是不歡迎自由意志的,孩子一旦擁有了自由意志,就意味著對父親的權威構成了挑戰和威脅。要維護“父權”,就必然要壓制人們的自由意志,對人們的思想和行為加以種種限制,從而得以保持一種統治與被統治的關系。
綜觀中國歷史,中晚唐以后,最高神祗從盤古女媧到玉帝形象的悄然轉變,不正說明了這一點嗎?從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開始,中國最高統治者的興趣已經從道家轉向了儒家。“中國遠古文化確實存在兩種權力中心:分別以廟與壇為代表……廟是供奉男性祖神的場所,他代表著父權體制的政治現實,是儒家文化的淵源。壇則為供奉女性社神的場所……壇所代表的權力中心便是道家文化的淵源所在?!保?1]到了中晚唐以后,儒家學說經過較長時間的發展壯大,已經基本上取代了道家的勢力,所以那個能造人、能補天的女媧形象的消失,可以說是歷史的必然,就連盤古這一男性神,因為太過偏向于“慈父”,所以也必須用更加嚴厲的玉皇大帝的形象加以取代。到了宋明時期,儒家的統治進一步加強,出現了以高壓手段桎梏人民思想、不容許人民有任何自由思想的“程朱理學”。因此,創作于這一時期的《西游記》中的玉皇大帝形象,已經頗為豐滿。他不惜動用任何手段,小恩小惠的無恥招安也好,使用各路天兵天將大打出手也罷,甚至不遠萬里地去尋找“外援”,總之就是不允許孫悟空這樣一個“異類”存在,哪怕給它戴上“緊箍咒”,也要消滅它的自由意志。
古代神話的這些細微差異,看起來很小,但卻反映出兩個民族不同的心理結構,再把這些差異放射到悠久的歷史長河中,便會對中西方文化產生極其巨大的影響。西方自古以來就有尊重和鼓勵人的自由意志的傳統,哪怕這種自由意志可能最終會導致不好的后果,也沒有關系,只要自己為選擇付出相應的代價就可以了。而中國文化相較而言則對自由意志不那么寬容,中國人更看重的是思想的統一。如果不了解中西方文化的這種差異,就容易在跨文化交際中產生種種誤會,例如所謂的“人權”問題,在很大程度上,其實只是對自由意志的不同理解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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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魏艷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