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先初
(湖南大學 岳麓書院,湖南 長沙 410082)
論晚近中國民主觀念賴以生成的三重語境*
陳先初
(湖南大學 岳麓書院,湖南 長沙 410082)
影響晚近中國民主觀念的因素,除了特定的社會政治形勢外,還有主要由民族主義、啟蒙主義和馬克思主義三者所構成的思想語境。它們分別為不同類型的民主觀念提供價值規范,在不同程度上影響和制約著民主觀念的生成。由于價值觀的差異,不同語境雖然可以勉強相容,但更多的是相互擠壓,相互競爭,而競爭的結果是馬克思主義作為強勢語境的勝出。五四以后新民主主義逐漸形成并最終上升為中國社會的主流意識形態,即是這種強勢語境作用的結果。
近代中國;思想語境;民族主義;啟蒙主義;馬克思主義
語境作為一個語言學概念,意為語言環境。若將其應用于思想史領域,則既可以指歷史上出現的某種社會思潮、思想或觀點主張所處的特定時空環境、特定歷史背景,即所謂“間接語境”,也包括所處時代及社會的基本價值取向、思想場景、輿論氛圍,即所謂“直接語境”。通常的思想史研究在考察思想發生的緣由及形態時,對“間接語境”較為重視,對“直接語境”則少有關注。本文取“直接語境”之意,同時認為,晚近中國民主觀念的生成密切相關于民族主義、啟蒙主義和馬克思主義三重語境?,F就此問題略述之。
民族主義是近代以來流行于世界范圍且極具影響力的一種社會政治思潮。在西方,主要是在西歐,先是跨世紀的普世世界國家讓位于以王權為中心的君主國家即王朝國家,繼而王朝國家又被現代民族國家所取代。在這一過程中,人們的忠誠對象也經由宗教性的上帝演變為世俗的君主,再演變為以人民主權為基礎的民族國家;而民族國家的誕生過程,也就是民族主義產生的過程。這便決定了近代民族主義的國家訴求不僅具有“民族”性,而且具有“民主”性。由此看來,近代民族主義并不是狹隘的種族主義,它是包含著諸如國家獨立、民族平等、人民主權等等在內的一系列近代價值觀念的集成,是民族性和民主性二者結合而成的社會政治思潮。
和西方一樣,中國歷史上也并非自始就有民族主義,近代民族主義的出現也有一個歷史過程。檢索歷史,在近代以前的漫長歲月里,有一個重要的思想觀念,長期支配著人們對中國自身地位的認識,此即所謂的“天下主義”。這種觀念認為,“天處乎上,地處乎下,居天地之中者曰中國,居天地之偏者曰四夷。四夷外也,中國內也”。*宋·石介:《中國論》,陳植鍔點校:《徂徠石先生文集》卷10,中華書局1989版,第116頁。這種觀念的形成,一方面緣于時人因長期處于封閉狀態而造成的對于地理知識的缺乏,另一方面緣于文化上的高度自負。中國人(實際上是居住在中原地區的漢族人)很早即產生了一種頗為偏至的文化優越感,他們只承認自身文化即華夏文化的正當地位,而不承認周邊地區即所謂夷狄也有自己的文化存在,因此他們只認可“用夏變夷”,而不認可“以夷變夏”。在這一觀念支配下,古代中國不可能產生民族主義,中國就是“天下”,就是“世界”。
這種情況到19世紀以后發生了改變。導致這一改變的主因是西方列強的入侵。1840年英國發動侵略中國的鴉片戰爭,通過強迫清政府簽訂不平等的《南京條約》,強行打開了中國的大門。之后各資本主義列強紛紛跟進,不斷挑起對華戰爭,至19世紀末年甲午戰爭之后,中國已喪失獨立地位而淪為被列強共同宰割的半殖民地。中國人一向以天朝上國自居,以文明之邦自詡,現在突然發現自己已陷入一個空前危險的境地,并突然發現在自身之外還有如此諸多強國,而它們的文化并非野蠻而是在許多方面還比中國先進。于是不可避免地生出一種新的認識,即中國并不代表整個世界,它只是這個世界的一部分;中國已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天朝上國,而成了一個受欺侮者。因此中國必須重新調整自己的世界觀,而且必須向西方學習,師夷長技以制夷。只有這樣,才能擺脫外族欺侮,重新找回自己的尊嚴,使中國成為國際社會中平等的一員,使中華民族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這就是人們常說的中國人民的民族覺醒。
中國人民的民族覺醒,啟動了近代中國的民族主義。特殊的歷史情景和遭遇,決定了這種民族主義的內涵,必然首先體現為反對外來侵略,維護國家的主權獨立和領土完整。這是中國民族主義區別于西方民族主義的一個重要方面,更是中國民族主義的第一要義。因此近代中國民族主義的表達,首先由此而展開。
當時,一些有志之士紛紛發表言論,痛陳帝國主義的侵略、瓜分給中國帶來了嚴重的民族危機。他們指出,中國自鴉片戰爭以來,由于不斷受到西方列強的侵略,已頻現民族危機;甲午戰敗之后,這種危機更進到空前嚴重的地步。甲午戰敗將“中國腐敗情形和盤托出”,*《清朝史料》卷4,第127頁。轉引自陶緒著《晚清民族主義思潮》,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47頁?!爸袊e弱”達于極點,也大大刺激了列強瓜分中國的欲望,由是,“瓜分之圖,騰布宇內”。*《論阻撓新法》,《申報》光緒廿四年七月初二日。當時(1898),梁啟超專門撰文,全面揭露和分析外國列強采用“無形之瓜分”和“有形之瓜分”兩種形式侵略和攫取中國權益的種種行徑,呼吁國人“奮獨立之精神”,“蓄獨立之能力”,像當年荷蘭人不肯捐棄其主權以服從于法人,美人不肯捐棄其自主之權以服從于英人,意大利人不肯捐棄主權以服從他人一樣,堅韌不屈,頑強奮斗,擺脫列強的奴役,使國家重新獲得獨立,“掌握自主之國權”。*梁啟超:《論獨立》,《飲冰室文集》之14,第8~9頁。與此同時,嚴復也以“世變之亟”警醒國人,指出:“處存亡危急之秋”,國人應奮起“救亡”。*嚴復:《救亡決論》,《嚴復集》第1冊,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4頁。
甲午戰爭之后西方列強侵略中國的升級和侵略形式的變化,反映出其帝國主義的典型特征,表明世界已經進入帝國主義階段。對于這一時代的轉變,當時許多中國人都有了明確的意識,認識到“今日之世界,是帝國主義最盛而自由敗滅之時代也”;*《論帝國主義之發達及二十世紀世界之前途》,《開智錄》(1901年)。載《辛亥革命前十年間時論選集》第1卷上冊,生活 讀書 新知三聯書店1977年版,第53頁?!敖袢罩畷r代,帝國主義最發達之時代也”*《帝國》,《新世界學報》第10號,轉引自陶緒著《晚清民族主義思潮》第149頁。。基于此,他們結合新的時代特點就中國民族問題展開論述,其民族主義的訴求更加強烈。比如有時人指出:欲達救亡之莫大目的,“必先合莫大之大群;而欲合大群,必有可以統一大群之主義,使臨事無渙散之憂,事成有可久之勢。吾向者欲覓一主義而不可得,今則得一最宜于吾國人性質之主義焉,無他,即所謂民族主義是也”。*競盦:《政體進化論》,《江蘇》第3期。載《辛亥革命前十年間時論選集》第1卷下冊,第545頁。又有人認為:“今日地球諸國所謂凌厲無前者,帝國主義也,而此帝國主義實以民族主義為之根柢,故欲遏此帝國主義之潮流者,非以民族主義筑堅墉以捍之,則如泛桃梗于洪濤之上而已矣。”*楊篤生:《新湖南》,《辛亥革命前十年間時論選集》第1卷下冊,第623~624頁。而今帝國主義列強所執其“侵略主義復膨脹于吾亞矣”,故“非以我國民族主義之雄風盛潮,必不能扼其民族帝國主義之橫風逆潮也”。*鄧實:《政藝通報外篇·帝國主義》,《政藝通報》1902年第5期。有一篇題為《民族主義論》的文章,于民族主義大唱贊歌,謂:“亙十九世紀二十世紀之交,有大怪物焉,一呼而全歐靡,而及于美,而及于澳,而及于非,猶以為未足,乃乘風破濤以入于亞”,是為民族主義。“今日者,民族主義發達之時代也,而中國當其沖,故今日而再不以民族主義提倡于吾中國,則吾中國乃真亡也?!?余一:《民族主義論》,《浙江潮》1903年第1期,載《辛亥革命前十年間時論選集》第1卷下冊,第485頁。
不難看出,至19世紀末20世紀初,在帝國主義時代到來以及帝國主義列強對華侵略進一步加緊、中華民族危機進一步加重的情況下,一部分有識之士產生了一種空前嚴重的民族危機感。為應對帝國主義時代到來后的新形勢,為避免帝國主義的瓜分,保住國家的主權完整和民族尊嚴,他們把民族主義作為最根本的政治主張,和救亡圖存的不二法門。這是國人基于對時代的深刻思考作出的選擇,是對當時中國問題認識的深化。
不過應該指出的是,時人用以對抗帝國主義侵略的民族主義,并不是一種空洞的反對帝國主義的口號。為了實現民族主義,他們有的主張廢除清政府與列強簽訂的不平等條約,有的主張抵制外貨。此外還有一種普遍認同的深層次主張,就是大力培養國人的國家觀念和國民意識,使中國四萬萬人都成為現代意義上的國民,以此作為實現民族主義的堅實基礎。 “中國而有國民也,則二十世紀之中國,將氣凌歐美,雄長地球”;否則,“二十世紀之中國,將為牛為馬為奴為隸”,陷于“萬劫不復”之絕境。*《說國民》,《國民報》第2期,1901年6月10日,載《辛亥革命前十年間時論選集》第1卷下冊,第74頁。這種通過改造國民性以救亡圖存的“民族”思想,代表了19世紀末20世紀初一部分進步人士在民族主義實現途徑上的共同看法,構成了獨具特點的近代中國民族主義的一個面相。
救亡圖存的現實需要催生了近代中國的民族主義,賦予了其擺脫外國侵略和奴役,維護中華民族獨立和國家主權完整的基本內涵。除此之外,中國的民族主義還具有某些“現代”要素,這就是制度層面基于主權、民主等現代價值之上的民族國家的政治建構。如同近代中國民族主義的“民族獨立”訴求一樣,近代中國民族主義的民主訴求也與西方密切相關,只不過,前者主要來自對列強侵略、奴役中國人民之罪惡行徑的強硬“回應”,后者則主要來自對近代西方國家理論的主動接納。通過這種吸納,近代中國民族主義的政治內涵得以充實,近代中國的民族主義語境得以形成。
近代中國人對西方民族主義思想的介紹和接納,涉及面較為廣泛,“其中伯倫知理之民族主義理論在晚清最被中國人所重視”;*陶緒:《晚清民族主義思潮》,人民出版社1995年出版,第69頁。盧梭的民約論也對近代中國民族主義形成影響。盧梭的名字是在1870年代開始出現于中國文獻當中的。進入20世紀后,盧梭及其民約論開始得到較為系統的介紹與傳播,其重要標志之一,是1901年梁啟超所著《盧梭學案》對盧梭其人的大加贊賞和對民約論的詳細評介。不過梁氏對盧梭民約論的介紹并非著重于學理,而是著眼于實際的需要,即通過引進西方的近代政治資源,促進中國社會的政治改革,以“成就一盧梭心目中所想望之國家”。*梁啟超:《盧梭學案》,《梁啟超哲學思想論文選》,北京大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68頁。其實這不只是梁啟超宣傳盧梭的出發點,其他盧梭及其民約論的宣傳者也大都如此。正是由于認識到民約論對于啟發人們的民主思想以及矯治中國傳統政治弊病的重要意義,所以從梁氏發表《盧梭學案》開始,關于盧梭及其民約論的介紹和宣傳文字驟然多了起來,*這方面的文字計有:《民約論巨子盧騷之學說》(《新民叢報》,1902年),《民約論》(楊廷棟根據日譯本轉譯,上海文明書局出版,1902年。出版前曾于1900年底至1901年初由《譯書匯編》連載),《注釋盧梭氏非開化論》(《江蘇》雜志,1903年),《政治學大家盧梭傳》(《政藝通報》,1903年),《中國民約精義》,(劉師培、林獬合編,1904年刊行),《帝民說》(馬君武撰,《民報》,1906年),《足本盧梭民約論》(馬君武譯,1916年;中華書局出版,1918年),《盧梭無政府學說之由來及其實現》(陳日睿撰,《學藝》,1918年),《盧梭政治學說之研究》(何復庵撰,《太平洋》,1919年),《盧騷民約論述旨》(王永祥撰,1920年),等等。其間,嚴復于1914年發表了《<民約平議》一文,“以痛詆盧梭,大不滿意于自由平等之說”,章士釗不同意嚴復的觀點,寫了《良民嚴幾道<民約平議》并公開發表,于是發生了關于民約論的一場論爭。民約論所包含的自由、民主思想也日益受到人們的歡迎甚至成為不少民主斗士的思想武器。
近代史上,國人對西方思想的介紹引進,雖然范圍寬廣,但他們在引進和詮釋西方近代社會政治學說時,所采取的立場和視角卻多是“國家”而非“個人”。就是說,他們最為關注的并不是這些學說當中所包含的有關個人權利、自由的部分,而是有關國家政體的部分。因為在他們看來,近代中國民族主義的任務,不僅在于建立一個獨立的民主國家,而且這個國家應該同時是一個采用現代政治制度的國家,如此才能實現真正的民族獨立,才能使中華民族真正雄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因此,他們對于盧梭民約論等來自西方的思想,更多的是基于民族主義的、國家層面的理解,人權、自由等觀念所具有的獨立價值并不是他們最為強調的,后者只有在投射到國家這個集合體時才有意義。我們從上面所引梁啟超等人對盧梭民約論的介紹文字中可以清楚地看到這一點,稍后的新文化人如胡適、陳獨秀、李大釗等也同樣如此。
民族主義自19世紀中葉在中國啟動以后,其律動就從來沒有停止過。外族的入侵,主權的損毀,國家政治結構的崩壞,無時不在沉重地撞擊著國人的心靈,警示人們必須奮起抗爭,救亡圖存,重拾昔日的輝煌;同時追趕新的世界政治潮流,振興自己的民族,建設一個新國家。特定的歷史遭遇,共同的歷史任務,決定了民族主義成了近現代中國人的根本思想,成了中國人的最高的意識形態和最樸素的政治情懷,也成了各種不同政治思想或政治主張借以表達的共同語境。這樣一種共同語境,決定著思想家們表達問題時的情感、方式及邏輯,決定著其思想的性質、趣旨及價值。思想家們正是在這種語境中思考問題,構思主張,謀劃方案,給近代以來的政治思想打上了深深的民族主義烙印,民主觀念的生長即是如此。
“所謂啟蒙,是指人從自在的蒙昧中得到解放。如果沒有其他人的引導,這種蒙昧的人就不能正確地對待自己的理解力。倘若這種蒙昧不是由于缺乏理解力,而是由于缺乏勇氣,即缺乏在沒有別人引導下敢于理解的勇氣造成的,那么這種蒙昧就應歸咎自己。Saprer aude!勇敢地去認識吧!堅信自己的理解!這便是啟蒙的真諦?!?康德:《什么是啟蒙》,轉引自[美]微拉·施瓦支:《中國的啟蒙運動》,山西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1頁。西哲康德對“什么是啟蒙”的此番回答,揭示了啟蒙即是人們去掉蒙昧而運用自己的理解力去認識世界、認識自己的這一本質。
18世紀的歐洲,曾經經歷過長達一個世紀的啟蒙運動。這一運動的主要表現,是對宗教和教會的懷疑,對自然法則哲學和天賦權利思想的推崇,以及對人的理智能力和科學威力的堅定信心;其核心是以理性戰勝權威,以科學袪除迷信,以人學代替神學,以人文主義代替神秘主義。在中國,也曾經有過自己的啟蒙運動,這就是新文化運動。新文化運動跟歐洲的啟蒙運動有著不一樣的表現形式,它不是“從宗教和教會的束縛中解放個人”,而是“從專制制度和宗法制度中解放個人”,“理性所對抗的權威是專制權力與宗法制度”。*耿云志:《關于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幾個問題》,《社會科學戰線》2009年第10期。但其基本精神則與之相似和相通。
若從理性對抗專制制度和宗法制度的意義上看,中國的啟蒙思想并非肇始于五四時期,而是十六七世紀之間。在現代中國著名學者侯外廬看來,“從十六世紀中葉至十七世紀初葉,也就是從明嘉靖到萬歷年間,是中國歷史上資本主義萌芽最顯著的階段”,這也是中國歷史上一個“天崩地解”的時代。在這個特殊時代,出現了王夫之、黃宗羲、顧炎武、顏元等一批“中國的啟蒙者”,產生了一系列“‘別開生面’的批判思想”,形成了中國早期啟蒙思潮。這一思潮的特點,表現為“強烈地仇視農奴制度及依存于它的一切產物”,“擁護教育、自治和自由”,以及“同情人民利益特別是農民的利益”,反映的是“中國封建社會的解體過程和資本主義萌芽階段的先進階級的要求”。只是,由于當時資本主義還僅僅是萌芽,新興資產階級遠未長成,表現在思想領域便不可避免地出現下列狀況,即“十七世紀中國學者們的思想,在中世紀長期的冬眠中,既有適應歷史發展的進步的因素,又有受傳統的思想所束縛的因素”*侯外廬:《中國思想通史》(第5卷。又名《中國早期啟蒙思想史》),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3、27~31頁。。
在經歷了十八世紀的“康乾盛世”后,進入十九世紀后的中國其“盛世”景象已然不再,代之而起的是隨著西方列強不斷入侵而來的千年未有之變局。此時的中國,社會危機日益尖銳,反抗斗爭此起彼伏,反映在思想領域,則是學術思潮發生轉向,以重視訓詁考據為特征的古文經學讓位于強調經世致用的今文經學;政治思潮趨于活躍,社會批判思想和改革思想迅速抬頭。龔自珍和魏源便是這一時期新思想的代表。龔、魏等一批開明士人直面嘉、道以來的社會現實,對黑暗社會現象進行揭露和批判;同時以強烈的憂憤意識,倡導“更法”或“改革”,呼吁人們去掉心中之寐患,從而開啟了近代中國啟蒙運動的序幕。
新時代的啟蒙主要來自嚴復、譚嗣同和梁啟超。嚴復急切盼望中國像西方國家那樣走向富強,但他并未把目光盯在西方先進的科學技術甚或經濟、政治的制度設施上。他認為中國與西方的真正差距,是西方具有自由精神而中國則無。因無自由,故民主無所附麗,專制大行其道。因此“以自由為體,以民主為用”便成為他處理思想革新和制度變革的基本模式;而“鼓民力”、“開民智”、“新民德”,*嚴復:《原強》,《嚴復集》第1冊,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1、27頁。養成人民的自由思想和權利意識,也便成了中國走向富強之路上最首要的任務。
和嚴復相比,譚嗣同之重視思想變革,不是出于對中西的比較以及由此而來的對自由的看重,而是與他自己的宗教情懷有關。他曾比較“今人”所流行之學、政、教三家,認為“教則總括政與學而精言其理”,“故今言政、言學,茍不言教,則等于無用”。他把宗教看作是超越學、政的最高境界,這個最高境界給予他信念,這個信念最后又歸結到“心”?!叭裟芰说眯闹驹斚录纯勺龀鋈f萬年后之神奇”。*譚嗣同:《上歐陽中鵠》,《譚嗣同全集》(增訂本),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462、464、460頁。據此他提出“以心挽劫”,把“治心”作為救國、救世的根本途徑。而要“治心”,則須沖決一切“網羅”,包括否定倫理綱常,恢復“生民之初,本無所謂君臣”的平等狀態,承認君為民舉,民在先,君在后,民為本,君為末,民可擇君,亦可易君廢君。*譚嗣同:《仁學》,《譚嗣同全集》(增訂本),第290、339頁。譚嗣同對“心力”的重視及對傳統君民關系的重新定位,無疑具有極大的啟蒙意義。
梁啟超作為戊戌維新時期的“輿論驕子”和思想巨人,表現出致力于啟蒙宣傳的更大自覺。戊戌維新期間,他強調“今日欲伸民權,必以廣民智為第一義”。*梁啟超:《論湖南應辦之事》,《飲冰室文集》之3,第41頁。基于此,他對中國兩千多年來專制王權的愚民政策進行抨擊,同時大力宣傳民權思想,論證“君政民政相嬗之理”,對民主政治大加贊美。維新失敗后,他繼續以帶有感情之筆,從事開明智的啟蒙工作即“新民”。他強調新民“為今日中國第一急務”;而要“新民”,就必須去“心奴”,*梁啟超:《新民說》,中州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48、104頁。使人成為全憑理性支配、具有權利意識和國家意識的近代國民,非如此,“新制度”、“新政府”、“新國家”不可能建立起來。
雖然有嚴復、梁啟超等人的積極宣傳,但戊戌變法失敗后的十多年里,思想啟蒙仍然局限在較為有限的范圍,直至新文化運動興起,一場能夠稱為“運動”的思想啟蒙才真正到來。新文化運動相比以往表現出更為廣泛、更為自覺、更為徹底的啟蒙訴求。說它更廣泛,是因為它聚集了一批文化人,這就是包括陳獨秀、胡適、李大釗等人在內的“新青年”群體;說它更自覺,是因為運動發起之初,就明確宣布其主旨不在批評時政,而在引導國人“脫離蒙昧時代”,進至現代文明;說它更徹底,是因為它下決心要把舊思想、舊觀念“完全洗刷得干干凈凈”,*陳獨秀:《舊思想與國體問題》,《新青年》3卷3號,1917年5月。為此將毫不妥協,不在乎“政府的壓迫,社會的攻擊笑罵”,即使“斷頭流血”,也在所不惜。*陳獨秀:《本志罪案之答辯書》,《新青年》6卷1號,1919年1月。
新文化運動是長期以來特別是19世紀中后期以來日益成長起來的中國啟蒙思想的一次自覺且系統的表達,它打破了之前思想啟蒙總是處在政治改革之夾縫的局面,使啟蒙真正成為一場“運動”,一次超出政治改革之上的旨在解放“人”的思想運動。對于這樣一場中國歷史上前所未有的思想運動,學者們一般給予了正面評價,當然也有表示遺憾的,認為這一運動的啟蒙目標未及達成,便被救亡所壓倒了、所打斷了。此說法不無道理。但是應該看到,新文化運動雖然中斷了,這一運動所彰顯的啟蒙精神卻沒有中斷,至少還有相當一部分人對啟蒙思想所包含的一些主要原則仍然固執地堅守著。都是些什么原則呢?那就是,反對迷信、愚昧、奴隸思想和專制主義,倡導理性、科學、獨立、自由以及民主主義。有西方學者在談到啟蒙思想的主要潮流時,除了指出啟蒙思想完全是世俗的以外,特別強調了兩點,一是啟蒙思想旨在使人自由,“啟蒙時代的所有思想不是在這一方面,就是在那一方面關心自由問題”。一是啟蒙思想以民主國家作為其政治訴求。在啟蒙者看來,“所有進步的希望都有賴于政治改革、教育以及創造一個開明的環境”。*[美]帕爾默 科爾頓著:《近現代世界史》(上),商務印書館1992年版,第409~410頁。中國的啟蒙思想雖然與歐洲的啟蒙思想有著不同的表現形式,其基本精神卻是相同的,五四之后被部分繼承下來的,也正是這樣一種啟蒙精神。這種啟蒙精神,成了人們思考中國問題時的重要出發點,成了思想家們從事未來中國想象的基礎,當然也成了民主觀念賴以生長的重要語境。
馬克思主義是誕生于19世紀西方歷史條件下的一種全新的思想體系。它最主要的歷史意義,就是通過對資本主義社會的深刻分析,揭示了資本主義必然滅亡、社會主義必然勝利的客觀規律,從而為世界無產階級革命運動提供了強大的思想武器。近代中國是一個資本主義發展極不充分的國度,無產階級革命不是中國的現實課題,因此嚴格說來,中國并不具備接受馬克思主義的現實條件。然而馬克思主義并不是一套僵死的教條,而是一種全新的世界觀和方法論,這對經歷過無數次挫折、苦苦尋求救國良方的中國人來說,無疑具有極大的感召力。因此當它傳入中國后,迅即受到人們的熱烈歡迎,并匯聚成一股強大的思想潮流,于是,一種區別于啟蒙主義和民族主義的新語境也隨即生成。
顯然,馬克思主義語境的生成不是源自中國社會內部的發育,而是與一部分先進知識分子對馬克思主義的認同、接受并自覺運用緊密聯系在一起,而這一切,都離不開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傳播。因此探尋馬克思主義語境的生成,必須從馬克思主義的傳播談起。
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傳播,有一個從自發到自覺的過程。其中自發階段可以追溯到19世紀末年。自從1899年馬克思的名字首次在傳教士所辦中文出版物中出現后,到20世紀開頭的近二十年時間里,馬克思及其學說在不同階層的人士那里被多次提及并有不同程度的介紹,由此也引起了不少人對社會主義的關注,談論社會主義漸成時髦。但是這一時期人們的介紹還是初步的、片斷的,其理解也不盡準確,還存在不少誤解或歪曲。馬克思學說還沒有作為“主義”傳播開來。
導致上述情形發生改變的,首先是俄國十月革命的發生。十月革命推翻了舊的國家政權,建立了世界上第一個社會主義國家,勞動者成了國家的主人。這是馬克思列寧主義的勝利。這一勝利使長期以來一直苦苦尋求救國真理的先進中國人看到了本民族的希望和前進的方向,從而被吸引到傳播馬克思主義的隊伍中來。其次是巴黎和會上中國外交失敗的刺激。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前英美等國雖然早已是奉行對外侵略的帝國主義國家,但其所采取的民主制度的名聲并不太壞;而大戰期間出于自身利益的考慮,美國總統威爾遜(T.W.Wilson)提出《和平條款十四條》,其中的一些美好言詞一時贏得了中國人民的好感,激起了人們對 “公理戰勝強權”的向往。然而巴黎和會中國外交的失敗給國人當頭潑下一盆冷水,人們一下子清醒了:所謂“公理戰勝強權”不過“是強盜政府的假招牌”,現在的世界仍然是“強盜世界”。*李大釗:《秘密外交與強盜世界》,《每周評論》第22號,1919年5月18日。帝國主義國家不惜拿弱小國家利益作交易的丑惡行徑,深深刺痛了飽受屈辱的中國人,人們對西方民主的某些好感和對西方國家的殘存幻想大部分消失了,于是他們毅然決然地選擇蘇俄作為自己的朋友,毅然決然地擁抱馬克思主義進而走上馬克思主義指引的道路。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傳播由此進入自覺階段。
在馬克思主義傳播史上最早出發的是李大釗。他在五四運動爆發前即已撰文歌頌十月革命,歌頌布爾什維主義,系統闡述馬克思主義,強調“階級競爭說”恰如一條金線把馬克思主義的三大原理從根本上聯絡起來,從而使階級斗爭學說從馬克思主義體系中脫穎而出。五四運動之后,陳獨秀、李達、蔡和森、毛澤東、周恩來、惲代英、鄧中夏、趙世炎、向警予、瞿秋白等一大批先進分子加入傳播馬克思主義的行列。在這一過程中,傳播者逐漸樹立起對馬克思主義的信仰,轉變成馬克思主義者。
隨著馬克思主義的大量傳播,馬克思主義的影響不斷擴大,一些并非真正信仰馬克思主義的人也受其影響,談論起馬克思主義來。比如作為五四時期國內最大社團的少年中國學會的主要發起人王光祈,本來并不信仰社會主義甚至排斥任何主義,卻一度“因留意世界大勢,不知不覺就中了社會主義的魔術”。*《王光祈致君左》,《少年中國學會會務報告》第4期,1919年6月1日。他這里所說的“社會主義”,并非那些形形色色的社會主義流派,而是馬克思主義的科學社會主義。這從一個側面說明了馬克思主義對于中國社會的影響力已非一般。
馬克思主義形成廣泛影響主要是一大批先進分子努力傳播的結果,而其影響的進一步擴大卻與當時出現的幾次思想論爭分不開,一是關于問題與主義的爭論,二是關于社會主義的討論,三是反對無政府主義的斗爭。這幾次思想論爭加深了人們對馬克思主義的認識和理解,也初步鍛煉了人們運用馬克思主義觀察和分析中國問題的能力。
由上可知,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傳播經歷了一個為時不長卻步伐堅定、成效顯著的過程,這一過程伴隨十月革命的消息傳入中國而開始,在巴黎和會及五四運動后被提速,又在思想界幾次大論爭中被提質,最后于1921年結出第一個偉大果實,這就是中國共產黨的成立。在短短幾年時間里,馬克思主義成了中國先進知識分子的政治信仰,成了馬克思主義信仰者的思想工具和思想方式,也成了他們親手營造起來又將在今后長期置身其中的一種全新語境,即馬克思主義語境。在這種語境中,中國共產黨人自覺運用馬克思主義的觀點和方法對中國社會進行重新審視,對久未解決的中國問題進行重新思考,對中國社會的前景及其途徑進行重新規劃和設計,概言之,即是對新民主主義理論體系的建構和培育。
上面所述分別形成于19世紀中葉至20世紀初年的三重思想語境,對晚近中國民主觀念的生長具有提供規范的意義。其中啟蒙主義語境為歐美式民主觀念的生長提供規范;馬克思主義語境為新民主主義理論的生長提供規范;民族主義語境則為各種民主觀念的生長提供共同規范,成為共有的思想支撐。不過應該指出,三重語境之間并非相互隔絕,不同民主觀念所受語境的規范作用也并非單一。實際上,某一類型的民主觀念,不會僅僅只受到某一種對應性語境的影響,而是不同程度地會受到其他語境的影響,對對應性語境之外的其他語境提供的規范或作出選擇性應用或進行策略性回應。還有一點需要指出,由于價值觀的差異,不同思想語境雖然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相容,但這種相容局面無法長期維持,它們必然互相擠壓,互相競爭,而且競爭還會相當激烈。競爭的結果表明,馬克思主義因其最具革命性而受到大多數中國人的歡迎,演變為一種強勢語境。在這種強勢語境規范下,新民主主義的思想體系得以形成,并上升為中國社會的主流意識形態。
OnthethreekindofcontextinmodernChinesedemocraticconceptformation
CHEN Xian-chu
(Yuelu Acadmy,Hunan University, Changsha, Hunan 410082)
In modern Chinese democratic idea influence factors, in addition to the specific social and political situation, and is mainly composed of nationalism, enlightenment and Marxism of historical context. Triple context respectively provide value criterion for different types of democratic ideas, to different extent affects and restricts the democratic ideas generated. Due to differences in values, different contexts while you can barely compatible, but more of a squeeze each other, competing with each other, and the result of competition is the Marxism as a strong context. After the “May 4th” the new democracy gradually formed and eventually rises to the mainstream ideology of Chinese society, which is the result of the strong contextual effect.
modern Chinese; Ideological context. Nationalism; Enlightenment; Marxism
2013-11-10
教育部人文社科研究規劃項目:晚近中國民主話語的多維建構與主流民主話語的演進(11YJA770004)
陳先初(1955—),男,湖南常德人。湖南大學岳麓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中國近現代思想史.
K25
A
1008—1763(2014)05—0016—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