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飛廉
(北京工業大學 人文社會科學學院,北京 100124)
在西方國家工業革命早期,競爭倫理、謀利動機、經商欲望和新教信仰造就了一個以商人、工場主和專業人士(主要包括醫生、律師和神職人員)為主體的中產階級(middle class)。此后,在政治上他們開始謀取地方和議會的政治權力,并逐漸形成了自己的政治文化。②J.斯梅爾:《中產階級文化的起源》,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8 頁。正是這種如E.P.湯普森在《英國工人階級的形成》中所論述的階級意識的發生一樣,一個商業和專業界精英集團享有的共同的經濟和社會經歷,造就了西方中產階級的階級意識③E.P.湯普森:《英國工人階級的形成》,譯林出版社2001年版,第1 頁。,并成為推動西歐各國資產階級民主革命以及之后的多次社會建設和改良運動的重要經濟與思想力量。
在中國改革開放三十年的時間里,也產生了一個以商人、民營企業主、專業人士和職業經理人為主的社會中間群體。然而他們是否就形成了一個如西方國家這樣有明確階級身份認同的中產階級了呢?在本文中,筆者將從社會建設的視角出發透視中西“中產階級/層”這一群體。并對如下問題進行思考和回答:
西方國家的城市中產階層起源和形成過程是怎樣的?其中產階級的階級意識是如何產生的?這種中產身份意識的確立與西方國家在社會轉型中的社會建設和改良之間又是怎樣互為因果的?當前中國的中產階層的內部構成是怎樣的?其除了扮演拉動內需的經濟角色以外,在社會與政治領域還扮演著怎樣的角色?已有的研究顯示他們缺乏如西方國家那樣的中產階級身份的認同,其具體原因是什么?其阻力究竟在哪里?那么在未來,這群中國市場化改革的共同締造者和參與者,其相近的經濟與社會經歷是否將促使這一階層產生一種西方意義上的中產階級的身份意識?并成為中國公民社會發育、社會體制改革和社會建設的主導力量?
筆者希望通過本文的寫作,對理解當下中國中產階層以及中國階層結構的現狀和未來的變化趨勢及其社會影響有所貢獻。
在西方近代工業化和現代化的社會轉型過程中,社會結構發生了劇烈的變遷,其中一個重要的現象就是中產階級的出現。就中產階級對思想觀念、社會生活和政治制度產生的影響,西方學術界自上世紀初以來,一直就存在兩條不同的研究路徑——一條是從史學的路徑對西歐中產階級的起源進行社會史的探究;另一條是從社會科學尤其是社會學的視角對中產階級進行研究。
在對西歐社會史的研究中,我們可以發現:隨著工業革命的到來和資本主義的發展,一個以商人、工場主和專業人士為主體的中產群體(middling groups)開始出現了,各種類型的社團紛紛建立了起來。約翰·斯梅爾(John Smail)在《中產階級文化的起源》一書中通過考察英格蘭北部一個最重要的紡織業中心哈利法克斯以揭示出公共領域中自愿團體的興起與中產階級(middleclass)意識形成之間的關系:
1750年以后的幾十年里,哈利法克斯一項最突出的特點是大批社團的建立。自愿組織(voluntary associations)是18世紀新的政治組織形式,它們使得地方商人、工場主和專業人士“在社區共同發揮一種遠遠超過僅靠各自個人收入捐贈能夠產生的影響”。由于英國社會并沒有從組織形式上為這個集團提供發揮他們自身影響并獲得社會聲望的現成條件,所以他們必須創立自己的機構,而這些機構有助于形成階級認同。社團、爭議和對國內政治的參與,是哈利法克斯商界和專業界精英迅速創立他們的中產階級意識和表達自己不同于其他集團的階級認同的手段。
哈利法克斯政治文化的轉型,是哈貝馬斯描述18世紀“公共領域”形成的一個例證。哈貝馬斯提出的作為一種特殊政治話語形式的公共領域所具有的關鍵特征中有三項尤其重要。首先是在公共領域里運用理性作出批判性的判斷。其次是一定程度的信息自由和在一定程度上依靠印刷業的存在而獲得的討論的公開性。第三是公共領域內部個人與個人本質上平等的認定。
通過社團和爭議,公共領域的形成使這個商人、工場主和專業人士構成的集團與社會等級上低于他們的集團明確區分開來,將他們排斥出權力范圍之外;同時,公共領域的形成也為確立他們不同于社會等級上高于自己集團的認同感提供了話語。①J.斯梅爾:《中產階級文化的起源》,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39-191 頁。
從以上的論述中我們可以發現,在英國工業化過程的早期,就涌現出大量的自愿組織以實現市場與政府無法滿足的社會功能,這種以社團為主要載體的公民社會的形成對中產階級的意識的形成產生了重要的影響作用。
美國文化史家彼得·蓋伊在《施尼茲勒的世紀——中產階級文化的形成,1815-1914》一書中全面論述了維多利亞時代中產階級在公共與私人領域中所扮演的角色。
“在19世紀政治、經濟和社會各層面的大變革中,中產階級無不扮演著領導性的角色。不管他們有過多少次保守的退縮,仍然是一股足以帶來不穩定的激進勢力。主導大部分西方國家向民主化政府體系轉換的過程的,正是布爾喬亞(有少數特立獨行的貴族從旁協助)。在英國、比利時、法國、意大利和瑞典(更不必提的是美國),政治的民眾基礎都大大擴大了。在礦業、工業、銀行業、保險業、傳統地方產業和國際產業這些維多利亞時代的經濟部門,布爾喬亞的影響力當然較他們在政治部門的影響力更大。中產階級被釋放出來的活力——發明家、工程師和金融家的活力——締造了一個新世界。
中產階級的活力也讓他們勇于面對因都市化和工業化而起的各種史無前例的問題:貧民的居住環境過于擁擠、傳統慈善機構的明顯不敷需要、工人階級對基督教的疏遠等。不過,這些問題因為都是史無前例的,所以解決起來也相當棘手。當那些握有權力的人(資本家、工業家、立法者)碰到新的問題和需求時,只能在黑暗中摸索。19世紀中產階級在私人領域的理念相對清楚:他們向往的是建立一個緊密和諧的小家庭,在余暇時光吸收一點高級文化。隨著他們逐漸意識到工人階級的處境,他們也想把這種理念推廣開去。推動掃盲運動、建立教育協會和印行平價的經典,都是他們為賣力苦干的下層階級開出的處方。他們希望,這些貧窮勞工可以因此得到啟發和學到辦法,或多或少能像他們一樣追求并獲得家庭幸福。”①彼得·蓋伊:《施尼茲勒的世紀——中產階級文化的形成,1815-1914》,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334-335 頁。
從彼得·蓋伊的上述論述中我們可以發現西歐資本主義迅猛發展的維多利亞時代的中產階級已具備明確的政治態度與立場;強烈的經濟活力與野心;溫和的社會改良的方案與實踐能力。
在第二條路徑的研究者中,卡爾·馬克思是較早認識到中產階層的社會功能的社會學家。他在《共產黨宣言》中指出中間等級的瓦解、中間等級的大多數落入到無產者隊伍中來,造成了社會的兩極化,這是導致資本主義的重大社會沖突、社會動蕩和社會革命的前提條件之一。這里的“中間等級”是中譯本使用的概念,而在《共產黨宣言》的英文版原文中就是“middle class”一詞。可見,馬克思早就認識到失去了“middle class”就會激化社會矛盾這一點了。特別引起我們關注的是,馬克思在《剩余價值理論》中,有兩處提出了中等階級將不斷擴大的觀點。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三卷中也提到了這種趨勢。他說,企業規模的擴大,使得對于管理層的需求大大增加,于是會形成一個人數眾多的產業經理和商業經理階層,但馬克思并沒有說明這個階層處在什么樣的社會位置上。韋伯認為小資產階級其與資產階級的不同,在于沒有可能壟斷或控制市場;而其與工人階級的不同,則在于他們在市場上出賣的是自家的“資本”和勞動所生產或經營的小商品,而非自身的勞動力。韋伯用階級境遇(class situation)這個概念強調在資本主義社會中個人能通過自身的努力和奮斗,獲取機會,從而在階級階梯上找到自己的位置。
此后,德國社會民主主義理論家和政治家愛德華·伯恩斯坦在對19世紀初西歐和北美雇傭勞動者不斷增多這一現象的研究中,發現資本主義社會并沒有像馬克思所提出的那樣出現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的兩極分化,與此相反,中等收入階層在不斷擴大了。在他看來,中等收入者數量不斷增長,反映了一個普遍的趨勢:勞動階級作為一個整體,正向著內部的差別和經濟的改善方向轉變。他認為社會關系并沒有發生馬克思所預言的兩極分化,“ 在工人階級和巨富之間的階層沒有一個環節顯著地縮小,他還形象地描述了中產階級擴張的社會結構圖形。依據這樣一種判斷,伯恩施坦認為,階級對抗會因此而趨于緩和。
而從學術上首先全面論證了中產階級觀點的應該說是德國社會學家埃米爾·萊德勒。萊德勒認為,由職員、技術人員構成的新中產階級是一個特殊的社會階層,有著特殊的階級利益,與產業工人是不一樣的,在實踐中他們建立了與產業工人相分離的工會。他認為,傳統的工人階級是由體力勞動者組成的,與新中產階級有多方面的差異。
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后,由于社會結構發生很大變化,白領階層不斷擴張,對于中產階級的研究成為熱門話題,這一時期,關于中產階級的學術著作比較多,最主要的代表人物是美國社會學家米爾斯。1951年,米爾斯出版了具有劃時代意義的《白領——美國的中產階級》一書,它使中產階級研究開始進入社會學家的視野,成為一個重要的研究領域。在這本書中,米爾斯將中產階級劃分為新老中產并第一次提出“白領”這一概念。此后,1953年出版的《性格與社會結構:社會制度的心理》一書中,米爾斯又對中產階級的身份認定和心理特征作出了分析,他認為中產階級對社會身份地位欲求的復雜方式、對聲望的要求,除了財富之外,常與血統、種族、教育、職業、政治以及宗教等有著密切的關系。①嚴泉、陸紅梅:《臺灣的中產階級》,九州出版社2009年版,第1-3 頁。
當代分析的馬克思主義(又稱“新馬”)的重要代表人物E.O.賴特在米爾斯對白領階層研究的基礎上,進一步用社會學定量研究的方法,依據技術和權力兩個維度,將雇員分成15 個等級,并將那些同時處于剝削與被剝削位置之上的均歸入中產階級。在賴特看來中產階級是指那些自己不擁有生產資料,在勞動市場上出賣他們的勞動力但看起來卻不像是屬于“工人階級”的人。②E.O.賴特:《后工業社會中的階級》,遼寧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20 頁。
新韋伯主義的中產階層理論傾向于以市場能力和工作關系為基礎來定義中產階層。戈德索普是其中的代表人物,他的最新版本的階級分析框架,首先以雇傭關系為依據,將職業劃分為三大類別,即雇主、自雇者和雇員;然后,又進一步根據雇傭關系的形式,即勞動契約(labor contract)、服務契約(service contract)以及介于此兩類契約之間的契約類型,把雇員身份職業分為三類;最后,再根據技術水平,把每類職業劃分成2-3 類,由此構造了一個包括13 個職業類別、7 個階級的分析框架(Erikson & Goldthorpe,1992:36)。③劉欣:《中國城市的階層結構與中產階層的定位》,《社會學研究》2007年6月。
可以說,米爾斯、賴特和戈德索普的著作直接影響了目前中國國內社會學界關于階層研究的路徑取向。
此外一些西方政治理論家如亨廷頓、利普塞特和格拉斯曼等人基于西方社會發展經驗提出了中產階級產生與民主政治發展之間的關系。尤其是亨廷頓提出城市是一國反對派的活動中心;中產階級是城市中反對派的核心;知識分子是中產階級中最積極的反對派集團;學生又是知識分子中最有凝聚力和最有效能的革命者。
上述對中產階級的研究路徑和視角雖然各不相同,但在西方國家每一次的重大社會變革和社會建設中,中產階級均成為主導力量已成為不爭的事實。無論是在美國的“進步運動”,“羅斯福新政”和“偉大社會”的社會建設與革新運動中,還是在英國的“費邊主義”的社會改良運動中,中產階級都在其中承擔了重要的使命與責任,并且也正是在此過程中,中產階級的身份認同開始確立起來,并促進社會共識的形成,即對憲政民主的價值認同,和推動社會進步的使命承擔。
從歷史的進程看,中產階級占據主導地位,并成為歷次社會變革的推動者和中堅力量,可以說是現代西方社會進步、繁榮與穩定的最重要的結構性原因。
近三十多年的改革開放也在中國造就了一個西方意義上的中產階層,當代中國中產階層的產生與此社會發展階段中的工業化、市場化、城市化及產業結構等因素緊密相關。
就工業化推進的社會影響看,一是勞動分工的細化和專業化,其結果導致了一套系統的以技術等級或專業化程度為基礎的職業分化體系。職業分化導致的社會經濟差異現象日益突出,專業化程度高的職業往往獲得越來越高的經濟收入和社會聲望,而無技術的體力勞動從業者的收入和社會地位則相對下降。工業化推進的另一社會影響是科層組織在數量和規模上的擴張。現階段,我國社會科層組織的大規模發展,企業組織、政府組織和其他組織大量涌現,組織規模不斷膨脹,管理層次逐日增多,尤其重要的是,出現了所有權與管理權的分離;組織中的管理者實際上擁有了對所屬資源的控制權和支配權,導致了管理者與非管理者之間的社會經濟地位的分化及其中間階層的產生。
以市場化關系觀之,經濟市場化的過程,也是個人經濟自由權利的逐步確立、有效實施和切實保障的過程。在此基礎上,社會分化才可能為新中產的產生賦予“自由流動的空間與資源”。①陸學藝、王春光主編:《中國階層關系研究報告》,福特基金會課題(未發表)。
正如財經作家吳曉波所言,“過去20 多年里,中國市場上存在著三股力量——國營公司,民營公司,外資公司。期間,中國公司一直是在非規范化的市場氛圍中成長起來的,數以百萬計的民營企業在體制外壯大,在資源、市場、人才、政策、資金甚至地理區位都毫無優勢的前提下實現了高速的成長。與此同時,外資的力量及其經理人群體的聰明、欲望與努力持續而深刻地影響著中國經濟及政策的走向。”②吳曉波著:《激蕩三十年》,中信出版社2007年版,第X 頁。截至2011年底,全國登記注冊的私營企業達到967.7 萬戶;注冊資本總額為25.79 萬億元。③陸學藝主編:《當代中國社會建設》,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版,第265 頁。正是在商業社會迅猛發展的過程中,孕育出了一個以企業家、職業經理人與專業技術人員為主體的中產人群中的精英階層。
再以城鄉結構而論,我國的城市化水平從1978年的17.9%發展到2012年的50.1%。這為中產階層的產生提供了社會環境。
就產業結構而言,中產階層產生于傳統產業比重下降、現代產業比重上升的現代社會產業結構的變遷中。我國自1978年改革開放以來,產業結構發生了傳統產業比重下降、現代產業比重上升的急劇變遷:從就業比重看,1978年,我國產業結構中,第一產業占70.5%,第二產業占17.3%,第三產業占12.2%;到2010年,這三者的比重分別為36.7%,28.7%,34.6%;從國內生產總值比重看,1978年,第一產業占28.1%,第二產業占48.2%,第三產業占23.7%;到2010年,這三者的比重分別為10.2%,46.9%,43.0%。從這一數據顯示出,無論是產業結構還是就業結構,第三產業即商業與服務業的上升是最快的。而中產階層的主體就來自于第三產業,由此顯示中產階層正在逐步改變社會資源的分配格局。
就當代中國中產階層的構成而言,如若沿用米爾斯的分類,將中產分為新、老中產兩大類,那么依據區分兩者的一個重要的標志“在新中產階級的職業中,人們要利用他人的財產為他人工作,作為收入的來源,職業是和階級地位相互聯系著的”④C.W.米爾斯著:《白領——美國的中產階級》,浙江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 頁。,中國目前的城市中產主要由以下幾種職業人群構成:黨政官員;職業經理人;民營企業主;專業技術人士;企事業單位的普通白領。
而位于中產階層之上的是由大企業主、國企高管以及黨政系統的高層官員構成的上層社會。
位于這一階層之下的則是一個龐大的底層社會,主要包括:產業工人(其中包括擁有城市戶籍的正式職工和農民工);低端商業服務業從業人員;個體戶和小商販以及農業勞動者。
對于當代中國的中產階層究竟發揮了怎樣的功能,學界一直存在著較大的爭議,大體上經歷了三個階段⑤李春玲主編:《比較視野下的中產階級形成》,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9年版,第35-40 頁。:
上世紀80年代末,隨著民營企業主和個體工商戶的數量的逐步增加,有一部分的理論家提出要發展中產階層實際上是指要促進發展民營經濟和個體經濟。另外,在這一時期,有一部分知識分子在大力提倡政治民主,他們也是中產階級理論的支持者,他們認為中產階層——主要是指企業家階層——是推進民主政治的力量。
從上世紀90年代開始,隨著民營企業和個體工商戶數量的進一步增加,以及作為新中產階層主體的白領人數的增多,使得“中產人群在消費領域顯示出巨大的潛力,成為拉動內需的主力,這實際上證實了這一群體的發展壯大有助于經濟增長,而與此同時,社會輿論對于收入差距擴大的批評與日俱增,也迫使政府考慮擴大收入中間層以抑制貧富兩極分化的趨勢。”即有學者提出“經濟前衛,政治后衛”的說法(周曉虹)。因此這一階段學術界關于中產階層的研究基本上是以政策取向的研究為主流,并借用大規模問卷調查的定量研究方法考察中產階層的收入和消費水平。
近年來伴隨中產階層群體的進一步擴大,及其在中國公民社會建設中的積極推動作用的顯現。由是,有部分研究者開始關注中產階層在社會公共領域和政治領域的表現,比如對商會和行業協會的研究以及對業主委員會和環保NGO 等社會組織和社會運動的研究。①朱健剛:《國家、權力與街區空間:當代中國街區權力研究導論》,《中國社會科學季刊》1999年第26 期。
筆者認為近一階段對中產階層的政治與社會功能的研究視角的轉向有較大的現實價值與意義,因為正是在這一層面上,中國的中產階層(主要是其中的專業技術人員群體)開始顯現出了現代公民性的品格和特征。②在現代社會中公民性是個人之間以共同體意識為前提的相互善待,可以按照序列分解為禮貌、非暴力、寬容心、同情心、志愿者精神、相互尊重、共同體意識等七項要素。與西方國家的中產階級一樣,在中國社會的大轉變與大變革時期,中國中產階層逐漸承擔起理性批判和社會改良的使命與責任來。
在近些年迅速成長起來的各類民間組織中,中產階層積極投身于其中擔任顧問、理事會委員、機構領導者、培訓咨詢師、志愿者。在環保、勞工維權、慈善救助、社會服務、文化教育、學術倡導等領域發出自己的聲音,展示出強勁的行動力,并在組織內部訓練和培育民主治理的架構,從而成為了推動中國公民社會發展和社會建設的力量。
從上海社科院于2002年對上海154 家民間組織所做的調查中可以發現:這些民間組織的常務負責人主要來自政府機關(35.71%),事業單位(28.57%),以及企業(28.57%)的中層。③黃曉勇主編:《中國民間組織報告》,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8年版,第180 頁。由此顯示上海的民間組織的管理層均來自于中產階層。
從香港中文大學公民社會研究中心2010年對北京、廣東和云南的263 家民間組織所做的問卷調查顯示74.7%的組織的發起人來自中產階層。
筆者認為民間組織已成為中產階層參與社會建設、倡導和推動社會改良、凝聚社會共識的主要渠道,并且為這些受過良好教育的精英提供了參與國家政治生活的替代性來源。
雖然中產階層已在社會建設領域中扮演了越來越重要的角色,但由于中國的中產階層整體上規模還太小(僅為25%,1951年美國中產階層達到45%④陸學藝主編:《當代中國社會建設》,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版,第7 頁。),且普遍缺少身份認同,因此他們還無力成為社會建設的主導力量,無法像西方的中產階級一樣成為社會改良的參與者和領導者。
在筆者參與的多次關于中產階層的調研中,往往會遇到“被中產”的困境,即研究者設定的中產階層中的多數并不認為自己是中產。比如在成都的對中產階層群體的調研中,僅有15.9%的人認為自己屬于這一階層,然而從客觀的階層結構分布上來看,中產階層所占規模比例為34.4%。⑤“當代中國社會結構變遷研究”課題組:《成都市社會建設研究》,未發表。那么,產生這種身份認同缺失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呢?概括而言主要有以下幾點:
首先,人們對于中產階層的主觀認同與客觀標準存在差異。學者所設定的中產階層的評判標準是職業群體。然而,目前中國的社會公眾在對自身所處的社會位置的主觀認同方面,很多人是將財富的多少、收入的多少作為判斷自己是否屬于中產階層的唯一指標,這樣就出現了那些對自己收入狀況并不滿意的中產階層群體認為自己“被中產”了的情況,尤其是在收入差距持續擴大的情況下,這種主觀認同與客觀位置不一致的偏差會進一步放大。
其次,自上世紀九十年代以來,在媒體的宣傳中,一般不研討宣傳中產階層的問題,特別是主流媒體,一般不提中產階層,而是用中等收入者來替代。這樣,人們對于中產階層缺乏一個明確、清晰的概念。①“當代中國社會結構變遷研究”課題組:《成都市社會建設研究》,未發表。
最后,也是最為重要的一點是,中產階層內部對目前的社會體制和政治體制等制度安排,及其背后的價值理念不僅缺少共識,甚至存在嚴重的分歧。相應地,在西方國家恰恰是對這些政治社會制度設計蘊含的價值理想的共識,使得中產階級的身份和意識確立了起來。
無論是中國還是西方國家,中產階層都是在社會從傳統農業社會向現代工業社會的轉型過程中,以及市場經濟的建立過程中出現的。所不同的是西方的中產階級是在社會內生的從封建貴族制向資本主義制度演進的二三百年中產生的,而當代中國的中產階層則是在由國家主導的從計劃經濟向社會主義市場經濟轉型的三十年中出現的。因此,兩者在規模上、構成上、價值理念及身份認同上都存在顯著的差異。
如前所述,當下中國的中產階層體量小,異質性高,對社會政治制度安排及其隱含的倫理價值上的分歧,以及主流媒體用“中等收入”替代“中產階層/級”而帶來的意識形態上的模糊性,均對中產階層的身份認同造成阻礙。這就使得中國的中產階層如18世紀西方國家社會轉型早期那樣僅是一個中產群體(middling-groups),而不是中產階級(middle-class)。
與此同時,我們也必須看到這群中產階層中的有識之士正在為推動社會體制的改革、培育社會建設的組織力量、凝聚社會共識而做著不懈的努力。有的日日行走在城市社區和田間地頭上,用行動來改變弱勢者的生存境遇,喚醒公眾的良知,培育公民的美德;有的則在田野、課堂和書齋中考察、講演、寫作,用教育和政策倡導的方式,推動社會的進步。
目前中國的中產階層正以年均約900 萬人的增速迅速崛起。②陸學藝主編:《當代中國社會建設》,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版,第277 頁。作為中產階層主要的社會與政治參與渠道的民間組織也以每年2-3 萬個的速度增長,至2012年底已達45.75 萬個,若加上工商注冊或未注冊的草根組織,總數將遠遠超過這一數量。如果政府能正視這一股歷史發展的潮流,在確保民生與社會事業建設的同時,建立起與目前的經濟體制相適應的社會體制,制定有利于中產階層發育的社會政策,那么中產階層中將會有越來越多的個體加入到社會建設的事業中來,從而逐漸形成中產階層的身份認同,而這種認同將進一步推動中國向一個文明、進步、現代化的國家發展。如果政府忽視這一股歷史潮流,僅將社會建設局限在社會福利和保障事業的建設上,而沒有對不合理的城鄉二元社會體制進行及時的改革,對滯后經濟結構15年的社會結構進行調整的話,那么貧富差距將進一步擴大,社會將進一步被撕裂,社會中涌動的各種思潮也將進一步激進化。
中國中產階層的未來將何去何從?這個問題同時也意味著中國社會的未來將往何處走?我們將是要生活在一個看似一盤散沙以便于管控,但實則危機四伏的中國?還是一個能凝聚社會共識,讓中產階層成為建設社會現代化主導力量的中國?當然這一方面取決于中國經濟發展的水平和可持續性,而在更大的層面上則取決于國家決策層的公平公正的社會立法和對目前不合理的社會體制進行改革的決心、勇氣和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