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萊辛在《拉奧孔》中論詩畫異質時提出了“富于包孕的片刻”的概念,認為畫家應該選擇所有“動作”中內涵最豐富、最耐人想象的片刻來創作,從而達到“引而不發”的效果。這一美學思想與中國畫論中的“留白”類似。這兩種異曲同工的美學思想在中西文論中均有所體現和發展,在此影響下的中西文學創作也體現出此種美學思想的指導。本文梳理了“富于包孕的片刻”和“留白”的美學思想在中西文論中的演化發展,并通過具體文本分析剖析了其在中西文學敘事藝術和抒情藝術中的體現。
關鍵詞:富于包孕的片刻;留白;敘事藝術;抒情藝術
萊辛在《拉奧孔》中論詩畫異質時提出了“富于包孕的片刻”的概念,認為畫家應選擇所有“動作”中內涵最豐富、最耐人想象的片刻來創作,而不能畫出整個過程的“頂點”,從而達到“引而不發”的效果。就拿“拉奧孔”這座雕像來講,拉奧孔和他的兩個兒子被兩條大蛇纏繞時,雕像中表現的不是放聲嚎叫的場面,而是一種輕微的嘆息。用萊辛的話解釋就是:“如果拉奧孔只微嘆,想象很可以聽到他的號啕。但是如果他號啕,想象就不能再往上走一層;如果下降,就不免想到他還沒有到那么大的苦痛,興趣就不免減少了。在表現拉奧孔號啕時,想象不是只聽到他呻吟,就是想到他死著躺在那里?!雹僖蚨瑘D畫創作應選擇將達“頂點”而未達前的片刻。中國的畫論中也有類似的概念——“留白”,主張在作畫時通過留出一定的空間,從而達到黑白相間、虛實結合的效果?!傲舭住钡乃囆g思想在南宋山水畫中發展成熟,代表人物馬遠和夏圭,在作畫構圖時總是留一角、半邊之景,從而營造空靈深遠的意境,耐人尋味。
中西方這一類似的美學思想在文學理論和創作藝術中均有所表現和發展。在二十世紀西方文論中經歷了快速的演變發展,先后體現在闡釋學、接受美學、讀者反應批評等文學理論中。新的闡釋學最先由海德格爾提出,后伽達默爾在《真理與方法》一書中給出了詳細的論述,強調了闡釋的歷史性,充分肯定了解釋者或讀者在闡釋活動中的積極作用。之后,在德國興起的接受美學進一步指出,作品的意義在于讀者在閱讀過程中賦予其的審美價值,讀者積極地參與到了信息的產生過程中。在美國發展起來的讀者反應批評則進一步強調了讀者的主觀作用,將批評的中心和研究對象轉向讀者,從而降低了文本的作用。這些理論更接近中國的“留白”藝術理念,張隆溪先生在《20世紀西方文論述評》中有精彩的論述:“就文學作品而言,這意味著文本結構中留有許多空白,這些空白即未定點可以允許讀者發揮想象力來填充。就像我們看見山就無法想見山一樣,只有眼前沒有山的時候,我們才可能在想象中描繪出秀麗或嵯峨的山嶺?!雹谕瑯?,這種思想在中國文論中也能找到對應。中國的“詩無達詁”說的就是這個道理。盡管這些理論思想的遞進式發展強調了讀者或解釋者在文學闡釋和創造活動中的重要性,但從另一個角度看,這些理論思想也都說明了文學的豐富內涵、含混及多義性的特征,文學創造的不完整性和文學表現的含蓄性。
中西文學創作藝術中也都體現出這一思想理念,本文主要從敘事文學和抒情文學兩方面進行闡發和分析。
西方敘事藝術中,體現這一思想的代表是海明威的“冰山理論”。以其短篇小說《白象似的群山》為例,整個文本主要記敘了一男一女在車站酒吧的對話。開始兩人一直在討論喝酒的話題,綿長、瑣碎,似乎毫無意義。而有一點引人注意的是,女孩一直望著窗外的山丘,時不時在對話中插入一句“山脈看起來像白象”。后來兩人終于談到似乎一直在刻意回避的話題,男的一直說“這非常簡單”,同時又堅持說尊重女孩的意見。女孩不情愿,試圖辯解卻顯無力,最終口上說釋懷,愿意為男人做一切。對話中透露出一種緊張、危機感,但卻始終沒有明說他們談論的是什么。直到小說快結束時,有這樣一個描述:“他看了看放在車站墻邊的行李,什么也沒說。行李上貼滿了他們寄宿的所有賓館的標簽?!蔽覀冇纱吮悴碌絻扇说年P系,并揣測:他們為何一路漂泊?兩人一直在避諱什么?他們的關系出現了什么問題?文章開篇和中間對話轉折處的兩段環境描寫,荒涼和生機對比鮮明,表現了生和死、孕育和不育的二元模式。由此我們大概可以猜到,兩人避諱的話題可能就是女孩肚子里的孩子的去留了。這樣,女孩之前望向窗外的舉動也可以得到解釋,她是想避開男人的目光,唯恐觸及內心的痛處。那“白象”的意向又有何特殊含義呢?我們知道英文中 “white elephant”這個俚語指“貴而無用的東西”,還有一個說法 “the elephant in the moon”是“大家心照不宣不愿提及的痛處”的委婉說法,這樣一切謎語似乎都有了解答。女孩或者她肚子里的孩子,對男人來說便是“白象”——一種負擔,要解決卻代價不輕,而這件事可就是他們倆心照不宣不愿提及的痛了??墒菫槭裁捶且鉀Q掉這個孩子呢?于是我們便會猜測他們倆有不正常的關系,抑或他們的漂泊生活注定了這孩子是個負擔。但是為什么要漂泊呢?他們的矛盾會如何告終?他們又將何去何從?這些都是小說沒有說明的東西,只能留給讀者來填補。海明威的短篇小說都具有語言簡練經濟,內涵卻豐富的特點,每一處用筆都不是浪費,都有特定的意圖。
同樣,中國的敘事藝術中很早便有類似的思想。古代文評中,金圣嘆對敘事文學藝術的評點就突出了這種敘事法:“文章最妙,是目注此處,卻不便寫,卻去遠遠處發來。迤邐寫到將至時,便又且住。如是更端數番,皆去遠遠處發來,迤邐寫到將至時,即便住,更不復寫目所注處,使人自于文外瞥然親見?!雹酃糯≌f中對此敘事手法的運用,錢鐘書先生在《讀<拉奧孔>》一文中已經有詳細的例證分析。本文主要分析這種手法在魯迅小說敘事藝術中的體現。
語言高度凝練含蓄是魯迅小說的一大特點,在此以其早期短篇小說《明天》為例進行探討。小說描寫了寡婦單四嫂子用盡法子為孩子寶兒治病,期待寶兒明天病會好起來,卻盼來寶兒的死亡的故事。看似一出普通的生離死別悲劇,在魯迅先生冷靜凝練的筆調下,卻蘊含著比文字表面遠遠豐富的內涵。他的每一處著筆都富含價值,對主人公單四嫂子的精細刻畫就可以看出其良苦用心。在埋葬了寶兒之后,作者并沒有寫她如何哭天搶地、痛不欲生,卻反復描寫屋子“太靜,太大,太空”“坐立不安”“喘氣不得”的感覺和意境, 這無疑是有節制的、富于包孕的抒情。小說結尾也頗耐人尋味,在丈夫和孩子紛紛離世后,單四嫂子感到莫大的空虛,她現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做一個夢,夢到寶兒復活,重新過上簡陋卻有愛的生活。然而到底她夢到了沒有?夢醒之后又如何面對明天?往后無數個空虛迷茫的明天她又將如何過活?這些都是作者沒有說明的,只留給讀者無盡的沉思與悲哀。
“富于包孕的片刻”和“留白”的美學思想在中西抒情文學中也有各自的體現。中國的唐詩宋詞中抒發“怨情”的詩詞尤為含蓄簡雋,例如王昌齡的宮詞和閨怨題材的詩:
長信秋詞(其三)
奉帚平明金殿開, 且將團扇共徘徊。
玉顏不及寒鴉色, 猶帶昭陽日影來。
《長信秋詞》共五首,描寫的是班婕妤失寵后,秋天在長信宮中的感情。這第三首首句便是天剛剛明班婕妤手持掃帚進殿打掃的場景,第二句的圖景則是她拿著團扇在殿中徘徊,這里的“團扇”意蘊頗豐:秋風一起,團扇便被拋棄,而在這里,失寵的班婕妤卻手持這被人拋棄的的團扇,一失寵的人和一失寵的物,同病相憐,所以“共徘徊”。最后兩句更是富含象征寓意,看到從趙飛燕居住的“昭陽宮”飛來的烏鴉身上尚披著陽光,而自己卻沒有陽光的照耀,因嘆自己有玉顏卻比不上寒鴉。這里要提古詩中“太陽”的意象常指代君王,因此“陽光”在這里便可解釋為帝王的寵愛。因此,此詩以一個個富含意蘊的意象創構的圖景,婉轉地反映了班婕妤失寵后的凄涼情境。
朱光潛先生在《中西詩在情趣上的比較》一文中指出了“西詩以直率勝,中詩以委婉勝;西詩以深刻勝,中詩以微妙勝;西詩以鋪陳勝,中詩以簡雋勝”④,說明中詩含蓄的特點是顯著普遍的。還有一種詩,似乎更接近西方“富于包孕的片刻”的美學思想,在最后一句戛然而止時,達到要到“頂點”而尚未到的狀態。如劉長卿的《馀干旅社》:
搖落暮天迥,青楓霜葉稀。孤城向水閉,獨鳥背人飛。
渡口月初上,鄰家漁未歸。鄉心正欲絕,何處搗寒衣。
前三聯都是渲染凄清的環境,襯托了詩人孤獨凄苦的心情,尾聯點出主題,思鄉之情正濃之際,非但沒有安慰,反而聽到搗衣的砧杵聲,鄉心更濃,至此全詩結束,卻留給讀者內心無盡的翻騰。還有錢起的《湘靈鼓瑟》末一句:“曲終人不見,江上數青峰”,空靈而有余韻,使湘夫人的故事格外令人惻隱。
西方的詩歌也不乏蘊含此種美學思想的篇章,朱光潛先生總結的西方詩“深刻”的特點或許最能體現這一思想,本文以美國詩人艾米麗·狄金森的詩歌為例進行分析。狄金森向來被認為是詩壇謎一樣的人物,她的詩文也同樣神秘,令人難以捉摸。狄金森詩歌的顯著特點是篇幅短小,語言經濟凝練,內容豐富,富含哲理。下面以她的兩首短詩進行詳細分析:
Fame is a bee/ It has a song—/ It has a sting—/ Ah, too, it has a wing.
這首短短僅有18個詞的短詩蘊含著豐富的哲理,詩人將名聲比作一只蜜蜂,有“歌”也有“刺”是辯證地說明一個人會有好名聲也有壞名聲,好名聲會給人帶來鮮花和掌聲,而壞名聲卻會給人帶來傷害。最后一句語鋒一轉,說:“它也有翅膀”,多么精簡巧妙地揭示出一個真理:所有的好名聲壞名聲都會“飛走”,消逝在時光的洪流中,不過浮云。這讓人想起培根的一句精彩論述:“名譽的確好像一條河,能載起輕浮中空之物而淹沒沉重堅實之物”,說明真正有才干和內涵的人是不會為名譽左右的,而那些膚淺之輩只會因名譽而忘乎所以,變得愈加輕浮。這首短詩恰恰反映了狄金森低調的人生哲學。
總結起來,西方“富于包孕的片刻”和中國“留白”的美學思想在中西方文論中均有所發展。20世紀西方文論中的闡釋學、接受美學、讀者反應批評都體現了這一思想,中國的“詩無達詁”論,以及金圣嘆對小說敘事藝術的評點中也強調了這一藝術手法。在這兩種美學思想基礎之上發展起來的文學理論,對中西文學創作藝術也有指導作用,這在中西敘事文學和抒情文學中都有所體現。敘事藝術中,海明威的“冰山理論”是很好的概括,即創作的文字只提供一小部分信息,大部分暗含信息需要由讀者來揣摩、填補。這一理論指導著海明威本人的小說創作,中國魯迅的小說創作也具有類似的特點,語言和信息都高度凝練。抒情藝術中,中西方又有微妙的差別,同樣是簡凝的文本,中國詩詞表意含蓄委婉,而西方詩歌思想深刻、富含哲理。由此可見,在中西方不同的文化和文學傳統中,是存在許多微妙的不謀而合的思想和表達方式的。這或許就是張隆溪先生所說的跨文化閱讀的樂趣,可以“讓我們見出文學作品之間的聯系,以一種令人興奮的新發現的感覺,去探討詩的意象和文學主題”⑤,再補充一點,去發現文學表達方式的奧妙。
注釋
④ 朱光潛:《詩論》,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113頁,第55頁。
②張隆溪:《20世紀西方文論述評》,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6年,第198頁。
③錢鐘書:《七綴集》,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1年,第52頁。
⑤張隆溪:《同工異曲——跨文化閱讀的啟示》,江蘇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46頁。
參考文獻
[1] 朱光潛. 詩論[M]. 北京:人民出版社,2010.
[2] 張隆溪. 20世紀西方文論述評[M]. 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6.
[3] 錢鐘書. 七綴集[M]. 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1.
[4] 張隆溪. 同工異曲——跨文化閱讀的啟示[M]. 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6.
作者簡介
于承琳,上海外國語大學,碩士在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