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景鵬
(福建師范大學 文學院,福建 福州 350007)
戴燕教授曾在《文學史的權力》一書中指出:“一旦進入對中國文學史的思考,便會有問題隨之產生。”[1]27少數民族文學在中國文學史上的書寫,就是一個值得研究、亟待解決的問題。比如,洪子誠的《中國當代文學史》、陳思和主編的《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丁帆和朱曉進主編的《中國現當代文學》等,都沒有專章專節書寫少數民族文學;朱棟霖主編的《中國現代文學史》,對臺灣文學和香港文學作了專章論述,但沒有對少數民族文學專章專節的書寫;目前僅有山東大學、福建師范大學等22所院校編寫的《中國當代文學史》和王慶生主編的《中國當代文學史》等,在個別章節如“少數民族小說”,對少數民族文學進行了書寫。因此,重新重視對少數民族文學的書寫,勢在必行。筆者擬從“認同與歸屬”、“劣勢和習慣”、“歧視與反思”等幾個方面探討這一問題,以期拋磚引玉。
認同問題非常重要。著名心理學家弗洛伊德曾將其視為個人與他人、群體或模仿人物在感情上、心理上趨同的過程;著名學者黃平也指出,認同就是“群體中的成員在認知與評價上,產生了一致的看法及其感情”[2]133;查爾斯·泰勒則從文化的層面指出,認同問題關涉個體或族群安身立命的根本。因此,我們首先要解決認同問題。
20世紀70年代末期到80年代初期,由中央民族學院教師發起,在報刊上展開了對“少數民族文學”這一概念的討論,包括是否存在“少數民族文學”,它的定義是什么,它包括哪些范圍,它有何特點,等等。但最終也還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并沒有對以上問題達成一致的認同。然而,人們要研究少數民族文學,就無法回避這些根本性的問題。
有學者指出:“嚴格地說,只有同時具備少數民族身份和民族認同①的作家,才能稱為少數民族作家,其創作的作品才能歸入少數民族文學范疇。”[3]117而由中國作家協會和國家民族事務委員會聯合主辦的、我國少數民族文學的最高獎項——“駿馬獎”,也明確規定其評獎范圍只限于“少數民族作者用漢文或少數民族文字出版的文學作品”[4]。此外,趙志忠教授也認為:“少數民族文學的界定只需一個條件,即‘民族出身決定論’。只要你是少數民族出身,無論你寫什么題材的作品,你和你的作品都應該納入少數民族文學范圍。”[5]5
相對而言,前者的標準非常嚴格,后兩者的標準,則寬松得多,也就是說,只要擁有少數民族作家的身份,其創作的文學作品都視為少數民族文學。但是,即便政策如此寬松,也排除了許多優秀之作,比如:不具有少數民族身份的作家所創作的反映少數民族地區人們生產生活的作品。
那么,究竟什么是少數民族文學?怎樣劃分某一作品是否可以歸屬為少數民族文學呢?要清楚地回答這個問題,還是相當困難的,至今,文學界仍沒有達成統一的標準。少數民族作家描寫少數民族地區人物或生活的文學作品,人們普遍認為是“少數民族文學”,但是,漢族作家描寫少數民族地區人物或生活的文學作品呢?少數民族作家以少數民族特有的視角和理念,描寫漢族地區人物或生活的文學作品呢?比如,藏族著名作家阿來,他的曾獲矛盾文學獎的長篇小說《塵埃落定》,文學界公認其屬于少數民族文學;但是,像王朔這類“京味小說家”,像姜戎的《狼圖騰》這類描寫少數民族地區人物生活和風土人情的文學作品,在我們當前的文學史中,都沒有歸屬到少數民族文學的行列。而像沈從文、蕭乾、端木蕻良、舒群、李準、霍達、張承志、阿來等少數民族作家的作品,在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上,也沒有作為少數民族文學來進行專章專節的書寫。這種對少數民族文學的書寫,其實是非常不妥的;這種對少數民族文學輕視的現狀,也是令人極其不安的。
因此,我們必須改正在少數民族文學認識上長期存在著的重大偏差——只有用少數民族文字書寫的、反映少數民族生活題材的作品,才算是少數民族文學。這種錯誤的觀點一直霸占著文學的話語權,其觀點“根本無視我國各民族人民雜居相處、各民族文化融會交流的歷史特點,不符合許多少數民族作家使用漢文創作,反映各民族生活的客觀事實,把相當一部分重要作家排斥在少數民族文學之外。”[6]2事實上,凡作家所創作的文學作品,只要反映了某一特定少數民族的生活,不管其作者是否擁有該民族的身份,都理應歸屬為少數民族文學。
綜上所述,首先,我們要對少數民族文學有一個普遍的認同;其次,我們要重新界定少數民族文學的概念,把一些目前還沒有歸在少數民族文學中、但事實上又屬于少數民族文學的作家和作品,重新歸屬到少數民族文學之中;最后,也是最要的,我們在中國文學史的書寫過程中,要開辟專章專節,著重講述在中國文學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少數民族文學。
縱觀中國文學史,少數民族文學長期以來都處于劣勢,一直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首先,少數民族一般處于偏遠地區,人口數量少,經濟發展水平滯后。雖然我國少數民族聚集區面積很大,但那些地方往往地廣人稀、自然條件比較惡劣,供電供水、交通運輸等各項基礎設施不夠完善,新聞出版、文化傳媒等各項公共服務比較落后,所有這些原因共同導致少數民族文學難以得到較好發展和廣泛傳播。
其次,中國漢族人口的比例雖然總體呈下降趨勢②,但依然占據總人口的91.51%[7]15;顯而易見,少數民族在人口上也同樣處于劣勢地位。更重要的是,少數民族人民并沒有繼續保持自己民族的特色,并且,由于雜居于漢族之間,基本上都失去了本民族富有特色的活動和互相獨立的地位,之后,逐步被漢民族所同化。雖然這種同化并不是漢民族有意為之,而是歷史向前發展的不自覺的規律使然;但是,如果不采取一定措施,少數民族逐步被漢民族同化的趨勢是不可阻擋的。事實上,不僅漢民族不夠重視少數民族文學,被同化了的少數民族也不重視自己民族的文學。
再次,在舊中國③的歷史條件下,除了像老舍、沈從文、蕭乾、端木蕻良、舒群、李準等這種眾所周知的作家外,少數民族作家基本上都沒有能力出版個人文集。他們的作品大多散見于各種報刊、雜志之中,久而久之,便淹沒于各種舊的綜合性報刊和小雜志之中了。因此,后代乃至同時代的作家就很少有人去搜集,更不用說去系統地整理了。既然不被重視、沒有文集,也就很少能流傳下來;不能流傳,自然就不能傳播、不能被世人學習,因此,“欣賞”就成了無源之水、無本之木。這種狀況一直持續到20世紀80年代,可以說是少數民族文學一個非常大的劣勢,是少數民族文學發展中一個致命的弱點。
有學者指出:“長期的無償幫助已經使受助者形成了對政府的嚴重依賴心理,認為脫貧和發展全然是政府的責任,與自己無關。這種扶持模式以及由此導致的受扶持民族主體意識的缺失,使得少數民族地區的發展更為艱難:不僅傳統扶持模式難以為繼,扶持方苦不堪言,少數民族本身對自己的發展也倍感茫然、缺乏自信。”[8]111經濟如此,文化亦然。大多數人,乃至很多主體意識缺失的少數民族人民,面對中國現當代文學史對少數民族文學書寫之輕這一現狀,不思考、不質疑,甚至不管不問,已經習慣了中國現當代文學史對少數民族文學極其輕視的書寫現狀;形成習慣后,他們大多再也不會想著改變這種書寫之輕的現狀,更不用說為此付出努力了。
于永正說過:“小時候,人是習慣的主人,而成人之后是習慣的奴隸。”我們不難發現,習慣具有非常強大的力量。科學研究表明,“改變”是一件難度最大的事情,人們往往習慣于接受自己目前的狀態,也就是說,“安于現狀”是大多數人的生活習慣。事實上,人們對中國文學史的書寫也同樣受“安于現狀”這一習慣所支配。縱觀中國文學史,各種權威的、常見的版本,都很少書寫到少數民族文學;盡管如此,人們依舊被“安于現狀”這一習慣所影響,如溫水中的青蛙,逐漸習慣了這種書寫之輕的狀態,逐步接受了當今文學史的書寫現狀,并且從未嘗試著去改變。
鑒于以上情況,我們必須更加重視對少數民族文學的書寫,加強對少數民族文學的研究。要從政策上加強對少數民族文學的扶持力度,放寬少數民族文學作家進入作協的條件;從經濟上對少數民族作家的生活和創作、對少數民族文學作品的發表和出版等給予大力支持。不過,最主要的,其實還是少數民族作家自身要付出更大的努力,創作出更加優秀的少數民族文學作品。這是一個“適者生存,不適者被淘汰”的社會,改變依賴和安于現狀的不良習慣、增強本民族文學實力和民族自信才是最根本的,扶持解決不了根本問題。
有學者指出:“在一個相當長的時間里,由于政治的原因——主要是民族歧視的殘余影響,一些重要的少數民族作家有意或無意地隱匿了自己的民族成分。”[6]1拿大家耳熟能詳的沈從文來說,他曾談到苗族的遭遇:在舊社會,苗族女人生的孩子是不能參加科舉考試的,而“苗雜種”的侮辱稱謂也常常跟著苗族人民,這些可能是沈從文直到1976年才把自己的民族由“漢族”改為“苗族”的重要原因。“對少數民族作家的歧視”這一情況在滿族作家身上表現得更加明顯,“排滿”現象在舊中國更是異常普遍。辛亥革命后,滿族在中國的地位一落千丈,歧視便隨之而至。更有甚者,出于對滿族人的痛恨,把滿人視為糞土,連乞丐都不如。人們對滿族的歧視與仇恨,使得滿族作家也不能幸免。事實上,苗族和滿族只是被歧視的少數民族的代表;既然少數民族如此被歧視,那就更談不上少數民族文學了。
此外,我們對“少數民族文學”還有另一種更為隱性的歧視。著名學者梁庭望先生曾明確指出:“在一般人的意識中,存在著漢文學對少數民族文學影響的單向思維,很少意識到少數民族文學也同樣對漢文學產生影響,這與中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民族關系是不相符的。”[5]3其實,這種歧視才是最大的歧視。憑什么就不做調查分析、不實事求是、武斷地認為從來都是少數民族文學受漢文學的影響呢?
就拿對中國現當代文學產生重大影響的六大家“魯(迅)、郭(沫若)、茅(盾)、巴(金)、老(舍)、曹(禺)”來說,被譽為“人民藝術家”、“語言大師”和“京味小說大家”的老舍就是其中之一。而且,六大家之一的漢文學大家郭沫若曾贊賞老舍的作品“寸楷含幽默,片言振聵聾”[9]203;六大家之一的劇作家曹禺也曾盛贊老舍說:“他運用北京話的本領,更叫我佩服得五體投地。”[10]席揚教授也曾指出,老舍小說的成就甚至超過了魯迅。事實上,“老舍是京味小說的集大成者,他的一系列京味小說,最徹底地繼承了曹雪芹、文康的藝術風格,使京味小說的題材更加廣泛,語言更加精練,幽默更加成熟,并且使京味文學最終成為中國文壇上的一個流派——京派。”[5]89
像老舍一樣,少數民族作家及其作品蘊藏著獨特的民族文化、民族意識和民族信仰。席揚教授曾指出:“審美自覺地把自己的運動擺入整個民族文明建構的歷史,從而使自身獲取永恒,也就成為藝術創造主體的自覺的理性認識。在這一自覺里,民族意識將在導向世界、導向未來的宏觀格局中獲取自己的審美魅力。”[11]733拿回族作家張承志來說,他在《黑駿馬》中表達的對草原的依戀之情,他在《金牧場》中表現的理想主義的神力,他在《北方的河》中隱喻的對祖國深深的熱愛之情,他在《心靈史》中帶給人們的對于民族信仰、民族歷史和民族文化的啟示,都因為他是一個少數民族作家,他的內心深處有著本民族所特有的意識與信仰。他的民族意識與信仰使他的作品在導向世界、導向未來的宏觀格局中獲取了獨特的、永恒的審美魅力。
中國少數民族文學如此優秀,以至于趙志忠教授曾自豪地指出:“中國少數民族民間文學尤為突出。那絢麗多姿的少數民族神話,那令世界震驚的少數民族英雄史詩,那多姿多彩的少數民族敘事長詩等等,都是不可多得的藝術珍品,在中國乃至世界文學史上都占有一席之地。[5]6”
由此觀之,少數民族文學對漢文學貢獻巨大。但是,由于對少數民族乃至少數民族文學的歧視,少數民族文學一直未能名正言順、光明正大地進入中國文學史,更談不上掌握文學史書寫的話語權了。
事實上,我們不僅要認識到這種歧視,還要對其進行反思:中國文學,是統一的多民族國家的文學。多民族文學的價值如何體現?特別是“少數民族文學”,它的價值如何體現并得到人們的認可呢?這是一個必須高度重視和認真思考的問題。
有學者指出:“世界各民族的文學,無一例外的均包含著兩個有機的組成部分,即民間的口頭文學和書面的作家文學。”[12]1進入21世紀以來,中國少數民族文學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發展,“書面文學如雨后春筍,蓬勃發展,各民族都出現了自己相對穩定的創作隊伍,更為可喜的是很多民族的作家都出版了作品集、作品選以及專集等。”[13]49但是,飛速發展的少數民族文學背后,是不是入選標準和出版標準的降低?是不是和突飛猛進的經濟發展一樣,同時也產生了很多文學泡沫?還有,這種繁榮的背后,是不是一種虛假繁榮呢?
隨著近年來,國家把少數民族文學作為二級學科單列出來,從中我們可以看到國家對少數民族文學的重視。但是,少數民族文學和中國現當代文學本是水乳交融、血肉相連的,如果把少數民族文學單列出一個學科,看起來是不是有些割裂了其與中國現當代文學的關系?
正如學者李云忠所言,“中國少數民族文學是整個中國文學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雖有其自身的特點和相對的獨立性,但同大于異”[14]1,那么,如果把少數民族文學像“臺灣文學”和“香港文學”一樣單列出來,整部現當代文學史分為四個或五個部分④來書寫,是否是一種新的歧視呢?難道少數民族文學就不可以和漢民族文學一起放在主要部分來書寫,以此體現漢民族和少數民族血脈相通、水乳交融的特點嗎?還有,這種“拼盤式”的書寫是否是一種權宜之舉?是否只是為了給目前一小部分反對“少數民族文學歷史書寫之輕”的人一個交代呢?
此外,如果單獨把少數民族作家列出來,和魯迅、曹禺、王蒙、莫言等這些作家一視同仁,進行專章專節的書寫;是不是從整體上來看,書寫的標準會不太統一?少數民族作家的入室標準是不是在無形中被降低了?這種“融入式”的書寫是不是也不夠科學?
以上這些疑問,在少數民族文學發展愈來愈快、地位愈來愈重要的今天,仍然值得我們深思。21世紀將是少數民族文學作家不斷涌現、少數民族文學大放異彩的世紀,如何改變中國現當代文學史對少數民族文學的書寫之輕這一現狀,就顯得愈來愈重要。
綜上所述,中華民族自古以來,就是在各民族的合作與斗爭中發展、融合而成的,“中國文學史,也浸透了各民族文化的墨跡,是各個民族人民共同寫成的,每個民族都程度不同地為發展我國豐富多彩的文學貢獻了自己的智慧和勞動”[15]12,我們理應給予其公正、合理的評價,并在中國現當代文學史的書寫中,以更加公正、更加合理的形式書寫少數民族文學。
注釋:
①民族認同:指個體對自己所擁有的民族身份的主觀承認,具體表現為對本民族價值觀念、行為規范、文化傳統的歸屬感,有強烈的文化色彩。
②1953年,漢族人口占總人口的93.94%;1964年,漢族人口占總人口的94.24%;1982年,漢族人口占總人口的93.32%;1990年,漢族人口占總人口的91.96%;2000年,漢族人口占總人口的91.59%;2010年,漢族人口占總人口的91.51%。此數據根據國家統計局人口和就業統計司編寫的《中國人口和就業統計年鑒》,北京:中國統計出版社,2013年,第15頁。
③此處的“舊中國”一般指“通過改革開放,經濟取得飛速發展”之前的中國。
④四個部分,即漢民族文學,少數民族文學,臺灣文學,香港文學;五個部分,即漢民族文學,少數民族文學,臺灣文學,香港文學,澳門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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