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翔
(泰州學院,江蘇 泰州 225300)
敘事重復是敘事理論中的熱點。敘事文本中,再次被敘述的東西構成敘事重復。雅各布·盧特在《小說與電影中的敘事》中,將重復分為三類:一是單個的詞語、姿態、反應等的重復:二是情節的重復;三是跨文本重復。德勒茲在研究重復時,將重復分為“柏拉圖式”重復和“尼采式”重復。他所稱的“柏拉圖式”重復是“建立在一個原型的基礎上,這個原型尚未被重復的結果所觸及,而所有其他模型都是它的模仿物”。“尼采式”重復“則是假定一個建立在差異基礎上的世界,它設想每一事物都是唯一的,本質上區別于任何其他事物的。”①他進一步指出兩類重復所反映的不同世界觀:
一個要求我們以預設的相似或相同為基礎來思考差異,另一個則相反,吸引我們把相似甚或相同作為本質差異之產物加以思考。前者把世界確切定義為摹本或重現,它把世界確立為偶像。后者相反,把世界定義為幻影。它將世界本身呈現為假象。②
我們對于世界的傳統理性認識是基于“柏拉圖式”重復的基礎之上的。在觀察世界各種紛繁復雜的現象時,人類習慣于通過分析尋找不同事物的相似之處,進而歸納出其中的規律,并由此建立起對世界的理性認知。理性主義在人類發展歷史上做出的貢獻是巨大的,但它的無節制擴張也帶來了不幸。在文藝理論中,它所造成的影響就是把文學看成是對現實的模仿。最具代表性的作品莫過于亞里士多德的《詩學》。在現實社會中,它也給人類帶來了許多痛苦。這點在不同種族與文明的沖突中顯得尤為明顯。
要消除個中弊病,我們必須從認識論著手,重新審視世界。“尼采式”重復是一種與“柏拉圖式”重復完全不同的認知方式。它并不試圖找出紛繁復雜的世界背后存在的原型,它強調基于重復因素之間的相似而產生的差異。因而,每件事情都不是之前事情的重復,它有著自己全新的意義。本文通過比較重復的同質性與異質性,深入挖掘庫切如何在小說中對理性主義進行消解。
《恥》③講述了南非白人教授盧里的一段生活遭遇。前半部分主要講盧里因為和女學生梅拉妮發生性關系而被迫辭職。后半部分主要講盧里來到了女兒露西農場后的一系列遭遇。故事的后半部分圍繞著盧里與露西的交流與沖突,對理性主義展開了深入的討論。在這部小說中,敘事重復眾多而且意義豐富,以下列舉重要的重復進行分析。
首先是沉默態度的重復。妓女索拉婭在盧里闖入她的私人生活時,采取了沉默和逃避;學生梅拉妮在被迫與盧里發生性關系時保持了沉默,她被形容成“一只被狐貍的利齒咬住脖子的兔子”,“默然面對”騎在自己身上的老師;露西被黑人強奸之后一直沉默不語,不積極舉報和追查兇手,甚至還打算把肚子里面的孩子生下來。小說中,女性成了權力征服的目標和發泄的對象。然而,所有女性都一致保持了沉默。她們的沉默是不同質的。這些沉默,一方面使人物陷入失聲狀態,另一方面,也激起讀者的好奇心,讓他們努力來尋找答案。此外,命運的重復在這部小說中也給人以強烈的震撼。一是種族命運的重復。當盧里的女兒露西在農場上被三個黑人強奸時,讀者會聯想起被盧里侵犯過的女學生梅拉妮。(梅拉妮是有色人種)二是人與狗命運的重復。貝芙診所里流浪狗的命運和被迫辭職的盧里命運一樣,他們都被拋棄、無處可去。除此以外,《恥》這部作品中還存在著其它大量的重復。它們重疊交織在一起,組成了這部小說豐富的敘事結構,同時也勾勒出盧里教授所處社會的復雜性。
在小說中,女性的沉默態度最能引起讀者的注意。從妓女索拉婭,到學生梅拉妮,再到盧里的女兒露西,她們都保持了沉默。不斷重復的沉默能夠引發讀者的思考。“什么樣的重復概念將使讀者得以理解這兒重復產生意義的方式。”④如何理解沉默的重復是把握小說思想的關鍵。小說中的重復表現出強烈的異質性與反理性主義。首先,作者在小說中不斷地表現出了對理性主義的疑惑。在小說開始,妓女索拉婭身上就存在一個疑問:她是個思想保守的妓女。
從她平時發表出來的看法看,她甚至還有點道學氣,不由人不吃驚。見了公共海灘上袒胸露乳(她把乳房稱為“里邊的”)的游客,她十分反感;她認為應當把在街頭滋事的小流氓一個個抓起來,強迫他們清掃街道。至于她如何協調這樣的觀點和她自己所從事的行當,他則從來不問。
在這里,索拉婭的理性思想并沒有導致她的理性行為。這就產生一個疑問:理性主義思想能產生理性行為嗎?在小說中,理性主義與反理性主義之爭一直沒有停止。由此開始,經過盧里與露西父女二人的交談,再到盧里和佩特魯斯的爭辯,這個矛盾愈演愈烈。
其次,在敘事結構上該小說是反理性的。它沒有傳統的敘事邏輯性,沒有正式的開頭和結尾。亞里士多德在《詩學》中認為:一部好的悲劇必須“有條不紊”。這種認識論認為,人類通過感覺器官獲取外部信息,大腦分析外部信息后才能加以清晰地理解。悲劇必須建立在理解的基礎上,只有在被理解的情況下,才能合乎情理。這就要求悲劇必須有完整的結構。然而,《恥》卻不具備這些。從開頭到結尾,小說似乎是將一部“完整的”生活去頭去尾,只選取了中間一段來敘述。其它部分,則留給讀者巨大的想象空間。不僅如此,小說在描述人物態度時,也不遵循傳統的因果邏輯。露西為什么對強奸保持沉默?為什么關心強奸者?為什么決定生下孩子?這一切都沒有合理的解釋。亞里士多德希望讀者了解得越多越好,而庫切似乎希望讀者了解得越少越好。
此外,小說還通過人物的對話對理性主義提出了直接挑戰。剛來農場,盧里不理解露西為什么和貝芙那樣的低等黑人交往,也不明白人們為什么要善待動物。世界在盧里心里是有等級秩序的:生活有高低之分,白人高于黑人,人類高于動物。然而露西不贊同,她的回答是:“他們是不會把我帶進更高層次的生活,其原因就是,根本就不存在更高層次的生活。”一開始,露西也曾試圖用理性的方式來勸導父親。然而很快她就明白了自己的錯誤。理性的勸導反而引起了父女之間的爭論與誤會。盧里認為,人類對動物的善意來自于對命運輪回的恐懼。“我們真要表示善心,那就應當單純地出于慷慨大度,而不要因為心里有愧或害怕來世報應。在話語解讀過程中存在許多疑問需要讀者自行去解決,由此文本會衍生出多元化意義。文本在交流過程中展現出了不透明性和開放性特征。在這對父女的對話中,誤讀體現得相當明顯。盧里的解讀是“通過一定的方式,在一個符號和在它之前及之后的那些符號之間進行交錯聯系并強加的一種模式。”“在這樣一個過程中,意義由一種交互的行為產生,闡釋者和所闡釋的內容在這種行為中形成或者發現了一種模式。”⑤然而,這種認知方式卻割斷了說話者與文本的聯系。露西面對這種話語的異質性重復時被迫選擇了沉默。露西不認為自己是由于害怕歷史的輪回才善待動物;她也不認為自己對于強奸犯的容忍是在償還祖先欠下的債務;她對過去沒有興趣。被強奸后,露西選擇了生下孩子。在小說最后,作者用不斷重復的“愛”替代了對露西行為的解釋。盧里也放棄了追尋種種理性原因,他已經準備好了做爺爺。拋棄種族差異與歷史悲劇、直面現實是他們面對生活困境的選擇。對于盧里和露西來說,要存在下去,出路不在于理性的說教和爭論,而在于“愛”,在于直面生活。
“不是壞人,但也不是好人。”這句話反映了作者孜孜以求的核心思想。盧里在和一個陌生女孩的激情過后,似乎更加清醒了。這句話成了他對自己,乃至人性的結論。在這里,他隱約找到了悲劇的根源:理性主義與形而上學二元論。解決的辦法就是脫離理性的束縛,回歸世界本身。因此,當女孩問盧里要將她帶到哪里去時,盧里告訴她:“從哪里帶你來,就帶你回哪里去。”
注釋
①雅各布·盧特:《小說與電影中的敘事》,徐強,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67.
②Gilles Deleuze: Logique du sens. Paris: Minuit, 1969. English trans by J. H. Miller,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90: 302.
③本文所用的譯文主要由筆者根據J. M. Coetzee, Disgrace, Random House, 1999翻譯,同時參考了中文譯本庫切《恥》,張沖,郭整風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2年。該版本的譯文符合中國讀者的閱讀和思維習慣。作者為了討論著作的學術思想,在忠實于原文的基礎上,對該譯文稍作改動。
④J.希利斯·米勒:《小說與重復》,王宏圖,譯.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132.
⑤J. Hillis Miller, Fiction and Repetition: Seven English Novels, Oxford: Basil Blackwell, 1982:144.
[1]Coetzee, J.M. Disgrace[M]. London: Secker & Warburg Vintage Random House, 1999:25,1,33,74,195,217.
[2]Deleuze, G. Difference and Repetition[M].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94.
[3]Deleuze, G. Logique du sens[M]. Paris: Minuit, 1969. English trans by J. H. Miller,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90.
[4]Miller, J. H. Charles Dickens: The World of his Novels[M]. Cambridge, Massachusett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58.
[5]Miller, J. H. Fiction and Repetition[M]. Cambridge, Massachusett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2.
[6]Miller, J. H. Speech Acts in Literature[M].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1.
[7]Miller, J. H. The Ethics of Reading[M].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87.
[8]盧特·雅各布.小說與電影中的敘事[M].徐強,譯.申丹,校.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
[9]米勒, J.希利斯.小說與重復[M].王宏圖,譯.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
[10]秦旭. J.希利斯·米勒解構批評研究[M].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