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林平 雍 昕
(1.南京大學 社會學院,江蘇南京 210046;2.中山大學 社會學與社會工作系,廣東廣州 510275)
從20世紀70年代末開始,盡管經歷了30多年的改革開放,經濟高速發展,但中國還仍然處于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在這一階段,多種所有制經濟并存,多種企業管理方式混雜,毋庸諱言,作為工人階級主體力量的外來農民工遭受種種權益侵害,也的確在一定程度上存在著對外來農民工的剝削。這種剝削的現實,反映在農民工的觀念里,可以概念化為剝削感。我們在2006年、2010年對珠三角及長三角外來農民工大規模問卷調查發現,2006年有11.4%的農民工感受到剝削感,2010年為14.29%。
從經典馬克思主義的主要著作(如《資本論》等)開始,新馬克思主義以及其他學術流派都對剝削問題進行過非常重要的研究,但少有對工人剝削感及其影響因素的較為精確的定量研究。本文的研究力圖揭示:農民工對剝削的感受究竟怎樣?是哪一些重要因素影響了他們的剝削感?
“剝削”是馬克思政治經濟學中的重要概念,用以描述和揭露資本主義生產目的和動機。馬克思在《資本論》中寫道:“凡是社會上一部分人享有生產資料壟斷權的地方,勞動者,無論是自由的或不自由的,都必須在維持自身生活所必需的勞動時間以外,追加超額的勞動時間來為生產資料的所有者生產生活資料。”①馬克思:《資本論(第一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272頁。“無償勞動的占有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和通過這種生產方式對工人進行剝削的基本形式。”②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選集》,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336頁。馬克思將工人勞動時間分為必要勞動時間和剩余勞動時間。資本家所雇工人的勞動時間,其中用于再生產勞動力的價值部分屬于必要勞動時間。工作中超過必要勞動時間以外的時間,則是剩余勞動時間。剩余價值就是剩余勞動的凝結。馬克思主義所指涉的剝削概念是基于其勞動價值論和剩余價值論的。簡言之,馬克思認為掌握有生產資料的資本家無償占有工人創造的剩余價值的現象就是剝削。
如果有剝削,那么當然就會有工人對于剝削的感受,是什么因素通過什么樣的機制影響了工人的剝削感受呢?我們梳理文獻,發現主要有三個方面:
Smith和潘毅、任焰對珠三角、長三角地區工廠宿舍的研究,從跨國勞動過程的角度出發,對當代中國宿舍勞動體制作為一種生產空間的政治經濟學意義進行了探索。現今中國工廠將雇傭的大量外來工臨時安置于宿舍③任焰、潘毅在深圳田野研究中將企業宿舍歸納為四種模式,廠房與工人宿舍都位于廠區內、廠房與工人宿舍不在同一個地方,但是通常間隔距離在步行可及的范圍之內、廠房與宿舍位于同一棟建筑之中、宿舍與倉庫位于同一棟建筑之中,或者更糟糕的情況是廠房、宿舍和倉庫都位于同一棟建筑。,使得外來工勞動力的日常再生產與產品的生產空間合二為一。他們將工業資本這一勞作安排方式概念化為“宿舍勞動體制”,強調企業對外來工勞動力的再生產,尤其是日常生活的再生產的控制是理解資本生產過程的重要環節。通過將中國當代勞動宿舍體制與日本的家族式、西方家長式管理、中國計劃經濟時代的“單位”制度的宿舍對比,他們發現上述各種方式都是以家庭為單位提供住房,因此勞動力的日常生產和代際再生產都得以繼續。而當代中國的工廠實踐中,宿舍主要提供給那些短期雇傭的外來工,這些宿舍就設置在廠區里面或者離廠區很近,并不是面向外來工家庭,因而勞動力代際再生產被剝離開來。④Smith,C.and N.Pun.“The dormitory labour regime in China as a site for control and resistance.”The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Human Resource Management,2006,(8):1456-1470.企業為其雇員提供宿舍并不是為了建立一支對企業忠誠或者技術熟練的勞動力隊伍,而是主要為了可以確保短期地、臨時性地、大規模地對跨地區流動的廉價而年輕的外來工(特別是女性)加以使用,并將其工作日的勞動產出最大化。⑤任焰、潘毅:《跨國勞動過程的空間政治:全球化時代的宿舍勞動體制》,《社會學研究》2006年第4期。
宿舍勞動體制的“勞動—生活居住”一體化使得工人處于工廠的全面控制下,工人的工作時間和非工作時間被緊密地連接起來,勞動時間可以被任意而靈活地支配和延長,從而增加對勞動力剩余價值的獲取,導致勞動生涯被濃縮。⑥任焰、潘毅:《宿舍勞動體制:勞動控制與抗爭的另類空間》,《開放時代》2006年第3期。潘毅等對東莞和上海的港臺企業的研究發現,以工廠為中心的日常勞動力再生產社會化模式,使得管理層的權力延伸至工人的非工作時間,這是以往工作——家庭相分離的傳統市場經濟無法達到的。這一分割使得宿舍勞動體制成為工作和“家”的新的鏈接形式,但這體制仍然沒有解決他們與城市分隔的狀況,僅僅只是滿足了早期資本工作與居住的安排需要。⑦Smith,C.and N.Pun.“The dormitory labour regime in China as a site for control and resistance.”The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Human Resource Management,2006, (8) :1456-1470.
將宿舍勞動體制與勞動過程理論相聯系后不難發現,宿舍勞動體制成功實現了外來工人勞動時間的絕對延長,實現了對剩余價值的剝削。它是全球資本的經濟邏輯與國家制度的政治邏輯共同作用之下所產生的一種獨特而具體的生產空間形態,并因此導致了新的國際勞動分工中一種特殊剝削型雇傭制度的形成。①任焰、潘毅:《跨國勞動過程的空間政治:全球化時代的宿舍勞動體制》,《社會學研究》2006年第4期。
當然,工人也通過宿舍空間強化了自身的力量。工人們通過交流,進行群體活動可以建立和擴展他們的網絡關系。工人們談論生活中的瑣事,工作中的煩惱,特別是對企業管理層的不滿。久而久之,工人們不滿的情緒,經過集體的渲染,形成了對資方態度的共識,促成了工人團結形態。因此,宿舍勞動體制便利了資方對勞方生產生活進行恣意安排的同時,也便利工人相互間交流,使得集體的抗爭成為了可能。
總之,宿舍勞動體制從三個維度加劇了企業對外來工的剝削。首先,宿舍勞動體制使得企業管理層能夠對外來工的生活作息進行全景敞視的監視,外來工被馴化成為熟練生產的機器,提高了工人的勞動強度,加強了勞動異化過程。第二,宿舍勞動體制的安排將外來工的非工作時間和工作時間緊密聯系起來,勞動時間根據企業需要被隨意地延長,大大增加了工人的工作時長。最后,從勞動意識形態的轉化來看,集體宿舍成為工人交流、分享體驗自我感受的場所,成為工人交流企業剝削情緒的空間載體。因此,從企業加強剝削的客觀基礎和外來工剝削感的主觀反映來說,可以從宿舍勞動體制的理論邏輯推論出:
假設1:住在企業宿舍的外來工,越可能感受到企業雇主的剝削。
在西方,對企業計件制的研究較多,在馬克思之后,羅伊、布若威等都在田野研究的基礎上探討了計件制的形式及運行機制。羅伊認為計件制形塑了一種他稱之為“趕工”的游戲,在這一氛圍下,工人覺得工作時間過得很快,疲勞感低。“趕工”讓工人覺得做好做快體現了個人能力,因而賺多賺少是自己能力的事。計件制不但帶來了經濟上的報酬,還帶來了非經濟性的滿足。②Roy,D.F.“Work satisfaction and social reward in quota achievement:An analysis of piecework incentive.” American SociologicalReview,1953,18(5): 507-514.;Roy, D.F.“Efficiencyand thefix:Informalintergroup relationsin a piecework machine shop.“ 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1954,60:255-266.布若威推進了羅伊的研究,認為雖然“趕工”游戲仍然存在,但計件制度本身及其環境發生了改變。羅伊時期的計件制是建立在基本工資的基礎之上,提高收入的方法就是增加完成的產品件數;而后來的計件制和“趕工”游戲是建立在內部勞動力市場和內部國家的制度之上,工人追求的是更高勞動等級的福利標準。③[美]邁克爾·布若威:《制造同意》,商務印書館2008年版,第65-66頁。工人對“計件制趕工”的參與營造了對資本主義規訓機制的認同。④同上,第99頁。
謝國雄基于上述西方學者對計件制的探討與研究,對臺灣工廠的計件制進行了研究。他發現臺灣絕大部分實行計件制的企業,沒有羅伊所看到的基本工資制度⑤在計件制中通常沒有底薪,即使有也是一種形式化的底薪。參見謝國雄:《純勞動:臺灣勞動體制諸論》,中央研究院社會學研究所籌備處1997年版。,也沒有布若威看到的內部勞動力市場,臺灣的勞動者沒有基本的社會安全制度的保障。但是,謝發現計件制度仍然發揮了產生志愿性服務的作用(類似于布若威所說的“同意”概念),具體通過“計件意識”、“認分觀”和“互相觀”而形塑。
在謝國雄看來,計件意識由擬似小頭家⑥頭家,閩南方言,即老板、雇主。意識、純勞動意識、虛擬自由意識及件工(計件工)特殊階級意識四個維度所構成。計件薪酬制度使得件工認為其收入多寡完全看自身工作量的變化,多做多得,少做少得。他們在活多的時候,就賣力干活(趕工),反之就少做或休息玩耍。件工還會通過其他方式來增加自己的收入。但實際上因為件工無法決定生產什么東西、不能分享利潤、必須聽命和待命于雇主,所以他稱之為“擬似”小頭家意識。純勞動意識是指,件工賣的是具體化的工業成品或半成品的“勞動”,而不是“勞動力”。因而很自然地,“有做有錢,沒做沒錢”,加班沒有加班費,假日沒有工資,無工回家、有工回廠,沒有工作時,期待的是工作,而不是底薪,這一系列想法成為件工的潛意識。件工的純勞動意識導致件工對國家或企業沒有“照顧義務”的期望。件工在趕工加班的時候并沒有說“不”的自由,隨時隨地處于待命狀態,由于無工做而被迫離開都指明件工的自由是一種虛幻的自由。而件工的階級意識形態主要是指件工建立了以薪資制度來辨識對生產的貢獻,他們稱月薪人員為“米蟲”。件工收入寡薄主要是因為“米蟲”太多。
計件的薪酬制度所產生的計件意識,實現并掩飾了剩余價值榨取。因為企業購買的是工人的勞動力,卻不愿承擔勞動力閑置和再生產的成本,而以“計件意識”的表象來呈現。“計件意識”的四個維度說明工人在與資方博弈過程中,追求的不是去商品化,而是較高的商品化,甚至是極端的商品化。①謝國雄:《純勞動:臺灣勞動體制諸論》,中央研究院社會學研究所籌備處1997年版。
因而,我們可以看到計件制薪酬制度的設置客觀上加劇了企業對外來工的剝削,但這一薪酬制度下的外來工更不容易產生剝削感。首先,工資制度本身制造了工資換取工人“勞動”的表象,實現了“工資”與“勞動力”不對等的交換。計件薪酬制度形塑了工人的“純勞動意識”,更加深化了工人“有勞即有酬,不勞不得酬”的意識。其次,計件制營造了一個趕工的游戲氛圍。工人在游戲的過程中,一方面專注于“多做多得,少做少得”,另一方面降低了長時工作產生的疲倦、乏味感。第三,工人微薄的底薪,使得他們不期望基于“純勞動力意識”之上企業的“照顧義務”,而更依賴出賣自己“勞動”。因而,可以據此提出本文的第二個假設:
假設2:薪酬制度為計件制的外來工,更不可能感受到企業雇主的剝削。
剝削概念除經濟維度的限定之外,還應當包含權益的維度。眾多研究表明,外來農民工遭受了普遍的權益侵害②蔡禾、劉林平、萬向東:《城市化進程中的農民工——來自珠江三角洲的研究》,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9年版;劉林平、孫中偉:《勞動權益——珠三角農民工狀況報告》,湖南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劉林平:《關系與制度——十年(2001-2011)勞工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2年版。,而這種對他們人身和經濟利益的侵害使他們具有切身體驗,會直接反映到他們意識之中,使其更有可能感受到剝削。因而,提出本文下面的假設:
假設3:人身權益遭到侵害的外來工,越可能感受到企業雇主的剝削。
假設4:勞動權益遭到侵害的外來工,越可能感受到企業雇主的剝削。
本文數據來自于中山大學2010年③該數據來源于劉林平為首席專家的教育部哲學社會科學研究重大課題攻關項目“外來工權益保護理論與實踐研究(09JZD0032)”。和2006年④該數據來源于蔡禾主持的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招標項目“城市化進程中的農民工問題研究(05&2D034)”。度大規模外來工問卷調查。這兩次調查采用的是配額抽樣,重點控制了性別、行業和地區分布等指標。2010年調研地區為珠三角九市和長三角十市,調研對象被限定為珠、長兩地跨地域(縣、市、區)流動的大專學歷及以下的農村戶籍外來務工者,獲得有效問卷4150份,其中珠三角地區有效問卷2014份。2006年調查了珠三角九市的農民工,獲得有效問卷3086份。
1.因變量
我們在問卷中詢問了外來工是否感受到了雇主的剝削,將“從來沒有”和“偶爾有”的賦值為0,作為參照類;將“經常有”和“總是有”的賦值為1;回答“說不清”的作為缺失值處理。在2006年和2010年度調查中,都有超過10%的外來工表示感受到了雇主的剝削。
2.自變量
住宿方式:住在企業宿舍的外來工我們賦值為1,否則為0。2006年住在宿舍的外來工占55%左右,2010年這一比例下降至45%。
計件制:薪酬制度為計件制的外來工我們賦值為1,否則為0。2006年薪酬制度為計件制的外來工的比例為18.8%,2010年這一比例有所提高,近30%。
人身權益侵害:人身權益侵害指標為合成指標。如果外來工在目前工作企業中經歷“強迫勞動”、“冒險作業”、“罰跪罰站”、“搜身搜包”、“被管理人員毆打”、“被管理人員拘禁”、“工作環境有危害”任一情況,則賦值為1,都沒有則為0。2006年33.34%的外來工表示他們受到過人身權益的侵害,2010年這一比例下降至27.98%。
勞動權益侵害:問卷詢問了外來工在調查年度過去一年來,在目前企業打工期間,勞動權益是否受到侵害。勞動權益受到侵害的賦值為1,否則為0。2006年,約24%的外來工表示勞動權益受到侵害,2010年這一比例下降至7.6%。
3.控制變量
教育程度:“小學及小學以下”教育程度者賦值0,為參照類別,然后依次是“初中”、“中專、高中和技校”、“大專”,分別賦值 1~3。
代際:我們采取學界通常的處理辦法,將1980年后出生的外來工歸為新生代。“新生代”賦值為1,否則為0。2006年外來工中新生代比例約為48%,2010年這一比例提高至63%。
工會:受訪者所在企業“沒有工會”賦值0,為參照類別,然后依次是企業“有工會,但沒參與”、企業“有工會,但參與”,分別賦值1和2。企業中建立工會的比例和外來工參會比例沒有提高。
企業規模:“100人以下”企業為參照類別,賦值為0,然后依次為“100-299人”、“300-999人”、“1000 人以上”,分別賦值 1~3。
企業性質:“國有集體”企業為參照類別,賦值為0。然后依次為“港澳臺”企業、“外資”企業、“私營個體”、“其他”企業,分別賦值1~4。
對企業有無意見:對企業“沒有意見”為參照類別,賦值為0。然后依次為對企業“有意見,但沒有反映”、對企業“有意見,且反映了”,分別賦值為 1和 2。
性別、戶口、企業是否拖欠工資、地區、是否簽訂合同、產業,皆為二分變量,將“女性”、“農業戶口”、“沒有拖欠工資”、“沒有簽訂合同”、“第二產業”賦值為0,為參照類別,反之則賦值為1。以上各變量描述統計,詳見表1。
我們還將外來工月工資(千元)、周工作小時、換工次數以及工齡作為控制變量納入模型。總體來說外來工工作時間大大超過法定時間,2006年外來工每周工作時間高達61.6個小時,2010年有所下降,但仍然有57.6個小時。各變量描述統計,詳見表2。
總體來看,絕大部分外來工仍然是一線生產的普工。與2006年相比,2010年外來工住在企業宿舍的比例有所降低。越來越多的外來工薪酬制度采取計件制。勞動權益侵害的情況和人身權益侵害的情況都有所好轉。此外,2010年外來工教育水平、月收入、合同覆蓋率都有不同幅度的提高,但外來工工資低、工作時間長的特點并沒有得到有效的改觀,勞動付出與回報不相符。
因變量“是否感受到雇主的剝削”為二分類別變量,因此本文采用Logit回歸模型進行分析,模型公式為:

其中,p為剝削感的發生概率,logit(p)=In[p/(1-p)],c 為常數項,xi為自變量或控制變量,bi為相應變量的系數,ε為隨機誤差。
我們以2006年和2010年度珠三角外來工樣本的數據建立了模型1和模型2,結果見表3。
模型顯示,“宿舍”和“計件制”兩個變量在兩個年份的模型中均不顯著,意味著珠三角外來工不論是否處于宿舍勞動體制之中或是否采用計件制計酬,對剝削的感受沒有顯著差異。“人身權益損害”和“勞動權益損害”兩變量在模型1和模型2中均有正向顯著性影響。2006年度人身權益遭到侵害的外來工對剝削感知的概率是沒有受到侵害的2.65倍,勞動權益遭到侵害的外來工則是沒有受到侵害的2.39倍。而2010年度存在上述權益侵害現象的外來工同樣更可能感受到剝削,概率分別是沒有侵害情況的1.87倍和2.40倍。這說明對于外來工是否感受到剝削除了受工作時長和工作報酬等經濟指標的影響外,權益損害狀況是他們對雇主剝削評價的重要影響因素。

表1 類別變量描述統計

表2 連續變量描述統計

表3 關于剝削感的模型
在控制變量方面,兩個模型一致的地方是:教育程度越高者更可能感受到剝削,在模型1中,大專比小學及以下者有顯著差異,在模型2中,中專、技校高中和大專都與小學及以下者有顯著差異;對企業有意見者(無論是否反映)比之無意見者感受到剝削的概率更高;港澳臺企業比之國有企業更使人產生剝削感;拖欠工資使得工人產生剝削感。
在模型1中,代際、性別、周工作小時、月工資和參加工會等變量具有顯著性,但這種顯著性在模型2中消失;而在模型1中企業規模、企業性質(私營個體)和換工次數等不顯著的變量在模型2中變得顯著。這可能反映了時間的變化所帶來社會關系的變化及對外來農民工主觀感受的影響。
總之,回歸結果表明,假設1和假設2沒有得到數據的支持,而假設3和假設4得到支持。對外來農民工受剝削感受穩定地起作用的變量是涉及絕對剝奪的勞動權益、人身權益和拖欠工資,作為個體變量的教育程度,作為主體感受的是否對企業有意見,以及作為組織層次變量的企業性質(港澳臺)。
從人身權益、勞動權益和拖欠工資三個方面來看,珠三角外來農民工的剝削感是由于對他們的絕對剝奪所引起或產生的,我們可以概念化為絕對剝削感。按照剩余價值理論,工作時間和工資水平應該是判斷是否剝削的關鍵變量,但在我們的模型中,這兩個變量在2006年起顯著作用,在2010年卻不是。這說明外來農民工不是從市場關系中的利益分配來判斷剝削的,也說明從勞動時間和勞動報酬來分析是否剝削的剩余價值論可能并不適合于對中國農民工的分析。
Smith和潘毅等人的研究,以是否居住在企業宿舍作為一個判斷勞動體制的關鍵變量,提出了新的研究視角。按照他們的理論邏輯,宿舍勞動體制為工人提供了一個分享共同遭遇,交流情緒,反抗剝削的空間或場域,應該有利于工人的共享價值的形成和集體行動。但是本文的研究發現,外來工剝削感的產生概率并不會因為他們居住在企業宿舍而提高。對此可能的解釋是有如下幾點:首先,對于外來工主觀體驗而言,企業宿舍反而為他們提供了居住的便利和居住環境的改善。一般而言工業區地處偏遠,治安環境較差,犯罪活動頻發,企業宿舍為外來工提供了某種程度上的保護。第二,外來工有其特殊的效益觀,他們不但自愿加班,并且還自愿多加班。①劉林平、張春泥、陳小娟:《農民的效益觀與農民工的行動邏輯——對農民工超時加班的意愿與目的分析》,《中國農村經濟》2010年第9期。住在企業宿舍的外來工,能夠工作更長的時間,獲得更高的工資。②以2010年數據為例,住在企業宿舍的外來工每周工作58.17個小時,而沒有住在企業宿舍的外來工每周工作55.75個小時,存在顯著性差異。企業宿舍無疑契合了他們的效率觀念。第三,富士康連跳事件中,室友甚至不知道跳樓工友姓甚名誰。③可參看《富士康“第九跳”調查:陌生的室友》http://news.cnfol.com/100517/101,1587,7706108,00.shtml。這提示我們,企業雇主可以調整外來工宿舍入住的條件(如大多安排班次不一樣,不同籍貫,年齡差異大的工友住在一起),抑制宿舍傳遞信息、交流情感、形塑意識、團結勞工的功能。因此,我們認為,宿舍勞動體制沒有導致外來工更高的剝削感體驗的原因可能是企業宿舍安排提高了這一群體的安全感,降低他們的務工成本。更進一步的解釋是:工人在何種場所居住,畢竟是一種外在的空間安排,尤其是現在通訊技術高度大眾化的條件下,面對面的交流的重要性已經下降。
對薪酬制度中計件制的研究是對勞動過程中勞動力“商品化”研究的進一步延伸。謝國雄認為計件制催生了工人純勞動意識,使得工人在與資方博弈勞動價值的過程中,主動追求較高的商品化,讓“資本”購買“勞動”的形式發揮到極致,完成了資本對剩余價值的萃取和掩飾。這樣的論述是有一定道理的。但是,我們的模型表明,是否采用計件制對工人的剝削感并沒有顯著影響,基本的道理在于,中國的工人,尤其是在珠三角地區,對勞動權益、人身權益的侵害,特別是拖欠工資,是工人最為關心的問題,是決定他們對資本、企業和雇主看法的最重要的因素,他們的剝削感是一種絕對剝削感,而是否采用計件制涉及勞動和報酬的具體關聯,是一種市場和企業管理的手段,只要不拖欠工資,就并不十分重要。
珠三角的外來農民工具有一定的被剝削的感受,這種剝削感是一種絕對剝削感,而不是市場利益或企業利潤在資本和勞動之間的相對劃分,是否遭受勞動權益和人身權益侵害,是否拖欠工資,是影響工人剝削感的關鍵變量,這就是本文的基本結論。由此結論而得到的政策涵義是:和諧、穩定的勞資關系建立之關鍵,在于保障農民工基本的勞動權益和人身權益。國家應該加大落實相關勞動法律法規的力度,讓農民工更加有尊嚴地勞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