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土文明的漸行漸遠
——由《秦腔》中“不健全人”談起

陳 茂，董雅珺

(廣西大學 文學院，廣西 南寧 530004)

《秦腔》取材于真實的生活，故事的原型是作家老家丹鳳縣棣花鎮的事，作家以富有鄉土氣息的語言，運用人們日常生活中的常態故事，集中體現了鄉土文明在改革的洪流中是如何走向沒落的。通過啞巴、引生、女嬰牡丹這三個不健全的人物哀悼了秦腔這種傳統技藝的逐漸消失，而且還表現出了了鄉村各種道德與傳統的消失的惋惜。

一 啞巴——土地改革洪流中的代言人

土地在農村一向擁有至高無上的地位，是農民賴以生存的基礎。在《秦腔》中，以秦安、狗剩、夏天義為代表的一群樸實的農民恪守傳統，堅持保有土地的價值。尤其是夏天義，他見證了土地最為輝煌的時代，即讓清風街沒有餓殍遍野，但是土地的神圣地位隨著改革開放的到來而一落千丈，即使土地像過去一樣回報著在它身上費盡心力的農民。夏天義作為清風街的前村主任，表現的是土地一直處于權威地位，擁有話語權的一面，而他的孫子—啞巴本身的缺陷，則是恰到好處地全面表現了土地在時代洪流中的失語狀態。

啞巴是在年輕人中唯一稍微忠實于土地的，雖然處于土地分崩離析的巨大變革中，但由于從小跟著夏天義夫婦成長，耳濡目染了熱愛土地的習性。中國古代歷來就有傳承一說，講求的就是祖輩相傳，當夏天義在第二代傳承中出現了分歧，于是只好在孫子輩中培養個傳承人，啞巴無疑是最好的人選。雖然在整部小說中，對于啞巴的外貌描寫很少，甚至只用自身缺陷為代號，但他擁有了農民的一切特質：勤勞、木訥，剛出場就是幫忙扶梯子貼對聯，沒有任何話語。任誰也不會想到正是這樣一個人才是改革中土地的代言。捉老鼠，誤燒了麥稈堆，這些都表明啞巴是不具有代言人資格的，甚至讓人懷疑其智商有問題。

可啞巴身上具有的特質卻又是和土地相契合的。首先是“啞”，用“啞”來代替整篇小說中具有重要意義的土地，是非常冒險的行為。在葛水平的小說《喊山》中出現過類似的情況，主人公紅霞仍然是啞的，但是紅霞的啞并不同于“啞”，紅霞的啞是后天的壓迫造成的，只要身心獲得解放就依然是個健全人，還是可以擔當起整部小說的大梁。而《秦腔》中啞巴的“啞”在文中沒有交代，但可以斷定是天生的，注定了本身便不能言說，但正是這種先天的“啞”表現土地在這個時代的失語。先前清風街的人是熱愛土地的，認清自己是個農民，天旱時，整個清風街為莊稼心急的心一目了然，看著天旱，正像是啞巴說不出的那種痛。君亭上任提出修建農貿市場作為交易中心時，一群抉擇者是不忍心拋棄土地，但隨著君亭的質問，以及后來農貿市場帶來的現實利益，清風街人求生的工具發生了變化，從最初的土地變成了農貿市場。

而這時的啞巴在做什么呢？一大群兩委辦公室的人開會決策農貿市場方案時，啞巴的一場火打亂了商討的節奏，這場火安排在此刻是刻意而為的，是啞巴這個無言者的有聲抗議，渴望用一場火來阻止拋棄土地的計劃，然而以失敗告終：啞巴的褂子燒了，頭發沒了，還被自己的爹揍了一頓。啞巴自身的成長環境也是其成為代言人的重要因素之一。啞巴本來是夏天義的孫子，但卻由夏天義夫妻一手帶大，就像是夏天義不顧一切為清風街淤的百畝良田一樣，都是夏天義用盡心力培養的，即使是啞巴。而啞巴最終在夏天義枯敗人生中所擔當的角色也是如同土地回報辛勤勞作的農民一樣，實現了反哺。一啞巴，一瘋子，一老人，一條狗默默地在山間淤地，被土石壓死的夏天義最后得了塊無字碑，無人能評判他對土地的執著是對是錯。

二 瘋子——鄉村道德習俗變遷的親歷者

賈平凹曾在一次談話中透露《秦腔》寫作的消息說道：“這是一部寫近二十年農村變化的長篇小說，主要是寫鄉下一些事情，寫現在農村為什么大量的農民離開，寫農民一步步從土地上消失這樣一個事情。”農民的離開定會導致土地在農耕社會基礎地位的旁落，甚至連鄉村道德習俗等也會隨著物質變遷而變化。鄉村每天發生的瑣碎潑煩的事情，仿佛沒有改變或者其中的小小改變沒有引起人們的注意，正是一點點改變的累積，卻讓鄉村道德習俗與最初的面貌南轅北轍。瘋子引生作為小說外顯的敘述者，同時也作為故事當事人，是清風街道德習俗崩塌的部分之一，用自己的眼睛觀察清風街出現的人和事，然后按自己的理解做道德評價、價值判斷。

在敘述者引生眼中，最先崩坍的是婚姻或者愛情，而自己作為其中的受益者或受害者，多種復雜的情緒纏繞著內心。引生對于自身的定位是：性格暴躁，但是明事理，能夠看清清風街所有人的真實面目，雖不能稱之為道德高尚，但至少是道德不至于淪喪的人，尤其是自己對白雪愛戀，一直都是引生深深自豪的。例如在小說開篇，文中的“我”就直接了當地表明：我最喜歡的女人還是白雪，而且通過了一系列的幻想表明真心，假想白雪成為乞丐，成為丑女，成為殘疾人，自己也會對她不離不棄。不過瘋子邏輯下的愛情，很快也被瘋子的的臆想打敗，正是因為引生認為這份愛戀的純潔度是自己引以為豪的東西，所以最終才因為自己偷了白雪的紅胸罩，并用帶情欲色彩的動作去嗅胸罩上的味道而面臨崩潰。在常人看來是再正常不過的行為，卻成為引生的致命打擊。在引生的臆想世界里，周圍的桌子、掃帚都在鄙視他的猥瑣行為，引生最后經不住打擊提起刀切下了自己的罪魁禍首，以期完成道德的救贖。

引生親歷的道德崩塌除了自己玷污的愛戀外，還有慶玉和武林媳婦的偷情，夏天義被埋土堆前，兒子們為了利益問題的爭吵……正是這些看起來雞毛蒜皮的小事，卻表現了整個鄉村道德體系的日漸衰敗，而隨道德崩塌到來的不僅是農貿市場，酒店，小姐，，腐敗等平常不過的事物，還有人們對某種面目不清的未來和對未來無法把握的惶恐。

三 怪女嬰——民間技藝遺失的悲戚者

如果說引生的閹割顯現了道德迷茫之苦，那么怪胎女嬰則表現了藝術畸形之傷。《秦腔》這部小說以風行于秦地的傳統藝術命名，以秦腔之音貫穿全篇，秦人的愛與恨就蘊含在秦腔之中。早在1983年，賈平凹就在一篇名為《秦腔》的散文中寫道：“廣漠曠遠的八百里秦川，只有這秦腔，也只能有秦腔，八百里秦川的勞動人民只有也只能有這秦腔使他們喜怒哀樂。”稱秦腔為自古就是大苦大樂的秦地民族的“交響樂”，是秦川“天籟、地賴、人賴的共鳴。”但是作為一種戲曲藝術，秦腔的衰敗是必然的，在衰敗后期的畸形發展也是不可避免，而怪胎女嬰這個文化意象則通解了秦腔的畸形。

怪女嬰的父母被譽為清風街的才子佳人，但是卻生出了一個患有先天性肛門閉縮的怪胎，使得夏家對怪女嬰的出生諱莫如深。但正是怪女嬰承載了作家對秦腔未來發展趨勢的預測，以及對鄉村城鎮化過程中整個農村(農民)找不到精神支柱的隱憂。牡丹的畸形正是現代文明與傳統文明交流碰撞過程中的尷尬與無奈，是疾病卻無法同人言說。怪女嬰作為秦腔名角的女兒，秦腔愛好者的孫女，就這兩種身份，她就是當之無愧地的秦腔繼承人。可是她是畸形的，正是這種畸形表明了傳統藝術在傳承過程中出現的阻隔現象：能夠成為一種養分，卻不能去其糟粕，只能全盤接受。清風街各色人物對怪女嬰的態度甚至能夠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他們對秦腔的態度，比如白雪在她身上傾注了所有的母愛，甚至把秦腔劇中的希望和傳統就寄托在了怪女嬰身上；而夏風則對怪女嬰深惡痛絕，甚至拋棄了怪女嬰。

由此可見，怪女嬰的出現并非偶然，而是一種人心營造之象，這與農村土地的逐漸被拋棄又難以磨滅的聯系。眾所周知，中國是一個農耕社會，一切文化都源于人們對土地的依賴，而秦腔正是農民在耕作空隙的產物，是秦人生活和生命發出的聲音。秦腔植根于秦地這塊沃土之中，只有在民間才能得到最好的展現，而怪胎女嬰出生之時，清風街土地大面積減少，人們在城鎮化的沖擊下迷茫無奈，秦腔又能憑借什么為生呢？作為秦腔藝術的希望與傳承人，女嬰的畸形成為必然，不但要面臨生理上的窘境，也逃不出精神上的扼殺。總之，怪女嬰的生存就是衰敗中的掙扎，是生命透著涼氣，丟不掉也死不去。怪女嬰只能用著她的聲聲啼哭，憂戚著秦腔的未來，同時也表明秦腔未死。

《秦腔》作為賈平凹反映傳統鄉土文明與現代文明沖擊下，農民、民間藝術的迷茫與出路的作品，對農村精神依托、物質依賴、民間藝術的描寫自然是重頭戲，但是作者卻選擇用三個非正常的人來表達這重要的三個方面，使得作品本身更具有寫實性，甚至象征意味更為濃厚：啞巴在土地流失中天生失語；瘋子在道德習俗變遷中迷茫瘋癲；怪女嬰在民間藝術畸形發展中難以疏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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