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窮








西藏的天文歷算學是通過對宇宙中星體的運轉以及對季節變化的各種數據進行計算,分判一歲中的年月日時,預推各種星體的位置來了解事物的善惡,幫助群眾在生活中避惡揚善的一門學科。它總結了上觀天文下查地理的各種經驗,并不斷地完善,是千百年來藏族人民與自然進行交流的智慧結晶。
早在公元前2世紀左右的聶赤贊普時期,西藏大地上便出現了12位有智慧的本教徒,其中就有專門從事“資益醫藥”的醫者和“卜卦占算”的算者。
公元6世紀前,西藏已有較粗疏的歷法。史料記載“其四時,以麥熟為歲首?!?/p>
公元7世紀后,吐蕃王朝建立,統一了文字,確立了法典,采取了振興藏醫和歷算等一系列政策,從當時的唐朝、印度、大食等鄰近地區吸收先進的醫學和歷算學內容,充實到西藏的天文歷算中來,從而使藏族天文歷算學得到了長足的進步和發展。特別是藏醫藥鼻祖宇妥·云丹貢布成名以后,編寫了《歷算山塵論》等歷算學著作,培養了眾多的藏醫歷算人才。
2008年,走過上千年歷史風塵的西藏天文歷算學,被列入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其代表性傳承人是西藏自治區藏醫院天文歷算研究所著名歷算學教授貢嘎仁增先生。
醫與算的“姊妹親緣”
也許有人會問了,西藏的天文歷算學科為什么都設在藏醫院里?自古以來,西藏的傳統文化認定醫算不分家,醫與算為“孿生姊妹”。73歲的貢嘎仁增先生告訴我們說,簡言之,這是由于藏醫與天文歷算有著相同的理論基礎和歷史根基。
按照我們以往的經驗,醫院里的氣氛大同小異,畢竟那里每天上演著生與死的“驚悚片”,坐在長椅上排隊候診的人們往往面色凝重、心事重重。
但是,在西藏自治區藏醫院門診大樓里有一個特別的科室,大門上方掛著“天文歷算”的銅牌。我們注意到只有進出這個“診室”的人往往是喜慶而來、滿意而去,因為他們可能是即將成婚的青年,準備喬遷的老人或者是打算外出的商人、出門朝佛的信徒、蓋房取土的農民,滿世界不見得能找到第二家這種獨一無二且頗具規模的特色“門診”。
貢嘎仁增先生作為這一學科的主要傳承人,具有豐富的歷算學知識和“門診”經歷,聽他娓娓道來很長見識。他說:藏醫與天文歷算有著深厚的歷史淵源,其間的關系可以追溯到1300多年的吐蕃時期,當時,宇妥·寧瑪云丹貢布(708~833年)在工布曼龍(也有稱法為貢布曼隆,今林芝地區米林縣南伊溝內)地方創辦了西藏歷史上第一所藏醫歷算學校,專門培養醫算人才,藏醫與歷算的結合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宇妥·寧瑪云丹貢布后來成為藏王赤松德贊的御醫,他活到125歲,傳說有醫算學徒1000多人,為開創藏醫歷算事業付出了極大的心血。
根據貢嘎仁增介紹,首先,藏醫與天文歷算有著相同的理論基礎。例如五行學說的提出,五行學說是藏醫歷算理論的基礎,是藏醫與歷算的總體性理論,藏族有一句民諺說的是“要想成為頂級的醫師,至少要掌握中等的算學”,因此,藏醫與歷算被認為是西藏傳統文化中的一對“孿生姐妹”。
貢嘎仁增說:“譬如,藏醫學認為,正常人的脈搏跳動每分鐘是75下,高于這個次數是熱癥,低于這個次數是寒癥,就是身體不正常的表現。為什么不多不少正好是75呢?因為正常人每分鐘呼吸15次,每呼吸一次脈搏跳動5下,15乘以5就是75。
“另外,人體脈象的周期變化數據,也是由歷算師算出來提供給醫生的。跟漢地的農歷差不多,藏歷中也有類似二十四節氣的概念,歷書上清楚地寫著某一節氣時外在的表現是天氣的冷暖、動植物盛衰更替的具體情況等,而其內在的表現則是隨著季節的轉換人體內部也會相應地發生細微的變化,即自然周期如何作用于人體的生理周期,以利于醫生做出正確的診斷和治療。
“還有,藏藥的炮制是傳統藏醫學的重要特色之一。藏醫在采藥時講究‘適時適地’,所謂適時是說如果采藥的時間早了,藥力還沒有達到,采來的藥無法使用;如果晚了,藥力已經衰退,也不能使用。所謂適地,因為西藏高原地域遼闊、氣候條件千差萬別,每個地區的植物生長情況多不相同,采藥季節也是不一樣的。這些數據也是靠歷算師算出來的。
“生活中你可以看到人們頭疼腦熱、生老病死都是請來醫生治療,但是像婚喪嫁娶、喬遷動土等,那就要找歷算師了。正規的藏醫院里現在已經有醫算分科的跡象,但是在廣大的農村牧區,兼醫兼算的鄉土郎中還不在少數,他們給當地人的生產生活帶來了很大的便利?!?/p>
獨一無二的歷算門診
貢嘎仁增所在的西藏自治區藏醫院歷算門診部迄今已有90 多年的歷史,1916 年門孜康創辦之初就有這個服務項目。
我們的問題是現在的活動項目跟過去幾十年相比有了哪些變化和改善呢?
歷算門診部的值班算師丹增告訴我:“我們是一套人馬兩塊牌子,研究所主要搞科研,包括整理古籍、編寫歷書、預報氣象、解疑釋惑等工作,我們門診這邊主要是給群眾提供日常歷算服務,如堪輿風水、合婚五行、破土動遷、開耕犁地,還有類似身運、喜慶、喪葬(算)等,都可以做。”
在丹增接待的患者中,有一位中年女患者,她來自當雄牧區,自述患有婦科病,吃了很多偏方久治不愈,請大夫算一算。解決這樣的難題對丹增不是問題,他對這位患者講已經確診的病癥我們是不算的,你一定要去??崎T診,配合醫生好好治療,現在的醫療條件這么好,應該能治愈你不用太擔心。
看到每位“顧客”都會給算師帶來一條哈達,我們自然聊到了歷算上的民俗事項,在場的尼瑪次仁說,當今的習俗,一個求算者一般是帶一條哈達,在里面夾帶若干現鈔,報上所需要算的內容和自己或家人的生辰八字,由歷算師根據歷算原理得出相關的數據。“記得過去,我曾經見過有很多人是拿著一小塊四四方方的氆氌,彩染的白色的都有,外加一把麥粒請歷算師算數。這種方氆氌叫做‘孜典’,意思是算術用的墊子,也算是給歷算師的一點點酬勞。那這送上來的青稞麥粒又是什么意思?過去我們不是用籌算嗎?青稞麥粒就是籌算用的籌碼,撒開在‘孜墊’上演算,倒是挺有儀式感的。我個人認為這可能是一種源于農村的古老習俗?!?/p>
在歷算門診部,每接待一個客人,醫生們在聽完對方的主訴和生辰八字后,用歷算原理當場演算并把運算的結果錄入電腦,打出“處方”給客人。丹增交給我一張已經打印好的動遷蓋房的“處方”。只見上面有需要請喇嘛念誦的經卷目錄,有建房動工的日期和時辰等,甚至具體到“需要請屬相為豬、牛、雞,名字吉祥,父母雙全,五官俊美的男女青年,以東南、東北任意方向為‘巧藏’(意為吉祥方,藏俗所說萬事如意的吉利方位),挖出第一條地壟,并在里頭放上‘耐薩’和‘耐朵’(意為圣土、圣石,指從佛教圣地取來的少量土料和石料),進行奠基儀式”等等。
我們聽說歷算門診中比較特別的一個項目是“忻孜”——喪葬占算。門診部有一本厚厚的喪葬占算收費登記簿,每一筆賬都記得很清楚,似乎有著專門的用途。貢嘎仁增先生說,“你猜的不錯,這是藏歷門診的一個傳統。按藏族的傳統觀念,死去的人走在往生的路上,需要積攢‘盤纏’。我們就把死者家屬送來的這些錢分毫不少的用來積陰德、做善事,讓活著的人受益。我們今年剛去了曲水縣南木保育院,把這些積累的收費送給那里最需要幫助的孩子們。我們醫院跟附近的村莊有幫扶協議,每年開展送醫送藥活動,也經常從這里拿錢?!?/p>
西藏發行量最大的藏文書籍——藏歷歷書
今天,西藏發行量最大的藏文書籍正是西藏自治區藏醫院天文歷算研究所編制的氣象歷書。
據貢嘎仁增介紹,西藏的第一本正規歷書是1206年問世的,名為《薩迦歷書》,此歷書的內容包括了氣候、季節變化以及各種事態善惡的日期等等,為農牧民的生活、生產和出行活動,提供了一定的指導作用。
1916年,第十三世達賴喇嘛土登嘉措在拉薩創建了醫算院(即門孜康),頒布了以《敏竹林歷書》為藍本的《門孜康歷書》,每年以木刻版印制后向全西藏發行。
西藏和平解放后,在自治區藏醫院下設了藏歷編輯室負責編歷工作。1978年,藏歷編輯室升格為天文歷算研究所,開展天文歷算研究項目和學術交流活動。
從1993年起,西藏自治區藏醫院天文歷算研究所利用天文歷算學原理作出的每日天氣預報開始在西藏電視臺和西藏人民廣播電臺中播出,受到各界人士的歡迎,也達到了較高的準確率。
編撰歷書的工作就是由“孜巴”(歷算師)們來完成。德高望重的貢嘎仁增先生當然就是“孜巴”們的領頭人了。
頗感意外的是,在他的家里,從走廊到臥室都擠滿了人。他們有的盤腿坐在地上認真完成著作業,有的就疑難問題向先生求教,還有的三三兩兩坐在一起輕聲討論著什么。這些人年長的30出頭,年輕的只有十幾歲,都是從西藏各地的農村牧區、寺院廟宇慕名投奔貢嘎仁增學習歷算的。
在學員堆里忙碌的貢嘎仁增說:“我非常愿意傳授歷算知識,大概是因為出身于歷算世家,對藏族的天文歷算有深厚感情的緣故,感到自己有責任培養更多的人才,一代一代地將傳統學科傳承下去。”
據說貢嘎仁增家的祖先阿蘇熱耶本是一位尼泊爾人,跟隨一位印度高僧到西藏傳播佛法,并在西藏定居下來。19世紀,在重修桑耶寺時,阿蘇熱耶的后代負責歷算等工作,并開始享有“拉孜巴”——神算子的名號。
1952年,貢嘎仁增子承父業進入拉薩門孜康學習,1957年畢業,次年到西藏自治區藏醫院工作,已經從事天文歷算科研教學40余年了。貢嘎仁增說他一生中遇到過非常好的名師。那時候,老院長、著名藏醫、歷算大師欽繞羅布還在世。老院長不講究衣食,過著十分清貧的生活。他只有一件破舊的袈裟,每天坐著讀書,衣服磨破了,都沒有時間去縫補,就隨手在破洞處打個結,繼續不分晝夜地苦讀。久而久之,全身上下都是結團,于是,藥王山的人給大師取綽號為“百結者”。貢嘎仁增將其贊譽為“傳承人的偉大魅力”。
藏醫院老師在給貢嘎仁增他們授課時,用一種叫做“薩雄木”的教具,將木盤傾斜45度使浮土流到木盤內,學生用鐵簽在浮土上學習算術,這就是薩雄木教學。
那時候,貢嘎仁增一個月只有兩天休息時間,一天上十幾個小時的課,讀書、演算到深夜一兩點是常事,用壞的鐵簽都不計其數。
“文化大革命”中,貢嘎仁增被安排到拉薩地毯廠干零活。1978年,按照知識分子歸隊的政策,貢嘎仁增回到了西藏自治區藏醫院。當時的院長強巴赤烈找到他說,咱們倆都是老院長欽繞羅布的弟子,有責任把藏醫歷算知識傳給后代。從那以后,兩人都收徒弟教學,愿意學醫的到強巴赤烈那里,愿意學算的到貢嘎仁增這里,不收一分錢學雜費,目的就是把知識和本領傳授給下一代。
到如今,貢嘎仁增已培養了300多名歷算弟子,他們遍布西藏、甘肅、青海、云南、四川五省區的藏族地區,其中的多名學生達到了自己能編寫歷書的水平,其余的學員至少能看懂、使用歷書。
在現場,我們看到一對親如兄弟的學員,一個叫阿旺貴旦,是西藏那曲地區比如縣曲乃寺的小和尚,一個叫尼瑪,是日喀則地區薩迦縣的農民子弟。阿旺貴旦原本是寺院派到拉薩色拉寺學經的,因為沒有達到入寺的條件,被色拉寺拒收,后投奔藏醫院跟貢嘎仁增學習歷算。尼瑪的情況則不同,他的家在日喀則地區薩迦縣一個十分偏僻的小山村,那里讀書識字的人很少。有時候村里死了人,由于沒人能看懂歷書,只能把尸體停放起來,從別的村子請人算天葬的日期,才能辦理后事。因此,村里人把他送到貢嘎仁增這里學習文化。幾個月下來,他們感到不虛此行,收獲很大,而且與老師相處得親如父子。
除了教書育人,貢嘎仁增最主要工作就是編撰歷書。
藏醫院天文歷算研究所每12年組織全區的天文歷算專家進行一次全面的“會算”,并把“會算”結果交給電腦操作人員驗算。兩邊的運算數據對照無誤后,再將運算的結果組織本所的專業人員落實到文字上,刊印成歷書,發行到民間。
貢嘎仁增參與編寫的歷書已不下30多種。他還曾多次深入農牧區就傳統歷算、農事時宜、氣象等方面作大量的調查研究,并將其成果運用于實踐中,擴充了歷書的內容,提高了歷書的準確度。
他說,歷書在西藏農村牧區的使用量很大。農業方面,它給農民提供了當年的雨水、霜露、干濕、地力肥瘦、早中晚播時間以及風、雪、雹等方面的氣象預報,成為他們生活的良師益友。牧業方面,它給牧民群眾提供了當年的牧草長勢情況,風災、雪災方面的預報以及各種節氣、宗教民俗節日的具體時間等,甚至還有牧民遷場時間,騾馬馴化時間等方面的具體服務,深受牧民朋友的歡迎。
堆龍德慶縣農民曲扎說,其實,藏歷歷書給我們的好處還不止這些。
只上過高小的曲扎文化水平并不高,用他的話來說剛夠看懂歷書,但他購買和使用藏歷歷書已有20多年了,成為鄉鄰們眼中的農事顧問。村里每年有大約40%的農戶購買歷書,剩下的人家有的沒有人識字,有的雖然識字但看不懂歷書,他們就會請曲扎為他們講解每年的天氣狀況、糧食播種季節和其他類似“良辰吉日”的推算等等,總之,歷書在農村的用處太多了。
在曲扎家里,我們看到用完的十幾本歷書用繩子穿在一起掛在門楣。據說這里有這樣一些解釋:一,表示主人對字紙的尊敬。在日常生活中我們??吹接械牟刈謇先税l現字紙掉在地上就會馬上撿起來,喃喃禱告,并把書舉到頭頂,然后再放到一個高處,表示對字紙和知識的尊崇;二,用完的歷書掛在門上據說具有祛邪禳災的功效;三,經??床貧v的人都有把當天當月發生的一些事情、農田開耕的日期、迎來送往的情節、嬰兒誕生和老人死亡的時間等記錄在歷書空白處的習慣,將其日積月累的保存起來等于是一部詳盡的記事本,查閱起來非常方便。這也是人們不愿扔掉舊歷書的另一個原因。
古老的藏歷歷書可以說是藏族人民的生活伴侶、生產指南,與他們的日常生活不可分離。
當新的一年到來的時候,人們都會到新華書店,把來年的歷書請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