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仙慧,左晶晶
(安徽大學 社會與政治學院,安徽 合肥 230601)
20世紀末蘇聯解體,東歐劇變,以共產主義為目標的國家相繼衰落,但資本主義制度的國家卻日益繁榮發展,而與之相適應的自由民主制度也被很多國家所推崇,因此許多國家走向自由民主制度,世界掀起了一股新的自由民主化浪潮。在此背景下,日裔美國學者弗朗西.福山(Francis Fukuyama)提出了在世界范圍內引起轟動的“歷史終結論”,在其所編著的《歷史的終結及最后之人》這本書中,福山指出“自由民主制度是唯一合乎邏輯的,能夠跨越全球和不同文化的政治靈感”。[1]他希望把西方的自由民主制度變成全球性的制度邏輯,于是從世界普遍史的方向、民主自由制度的動力機制和合法性等視角出發較為完整地論述了他的“歷史終結論”。但需要深思的是民主自由制度是否真的能夠關上歷史之門?意識形態是終結還是發展?福山的理論是否存在困境,這些都將成為驗證“歷史終結論”的關鍵。
福山的“歷史終結論”是在廣闊的歷史大背景下構建起來的,其邏輯出發點源自于歷史哲學對于歷史理論的闡發。在歷史哲學的發展史中,最先提出歷史發展理論的是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他們所主張的是歷史循環論,而真正構建世界普遍史的是黑格爾,他曾指出:“世界的歷史不過是自由意識的進步,世界普遍史的形成可以被理解為人人獲得自由的過程”。[2]福山則在書中認為馬克思繼承了黑格爾的觀點,馬克思在其宏大的理論中提出人類歷史發展的最高階段是共產主義。俄裔法國哲學家科耶夫則認為歷史最終是發展到一種普遍均質的國家。所以福山就提出了關于普遍史的兩種觀點,一是歷史最終走向是基于幻想的比如基督教的天國世界,人人實現自由平等,充滿愛的世界;二是基于現實的,通往自由民主的世界。就整個歷史的發展趨勢來看,似乎人類總是從奴役走向自由,許多理論家都是基于此,而提出“世界普遍史”的觀點。福山的世界普遍史觀點以自然科學的發展趨勢來說明這種普遍史是有方向性的。“現代自然科學對人類生活的支配在任何可能的情況下、甚至在最極端的情況下都是不可逆轉的,無法逆轉才使得歷史發展具有方向性”。[3]因此自然科學這極具方向性的發展讓福山以充分的理由相信世界普遍史的存在,并認為世界普遍史的最終方向是自由民主制度。
福山“歷史終結論”中的“歷史”并不是基于時間序列的,也并非我們通常所理解一種所有人在所有時期的經歷基礎上被理解為唯一的連續的不斷變化的過程。其歷史的概念如上文所提到的是來自于黑格爾和馬克思的歷史概念,他們認為歷史發展到在滿足了人們內心最深刻和最高的欲望后將停止不再發展。所以福山的歷史即為一種社會形態,歷史的終結并不是指“一個個事件的發生,無論重大的還是嚴重的事件”[4]而是指構成歷史的基本原則和制度不再進步了,許多困境和問題都得到了解決。
在人類幾千年的歷史長河中,“政治”在維持社會秩序并促進人類生存與發展的過程中扮演著極為重要的角色。“政治”根源久遠,在古希臘時期,許多賢哲就已經開始了對政治的探討,其中亞里士多德就認為“人類的合群性即為政治的起源”。而從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看,政治是一種架構于經濟基礎之上的意識形態,政治是由于生產力發展到一定程度才得以產生的。但是由此引發了另一個問題,政治產生有著堅實的基礎,但政治何以發展與維持呢?這就是 “政治合法性問題”。20世紀80年代到90年代的東歐世界發生的重大變革,使得福山以敏銳的眼光洞察到那些衰落國家背后的潛在原因即“政治合法性”問題,合法性原則是一個政權得以運行和存在的基礎,因為缺少合法性,東歐的一些強權國家才會紛紛倒臺,自由民主制度正是具有了合法性才體現了自身的優越性。在書中,福山通過論證右翼的專制主義和左翼的共產主義的合法性的缺陷來證明自由民主制度的優越性。
福山認為合法性應建立在人民自愿的基礎上,而左翼的專制主義是利用強權來壓制民眾,在這種強權體制下,民眾基于其威懾而表現出一種順從。這種體制所具有的只是少數統治階級所具有的權威,并非分散于各個社會階層,而且這種政權極具煽動力,可以蠱惑人心,欺騙大眾,是一種建立在“不合法”基礎上“合法性統治”所以這種統治具有內在的不可克服的缺陷,這就注定了以這種體制為代表的法西斯政權的消亡。另一方面,福山認為雖然右翼為代表的共產主義追求人的自由,但是他未能真正實現這種自由。因為共產主義是以消滅市民社會為代價的,他認為只有市民社會才是真正實現自由民主的土壤,所以共產主義不具備合法性的土壤也衰落了,而自由民主制度得以長期存在的原因正是由于其所具有的合法性的基礎。
政治、經濟、文化一直是推動人類歷史發展的動力機制,而福山認為“人類獲得認可的欲望”是推動著歷史發展的潛在動力,并通過對“最初之人”和“最后之人”的對比闡述了他的觀點。
“最初之人”來源于黑格爾的假設,是指在一種自然狀態之下的人,他們的沖突和戰爭僅僅是為了維持自己的生存,福山指出在早期的最初之人的狀態下,人們之間的戰爭有兩種結果,一是雙方都失敗,二是一方失敗一方勝利。第二種情況便會導致失敗的人成為勝利者的奴隸,獲得失敗的人的認可,從而得到一種心理上的滿足。但隨著社會的發展,勝利的人也不滿足于奴隸對于自己的認可,而是希望獲得地位更高的人的認可,這種欲望越來越強烈,進而去改變制度,推動歷史的發展。被奴役之人也逐漸意識到自己作為“人”的自由權利,希望得到社會的“認可”從而起來反抗,也推動了歷史的發展。從而最終歷史發展到一種普遍的“自由民主”狀態,人也得到徹底的解脫和自由,獲得認可的欲望也得到最終的滿足,就達到“最后之人”的狀態。
福山將“為獲得認可而斗爭”作為歷史發展的動力機制,這種斗爭是人民爭取自己作為人的尊嚴、價值的斗爭,是推動自由民主制度發展的主要動力,正是這種“獲得認可的欲望”帶來了自由民主制度的出現。
福山將“為獲得認可的欲望”作為歷史發展的動力機制,但是當這種認可上升到國與國之間是否也會在自由民主制度的基礎上得到滿足?福山分析認為歷史的終結意味著沖突和戰爭的終結,但現實世界并非和平盛世,即使是在民主制度相對比較健全的西方各國家,局部沖突也是連綿不斷,所以他并沒有表現出盲目的樂觀主義,而是提出了自由民主制度在發展中的障礙。
一是來自不發達國家,這些國家的經濟遠遠落后于發達國家,為了維護本國的利益,他們更愿意訴諸武力來保護自己國家的主權,于是這類國家存在嚴重的經濟和軍事威脅。[5]但是其統治不存在意識形態上的威脅,因為這些國家的統治不具有合法性的基礎。二是來自民族主義國家,民族主義往往將“認可”限定在小范圍內,對自由民主制度有著一種天生的仇恨情節。福山將這種民族主義歸結為宗教所導致的結果。三是來自于亞洲國家,這是福山認為的自由民主制度的最大挑戰,亞洲許多國家堅持自己的文化傳統,特別是中國繼承了兩千多年的高效行政系統,從蘇聯式的中央集權計劃經濟轉為充滿活力的開放經濟,并且體現了驚人的政治能力,中國人稱為“中國模式”。[6]而福山所謂的“自由民主”似乎在中國的體制下是行不通的。
總體來說,福山試圖在《歷史的終結及最后之人》這本書中論證自由民主制度是“人類意識形態發展的終點”和“最后一種統治形式”。具體言之,福山有兩條縱向歷史邏輯線路:在自由的市場下形成自由的經濟和在非理性精神的驅使下形成的自由的政治。而兩者交融便構成了一種自由民主的社會制度,這種自由民主滿足了作為人類的獲得認可的欲望,于是歷史得以終結。但值得說明的是這里指的“歷史的終結”是指構成歷史的最基本的原則和制度可能不再進步,而不是歷史事件不會再發生。
福山認為的真正的全面的民主自由應該是雙線同時發展的,即經濟的騰飛和政治文明的建立,而這兩者在正常情況下的發展也應該是相輔相成,同時進行的。但在現實社會中,二者的發展步調可能出現不一致,經濟發展將會時而超前、時而滯后。無疑,福山認為當代的美國和西歐國家所建立的資本主義制度便是這種雙線條的同時發展,而日本、新加坡等亞洲國家則只是經濟上的飛速發展而無政治上的民主,他們的制度是自由的經濟和專制的政治結合,是單線條的發展。至于“蘇聯模式”,它的經濟發展完全是強制政治力作用下的結果,這種中央極權的政治制度不會產生健康自由的市場經濟,也不會帶來經濟的良性發展,經濟困境必然影響政權穩定,因此,福山認為“蘇聯模式”是民主自由制度的標準“反面教材”。
不可否認,福山在《歷史的終結及最后的人》這本書中提出的觀點以及步步為營的論述是磅礴而富有力度的,同時也是富有沖擊力的。他利用黑格爾所說的人為獲得認可的欲望對馬克思主義的唯物史觀提出了修正。讓人不禁心生疑慮,歷史究竟是終結于馬克思描述的共產主義社會還是福山所提出的忽略了意識形態的“自由民主”制度呢?這無疑對于一直接受“生產力決定生產關系”觀念的我們是巨大的思想沖擊。但當我們跳出思想的桎梏,仔細思考不難看出他們都相信人類社會發展是有終點的,而且共產主義社會和民主自由社會的終極目標本質上是可以相互融通的,只是馬克思認為是“生產力”單線條作用,而福山加入了黑格爾所提出的“欲望機制”。而且由于福山的寫作于二次世界大戰之后和東歐劇變、蘇聯解體的歷史背景之下,因此他將民主自由定義給了當代以“美國模式”為典型的資本主義社會。先不論福山這種觀點的正確與否,這種將哲學深度融入歷史分析的思路卻能給人以啟示,既利用最初之人——為獲得認可而無畏斗爭的斗士和最后的人——精神上得到滿足并沒有抱負的人將整個歷史發展的頭尾連接了起來。
福山理論中必然有值得肯定的地方,但其觀點是否有普世性,或者說是否有毫無挑剔之處?我們無法予以多么肯定的回答,但不得不提出以下幾點質疑:
首先,福山的歷史終結理論是否是建立在西方資本主義的邏輯起點上?他認為自由民主在發達國家將得到最大發展,而事實是20世紀70年代后,在生產的跨國化和金融的全球自由化等經濟因素的催生下,非歐洲資本主義國家也開始要求建構它們自己的資本主義歷史,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已成為全球性抽象觀念,福山也認識到經濟力量正在推動國家壁壘的崩潰并創造一個唯一的、一體化的世界市場。資本主義在推動統一的市場的形成的時候,也促使著各個國家朝著一種普遍的歷史目標即他所說的“普遍的同質國家”而前進,于是在他為資本主義找到了一種普遍實用性的基礎上,進而又將自由民主很好的契合在資本主義的發展歷程中,并反復強調:資本主義并不是自由民主產生的必然根源,但卻是自由民主發展的重要的推動力。同時以資本主義發展的典型的代表——美國來論證他的觀點,并以踐行共產主義的蘇聯的解體和東歐劇變來說明除了資本主義外的其他政治形式,都不能使自由民主得到充分的發展。由此可以看出,福山的觀點是建立在西方資本主義的邏輯起點上的,當然值得我們質疑的是,難道真的只有資本主義才是適應自由民主發展的土壤嗎?
當今社會,隨著政治、經濟、文化等多方面的發展,自由民主已經不再僅僅局限于某一特定的地區、國家,或者是某一政治領域,而是成為現階段眾多國家所追求的政治制度目標。我們無法簡單的判斷哪種政治形式能夠推動自由民主的發展,因為自由民主本身是不可以附加標簽的,在本質上,它是具有普世性的,換言之,不論是西方的資本主義國家,還是東方的社會主義國家都可以促進自由民主的發展,不能說允許美國式的自由民主存在缺陷,而不允許中國式的自由民主存在瑕疵。
其次,民族主義是否會成為自由民主的阻礙?在福山看來,民族主義曾激勵了許多國家人民的愛國熱情和向心力,促進了民族國家的建立,但當國家建立的政治任務完成之后,內部的民族進程卻往往容易和國家政治進程發生矛盾, 民族主義容易趨向極端和不兼容。因此民族主義和國家政治進程之間不可避免地將會產生沖突,并且現在的民族國家已經很少由完全均質的民族所組成,于是在這些民族國家中每個人獲得認可的欲望都不能得到極大的滿足,自由民主也就無法得以支持與發展。
反觀歷史,民族主義國家雖然充滿著矛盾與沖突,但在其基礎上所凝聚的愛國主義精神卻從另一方面推動著國家的政治 、經濟等方面的發展,國家的繁榮富強為每個人的充分發展又創造了條件,人們在團結的基礎上多了更多的信任與對彼此的認可,自由民主似乎在民族主義之上中有了一個更好的發展環境。
最后,歷史是否會終結于“自由民主”?在福山的闡釋中,歷史的終結是一種制度或者說是一種意識形態的終結,自由民主的制度是人們所追求的美好終極目標。如果所有的國家都達到了一種自由民主的狀態,那么歷史就終結了,自由民主真的已是放眼全球再無與之抗衡的意識形態嗎? 但歷史的事實是社會關系和社會利益因為世界經濟政治格局的新變化而呈現多元化,更為重要的是現代思維方式正伴隨著科技革命發生著翻天覆地的變化和進步,已使意識形態出現多樣化的特征,自由民主也只成為了其中的一員。意識形態的多元化最終會促使制度的多元化,因此不能說自由民主是不可超越的,也就不能說它是人類歷史的終結點,因為至少從目前看來,在未來的長時期內,自由民主是可以和其他的意識形態共存的。所以歷史是不會終結于自由民主制度,在世界范圍內,不同國家都有自己的文化背景和地域特點,自由民主制度若想得到普適性的發展,必須從資本主義的洪流中抽離出來,不斷加以完善和改進,允許不同的民主的形式并存,以“歷史終結論”的觀點來看待自由民主制度,則會讓政治體制止步不前,要隨著社會的進步不斷改進,真正走向一種“以人的最高利益”為發展契合點的世界普遍史。
[1]德里達,李朝暉.評福山的歷史終結及最后之人[J].國外理論熱點,2007,(2).
[2][3]顧肅.歷史不會終結由民主制度需要完善[J].浙江學刊,2013,(1):14-15.
[4]弗朗西斯.福山歷史的終結及最后之人[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3.
[5]王建斌.福山“歷史的終結”思想探索[D].西南師范大學學報,2004.
[6]弗朗西斯.福山,朱新偉.弗朗西斯.福山:歷史的未來[J].社會觀察,2012,(2):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