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兢兢
(揚州大學 社會發展學院,江蘇 揚州 225000)
殷代甲骨文無“國”字,周代始有“國”字。 “國”和“野”是周代的基本區域劃分,但是關于“國”和“野”具體是如何劃分的,歷代文獻記載不一。
《周禮》開篇《天官冢宰第一》云:“惟王建國,辨方正位,體國經野,設官分職,以為民極。 ”[1](P2-6)首次將“國”、“野”并提,但未言明何謂“國”“野”。 《周禮·秋官·縣土》鄭玄注:“地距王城二百里以外至三百里曰野,三百里以外至四百里曰縣,四百里以外至五百里曰都……言掌野者,郊外曰野,大總言之也。 ”[1](P1361-1362)《爾雅·釋地》:“邑外謂之郊,郊外謂之牧,牧外謂之野,野外謂之林,林外謂之垌。”郭璞注:“邑,國都也。”[2](P83)《國語·齊語》韋昭注:“國,郊以內也;野,郊以外也。 ”[3](P106)說法各異。
近現代學者多以城鄉之別論國野。侯外廬說:“周代的城市農村,是大體上知道了的,即,在所謂封疆之內者,謂之‘國’,其封疆之外者,謂之‘野’,國亦曰都,野之范圍則曰‘四鄙’。古之所謂封國這樣的第一次劃分城市與農村的區別。”[4](P151)郭沫若指出:“周的‘國’和‘野’、‘都’和‘鄙’的區別,鮮明的反映出當時城鄉之間的對立。 ”[5](P287)楊寬認為:“‘國’的本義,是指王城和國都……大體說來,王城連同四郊六鄉,可以合稱為‘國’;‘六遂’及都鄙等地,可以合稱為‘野’……‘鄉’和‘遂’的居民雖然都可以統稱為‘民’,但是‘六遂’的居民有個特殊的稱呼,叫‘甿’、‘氓’或‘野民’、‘野人’;‘六鄉’的居民則可稱為‘國人’。 ”[6](P395-397)
周代距今三千多年,年代久遠,文獻缺乏。“國”“野”制的明確劃分,至今尚無定論,但從上述古今學者的研究中,可以大概看出:“國”是指王和諸侯的都城以及城郊,郊外之地謂之“野”,“國”“野”是模糊的地域劃分。因而周代居住在城邑及城郊的人稱為“國人”,而居住在郊外的,叫“野人”。
孔子曰:“先進于禮樂,野人也;后進于禮樂,君子也。如用之,則吾從先進。 ”[7](P124)傅斯年譯為:“那些先到了開化的程度的,是鄉下人;那些后到了開化程度的,是‘上等人’。如問我何所取,則我是站在先開化的鄉下人一邊的。先開化的鄉下人自然是殷遺民,后開化的上等人自然是周宗姓婚姻了。”[8](P75)野人指被征服的殷商遺民,君子指宗周貴族。《孟子·滕文公上》中,滕文公問政,孟子云:
夏后氏五十而貢,殷人七十而助,周人百畝而徹,其實皆什一也……無君子莫治野人,無野人莫養君子。請野九一而助,國中什一使自賦。[9](P118)孟子將“國”“野”之分和民族關系聯系起來。殷人行助法,孟子向滕文公建議請野九一而助,這也說明了野中住的是殷人,國中住的是周人,兩族各自聚族而居。
滅商后武王分封諸侯,周族平民和被征服的商族人被分給貴族,到各地去建立邦國。周族人居住在城邑及四郊,稱為“國人”;被征服的商族人則居住在野鄙之中,構成“野人”的一部分。“野”中居民,其成分比國中復雜,趙世超先生將其分為三類:一為“亡王之后”,二為“蠻、夷、戎、狄”,三為“流裔之民”。[10](P61-62)簡而言之,“野人”是被周族征服的各族民眾。
由于周族是征服族,商族是被征服族,“國人”和“野人”的社會地位完全不同。“野人”無權參與政治,①并且要承擔重于“國人”的徭役;②“國人”有參與政治活動的傳統,積極干預國家政事。
我們所知道的最早的國人參政的記錄是共和元年(前841年)的國人暴動。厲王“行暴虐侈傲,國人謗王”,厲王不聽,終至“出奔于彘”。“厲王太子靜匿召公之家,國人聞之,乃圍之。”召穆公不得已李代桃僵,用自己的兒子代替宣王去死。[11](P142)
西周國人的“謗”,帶有民主色彩,是部落時期氏族民主制沿承下來的習慣,氏族殘余對早期國家政治的滲透力是很強的。雖然西周國人參政的記載不多,③但從“國人暴動”驅逐厲王于彘一事來看,西周國人是有相當大的政治能量的。“幽王以號石父為卿用事,國人皆怨”。以至犬戎來攻時,“遂殺幽王驪山下”。[11](P149)這些說明事關國人的問題,天子處理不好,國家將面臨傾覆的危險。
西周國人是軍隊的中堅與主力,金文中關于西周軍隊的記載,有六師、西六師、殷八師、揚八師等。殷八師是由成周殷人組成的,揚八師也許是南淮夷編成的軍隊,六師和西六師是周人組成的軍隊。[12](P211)可見,西周軍隊都是族兵,其核心力量是國人組成的六師和西六師。統治東方和對外戰爭需依靠國人,因而國人是國家政權與軍隊的重要支柱。
西周國人有經濟實力。周厲王用榮夷公采取“專利”政策,壟斷山林川澤的一切收益,由天子直接控制,觸犯了國人的經濟利益。這反映了國人是擁有一定土地和財產的。
國人的經濟和軍事地位決定了這一階層的政治影響力。因此,西周國人雖不是貴族,但有較高的社會地位。
春秋時期的國野制度與西周時期相比,已發生了顯著的變化。由于社會生產力的發展,野中某些地區具備了建立城郭、經營農業的條件,從而刺激了貴族占領更多地盤。同時也由于國中人口不斷增加,迫切需要向外移民。于是,春秋時期的一些大諸侯國,先后都開展了拓疆活動。④強大的諸侯都紛紛在新獲的邊地上構筑城邑(設縣),借以分散國中人口,這些新筑的城,大多是以野中人民的聚居點為基礎發展起來的。[13](P130)西周的國野制度在春秋時期遭到破壞,國人和野人劃分的依據逐漸由氏族血緣關系走向城鄉地緣關系。這是春秋國人與西周國人的重要區別。
盡管與西周國人相比,春秋國人的成分已發生了變化,但西周國人的政治地位,延續至春秋時代,依舊不容小覷。凡國家大事,國人莫不積極主動參與,國人在很大程度上左右著每個諸侯國家的大政方針。《周禮·秋官·小司寇》載:天子、諸侯外朝詢萬民三政,“一曰詢國危,二曰詢國遷,三曰詢立君”。可以說,外朝就是氏族社會氏族全體成員大會的延續。[14](P36)
春秋時期,國人也還是有一定的經濟實力的。春秋后期,吳軍攻入楚國,命人召見陳懷公。“懷公朝國人而問焉,曰:‘欲與楚者右,欲與吳者左。’陳人從田,無田從黨。”[15](P337-338)陳國司徒轅頗“賦封田以嫁公女,有余,以為己大器,國人逐之,故出”[15](P350)。可見陳國的國人多有土地,所以司徒轅頗依據土地數量多少而征賦。由于各諸侯國中的國人數量依然相當可觀,并且擁有一些土地,所以常常能夠影響國家政局。但是,隨著生產力的發展,春秋時代國人階層開始分化,一部分人成為大土地所有者,并漸漸變為新興貴族。而大部分人身份下降為自耕農,其經濟地位日益向野人接近。
國人作為各諸侯國軍事力量基礎的情況也發生了一些變化。《左傳·閔公二年》載“狄人伐衛。衛懿公好鶴,鶴有乘軒者。將戰,國人受甲者皆曰:‘使鶴,鶴實有祿位,余焉能戰?’”結果,狄人滅衛。[15](P350)再如,晉國卿大夫范氏和中行氏進攻晉定公,“國人助公,二子敗”。[15](P334)國人可以與兩家卿族相抗衡,足見其軍事力量之大。但是,春秋時期,諸侯爭霸戰爭的規模日益擴大,各諸侯國開始擴大向野人征兵,使得國野服兵役的情況趨于一致。《左傳·僖公十五年》記載,晉國為了擴充兵源而“征州兵”。[15](P57)《周禮·地官·載師》注引《司馬法》云:“王國,百里為郊,二百里為州,三百里為野,四百里為縣,五百里為都。”[1](P389)州在郊外,州兵皆來自野人。春秋時由于爭霸戰爭的需要,野人服兵役越來越多。隨著野人在軍隊中數量的不斷增加,改變了原先國人為軍隊主力的狀況,國人相對于野人的優勢地位逐漸消失,國野之分漸趨模糊。
春秋國人的社會地位相比于西周時期逐漸下降,非常重要的一個原因在于血緣宗法關系的淡化。因西周推行宗法制,分封的貴族非嫡系子孫的后代血緣關系越來越疏遠,源源不斷地被拋入非貴族階層,構成國人中的上層,這是國人政治地位的血緣宗法基礎。《左傳·僖公二十五年》記晉文公平定甘昭公之亂,納周襄王于王城,襄王封給晉文公陽樊、溫、原、欑茅地方的土地。陽樊的百姓不服從晉國,文公包圍陽樊。陽樊人蒼葛高呼曰:“德以柔中國,刑以威四夷,宜吾不敢服也。此,誰非王之親姻,其俘之也?”[15](P68)可見春秋早期國人中還有與貴族保持或遠或近姻親關糸的,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沖淡了國人與貴族的血緣宗法關系,加之春秋時期大國拓疆移民活動破壞了西周國野制度,國人聚族而居的形態發生了變化,周族與商族及其他族逐漸混居。原先國人擁有的血緣宗法上的優勢喪失了,因而必然導致其社會地位的下降。
總的來說,國人在春秋時期仍然是不容忽視的一股社會力量。春秋時期國君與貴族們都想爭取國人的支持,加強自身實力。 如《左傳·定公六年》:魯陽虎“盟國人于亳社”。[15](P326)國人在貴族與國君、貴族間的斗爭中往往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左傳·文公十八年》云:“莒紀公生大子仆,又生季佗,愛季佗而黜仆,且多行無禮于國。仆因國人以弒紀公,以其寶玉來奔,納諸宣公。 ”[15](P101)再如《左傳·襄公十九年》:“鄭子孔之為政也專。國人患之,乃討西宮之難,與純門之師。子孔當罪,以其甲及子革、子良氏之甲守。甲辰,子展、子西率國人伐之,殺子孔而分其室。”[15](P186)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出,春秋時期國人參與的政治斗爭實質上是國君與貴族以及貴族家族之間的斗爭,都是在國君或貴族帶領下進行的。也就是說,國人政治威力的體現必須依靠、借助國君或貴族,惟其如此,才可能發揮作用。國人在春秋時代正逐漸喪失其政治上的獨立性。
隨著春秋戰國生產力的發展,國家體制的逐漸成熟,國君的權力越來越大,國人已經成為國君用以對付貴族的工具。國人由一個獨立階層變成了國君或貴族的附屬階層。
武王伐紂之后,周人和其他各族人是各自聚族而居的,盡管他們的關系是不平等的,但是他們各自的氏族部落體仍然存在,并未打破。可見,西周的社會基層組織是氏族,“國人”是周族本部落的普通氏族成員,貴族是氏族貴族,諸侯國君是氏族長,周天子是軍事聯盟的首領。西周時代,“國人”有獨立的經濟地位,是國家軍隊的中堅力量,在政治上有發言權,可以“傍”王,可以反對天子,甚至流放天子。
這種帶有氏族“共同體”性質的西周社會形態和氏族社會軍事民主制時代相比,社會基層組織沒有發生根本的變動,盡管軍事首長的權力在不斷擴充,但氏族成員的民主權利得以保留下來。唯一不同的是,西周已是王位世襲制時代,“國人”不再擁有選舉首領的權力。以此看,西周社會應是處于氏族向國家演進的初級階段。
雖然《左傳》中不少材料證明,春秋時代的國人仍擁有巨大的政治力量,但是,“國人”這一階層的本質發生了根本的變化。“國人”由一個血緣的概念演變為地緣的概念。西周國人是周族人,而春秋時期國人的范圍擴大,包括新舊城邑中居住的各種居民。血緣組織融于地緣組織之中,但是并沒有消失。《周禮·地官·大司徒》條:“令五家為比,使之相保;五比為閭,使之相受;四閭為族,使之相葬;五族為黨,使之相救;五黨為州,使之相赒;五州為鄉,使之相賓。”[1](P312)這里充分反映了地緣組織是建立在血緣基礎之上的。何茲全先生說:“漢語‘國家’這個詞的組成:‘國+家’,也很有意義的反映了國家形成中的歷史現實。 ”[14](P96)
春秋時代是“國人”從氏族公社成員向國家編戶齊民轉型的重要階段。這一時期,氏族組織消解,國家正在氏族部落聯盟的軀體上悄然誕生。與后世地緣意義上的“國家”相比,此期的“國家”帶有濃重的氏族血緣色彩,只可稱為“早期國家”。
春秋戰國之際,隨著生產工具的進步,農業生產力飛速發展,交換經濟活躍起來,地區之間的聯系更加緊密了。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公元前403年),三家分晉,七雄并立。戰國各國通過變法,使氏族組織徹底瓦解,私有制牢固確立,軍功貴族取代了氏族貴族的統治地位,“國人”從法律上成為國家編戶齊民,⑤秦漢的“古代國家”體制在此基礎上誕生。
“國人”之稱在戰國時期已經十分罕見,并且即使使用“國人”之稱,也多指某國之人,而不像春秋時期那樣主要指都邑內外之人。[16](P517)難能可貴的是,上古的“國人”及其所代表的氏族精神并沒有完全銷聲匿跡,“國人”參政議政的民主思想,尤其體現在以孟子為代表的儒家思想之中。⑥
戰國時期,在瓦解了的舊氏族基體之上,所遺留下的父母、妻子、兄弟組成的三族制家族,成為秦漢大一統“古代國家”的社會基層組織,同時也是中國傳統社會“家國同構”形態的濫觴。
注 釋:
① 《尚書》、《周禮》、《左傳》、《國語》等傳世文獻以及出土文獻中均無“野人”參政之例。
② 《周禮·地官·小司徒》載,平民須服兵役、從事田野生產、提供勞役、糾察通逃之事,但是這些負擔“國人”與“野人”是不同的。“國人”才有資格“以起軍旅”,“野人”只能做些“田役”之事。《周禮·地官·鄉大夫》職云:“國中自七尺以及六十,野自六尺以及六十有五,皆征之。其舍者,國中貴者、賢者、能者、服公事者、老者、疾者,皆舍。”賈疏云:“七尺謂年二十”,“六尺謂年十五”。服徭役的年齡,“國人”二十至六十,“野人”十五至六十五歲,相差十年。免役之人,皆為國人。“國人”與“野人”服役的權利和義務是不平等的。
③ 文獻記載國人參政西周后期始有,金文也僅有“邦人(國人)正人師氏人”、“虐逐厥君厥師”等為數不多的記載。
④ 春秋時期的拓疆活動以楚國最早、最為突出。楚文王開始,北上攻滅 “漢陽諸姬”(《左傳·莊公六年》:“楚文王伐申”;《左傳·莊公十四年》:“楚子滅息”。《左傳·哀公十七年》載楚文王以彭仲爽為令尹,“實縣申、息”),之后又向南方的群蠻、百濮進攻,對東方的群舒和淮水流域的東夷進行征伐,在南方的勢力大大擴張。春秋中期,晉國在北方大規模拓疆。據《左傳》載,從宣公十五年(前594年)至昭公元年(前541年),晉國向東向北相繼滅掉赤狄、長狄、白狄,大敗北戎,勢力向東擴展到今河北中部,如河內、朝歌、邯鄲等,皆為晉邑。
⑤ 戰國初年,李悝變法,改革土地制度,以家為單位,“一夫挾五口,治田百畝”(《漢書·食貨志上》),國家通過授田,使農民變成國家的佃戶,國家對人民的控制加強了。商鞅變法獎勵耕戰,鼓勵小家庭,“民有二男以上不分異者,倍其賦”,并且實行什伍制度,“令民為什伍,而相牧司連坐。不告奸者腰斬,告奸者與斬敵同賞,匿奸者與降敵同罰”(《史記·商君列傳》)。在各國變法強有力的打擊下,氏族解體,公社成員(無論“國人”還是“野人”)統統成為國家的編戶齊民。
⑥ 梁惠王問政,孟子曰:“國君進賢,如不得已,將使卑逾尊,疏逾戚,可不慎與?左右皆曰賢,未可也;諸大夫皆曰賢,未可也;國人皆曰賢,然后察之,見賢焉,然后用之。左右皆曰不可,勿聽;諸大夫皆曰不可,勿聽;國人皆曰不可,然后察之,見不可焉,然后去之。左右皆曰可殺,勿聽;諸大夫皆曰可殺,勿聽;國人皆曰可殺,然后察之,見可殺焉,然后殺之。故曰國人殺之也。如此,然后可以為民父母”(楊伯峻《孟子譯注》卷二《梁惠王章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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