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 梅
(華中師范大學武漢傳媒學院,湖北 武漢 430205)
光緒二十七年(1901年)春夏之交,李伯元將盛極一時的《游戲報》轉手,另創《世界繁華報》。和《游戲報》一樣,這也是一份小型報紙,初版時為長條形一張,半年后增至六版,其中四版為商業廣告。版面采用大報分類設欄的形式,諸如引子、本館論說、時事嘻談、評林、諷林、藝文志、野史、官箴、北里志、鼓吹錄、譚叢、小說、論著、花國要聞、梨園要聞、書場顧曲、藝苑雜刊、翻譯新聞、滑稽新語等等,但欄名并不固定,隨內容而變。體裁上,散文、詩詞、寓言、諧語、俚言、書信等等,所在多有,而又“花樣翻新,不名一格,逐日更換,層出不窮”。[1](P159)
關于李伯元為何放棄已經有固定讀者群的《游戲報》,改創《世界繁華報》,有種種說法。或認為李伯元是因為同類小報日起林立,競爭激烈,不得已而為之。如張乙廬就說,繼《游戲報》后,《寓言報》、《采風報》等報繼起,各有佳作。這些小報,“名駸駸駕于《游戲》。氏懼,復創立《繁華報》”[2](P14)。或認為李伯元創辦該報是基于“變”的需要,如吳趼人《李伯元傳》說,李伯元創辦《游戲報》后,“踵起而效顰者,無慮數十家,均望塵不及也,君笑曰:一何步趣而不知變哉!又別為一格,創《繁華報》。 ”[3](P10)周桂笙亦有相同記載,說李伯元創辦《游戲報》后,“一時靡然從風,效顰者相接也。南亭乃喟然嘆曰:何善步趣而不知變哉?遂設《繁華報》,別樹一幟。一紙風行,千言日試。 ”[4](P12)
要在競爭中突出重圍當然說出了部分事實,但張乙廬的說法并不準確,他所列舉的兩份報紙,《采風報》創刊于1897年7月10日,與《游戲報》可能有一定競爭,《寓言報》創刊于1901年3月5日,《世界繁華報》僅在一月之后,即當年4月16日已經在《同文消閑報》上已經布告《新出〈世界繁華報〉章程》,預告該報欄目,以《游戲報》所擁有的影響力,后一份報紙后來雖然頗有影響當時卻僅創辦了一個月,顯然尚未對《游戲報》產生威脅。不過,尚未造成威脅不代表永遠不造成威脅,李伯元創辦《世界繁華報》,未必有吳趼人、周桂笙所言之笑傲報林的瀟灑,卻顯然有著鮮明的“求變”動機。
這種“求變”意識并非突如其來。一方面,鴉片戰爭以后,隨著外敵入侵加劇,戰爭頻仍,國家危在旦夕,民眾的危亡意識逐漸覺醒,對于國家事務的關注變得迫切起來,這種關注體現在民眾的日常閱讀需求中,便是對“時事”的日漸關注。例如庚子事變中,全國上下震動,民眾迫切想要了解這一事件,以至于“兩性私生活描寫的小說,在此時期不為社會所重,甚至出版商人,也不肯印行”。[5](P5)《游戲報》以“游戲”花間為旨歸,在這樣的時事下,雖然頹勢未現,卻顯然已經漸漸不合時宜。
另一方面,從辦報本身來說,求變是作為新生事物的小報在其發展過程中,必然出現的訴求。事實上,小報出現后,大報和小報之間呈現出某種相互學習和融合的過程,不僅小報學習大報,大報也在向小報學習,如《字林滬報》另創小報性質的《消閑報》隨該報每日附送,以此作為吸引讀者的手段就是一例。而小報對大報的學習,也是勢所必然。
因此,無論是出于知識分子的社會責任感還是出于辦報人身份對于報紙銷量的現實考量,李伯元都必然要邁上一條“求變”之路。
《世界繁華報》對《游戲報》原本過于狹窄的定位進行了拓展。《游戲報》一如其名,“以詼諧之筆,寫游戲之文”,以“游戲”為基本定位,它首開滬上妓女選美風氣,更“逐期刊登妓女的姓名住址,儼然一副尋芳索引圖”。連它登的新聞,也都是一些“妓女爭風吃醋,嫖客拖欠嫖資”或諸如“二萬錢敗子完姻,四百金賭徒開局”、“難為小姨十三齡居然生子、妄充大少一百元何必擔肩”等從標題上我們就可以充分領教其游戲性,甚至可以說是低級趣味的內容。[6](P91)這自然使得他容易吸引同好讀者,但卻也限制了它的范圍與可能性。1896年年末,日俄戰爭爆發后,《游戲報》發布《本報論前增添逐日路透社電音及東省要電告白》,稱“今海諏告警,宵旰焦勞,凡我臣民,同懷義憤,本館亦不得不略更舊例,以示變通”。[7]并從該期開始,刊登日俄戰爭的相關新聞,以摘錄翻譯新聞為主,偶有評論。但是,《游戲報》作為花間同好的形象如此成功,也如此深入人心,這樣的改變顯然只能是不倫不類,既吸引不了新的讀者,反而還有招致原有讀者厭煩的可能。
相形之下,另起爐灶顯然是更好的選擇。《世界繁華報》一開始從名稱上便表現出了它拓寬對象的企圖心。它著眼于“世界”,這就大大拓寬了原本《游戲報》著眼于“花間”的狹隘,它也追求娛樂性,但這種娛樂以“繁華”籠統言之,也使得報紙在內容方面要更為從容開闊。事實正是如此,《世界繁華報》創辦以后,一方面,它如常開辦“花榜選舉”,對花界新聞一如既往的熱衷,且增設了梨園要聞、書場顧曲等欄目,擴展《游戲報》原有的消費和娛樂范圍,另一方面,它表現出對“時事”的強烈興趣。
在古代中國,雖然很早就有了一個龐大的“華夏民族”共同體的概念,但公眾對于這個共同體上所發生的事情卻并沒有多少知曉權;即使官方有心將一些事務公之于眾,地域遼闊、交通不便等因素,也使得傳播也不能及時,因此,民眾往往只能了解自己家族、鄉里的情形,至于國家大事,則是一個十分遙遠的概念。近代以來,隨著印刷技術的發達和出版業的發展,以及交通的逐漸便利,地域等不再成為障礙,客觀上使民眾了解外界成為可能,事實上,《申報》等大報很早就開始刊登時事新聞。其它報刊也逐漸增大了時事在報刊中的比重。而新創立的《世界繁華報》,索性將時事作為其核心內容。
《世界繁華報》“體裁仿《中外日報》”[2](P14),分類設欄,但欄名并不完全固定,不過,“時事”還是明顯占有不小的篇幅,既有“翻譯新聞”、“最新電報”、“緊要新聞”直接刊載時事,又有“時事嘻談”、“滑稽新語”以嬉笑怒罵的方式評論時人關心的事件,“新編時事新戲”則索性把當時轟動的新聞編成戲曲唱本連載,如《康有為說書》、《大阿哥出宮》、《陸蘭芬歸陰》、《經連珊哭獄》等等。
李伯元親自操筆撰寫的《庚子國變彈詞》當然更是其中的典型例子。《庚子國變彈詞》共四十回,自1901年10月至1902年10月排日連載于《世界繁華報》,它以剛剛發生的庚子事變為內容,從清平縣武舉與教民沖突、縣官偏袒教民以致釀成武舉復仇、率眾殺死兩民教民開始,直至辛丑條約簽訂、兩宮返京止,其間如毓賢剿殺義和團、剛毅利用義和團攻打外國使館、八國聯軍入京、兩宮西逃、李鴻章議和,以及中俄戰爭等,均有反應,因此,阿英稱贊其具有極高的史料價值。
李伯元自己也非常強調《庚子國變彈詞》內容的真實性,“是書取材于中西報紙者,十之四五;得諸朋輩傳述者,十之三四;其于作書人思想所得,取資輔佐者,不過十之一二。”[8](P132-135)同時又一再叮囑讀者,“小說體裁,自應爾爾,閱者勿以杜撰目之”,要求讀者不要將之當作杜撰的野史看待。這其中固然有王德威所說,“面對急遽變化的文化和歷史情景”,“顯示出前所未有的迫切感,想要記錄重大事件和當代人物,由此呈現國族當下的危機”[9](P140)的知識分子責任感,卻也體現出了《世界繁華報》力圖通過各種方式來展現“時事”,同時也是“消費”時事的努力。
不過,《游戲報》的成功是這樣明顯,拓寬內容、收斂風格之外,李伯元仍然有意識與大報拉開距離,使《世界繁華報》延續了《游戲報》重娛樂化與通俗化的特點。
首先,它保留了《游戲報》的經典欄目——“花榜選舉”,此外,它還增設梨園要聞、書場顧曲等欄目,這多少有助于吸引部分原有讀者。
其次,也是最重要的,是它開始以連載彈詞、小說等通俗文體的方式來招徠讀者。
我們先看《庚子國變彈詞》。對與庚子事變這樣一個嚴肅事件,李伯元沒有選用正統的詩詞曲等文種,而采用了在中國傳統文學結構中顯然不夠嚴肅的彈詞。彈詞是中國古代的民間藝術之一,嚴格意義上的彈詞,是一種民間說唱曲藝,即伴著彈撥樂器(最初為琵琶、三弦,后來加入揚琴、擊鼓、拍板等)可直接進行說唱的腳本。它起初由一些活躍在民間的具有創作能力的說唱的民間藝人創作,后來也逐漸有文人加入其中,出現了許多流傳后世的杰作,如 《再生緣》、《筆生花》、《玉釧緣》、《天雨花》、《錦上花》、《再造天》、《玉連環》 等。 但無論如何,在傳統文人看來,這種“不倫不類”的“乞兒謊語”顯然相當“卑不足道”,只是一種不登大雅之堂的“游戲”文體。
“杞人憂天之語,托于俳優相戲之詞”[10](P181)。 《庚子國變彈詞》棄“正統”文種而選用彈詞,顯然有其多方面的考慮。首先,詩、詞、曲都是主情而非主事的。對于這段腥風血雨的國難,若不僅僅滿足于抒情感慨一番,而是欲生動、具體地反映,甚至達到“再現”某些歷史史實、畫面的目的,詩、詞、曲顯然都難以勝任。其次,彈詞也自有其文學性的一面。阿英曾盛贊其文學性與藝術性:“其特有的音樂性和描寫細膩,彈唱起來,或‘柔語如珠,綿綿不絕’,或雄渾浩蕩,有若奔流,繪影繪聲,竭盡委婉曲折之妙。”“其所具藝術性,是并不亞于所謂‘大文學’……其細膩雅韻,實臻‘大文學’所不能達到的境地”[11](P85)。 而李伯元出身書香門第,據說“從駢文到江南民間小調,從論說考訂到詩詞歌賦、戲曲彈詞”[1](P1),他幾乎“諸體兼擅”,雅俗全能。既然身負如此才華,以七言詩為主要構成,富有音樂性的彈詞,自然能讓其得心應手,一展所長,與此同時,也能滿足一般文人讀者的文學鑒賞要求。其三,如上所述,彈詞傳播面廣,傳播力度強,難以數計的民間藝人為生計、為乞食而奔走四方,日夜傳唱,而它又對接受者的文化程度沒有任何要求,即使是目不識丁的老人、兒童、婦女,也往往是其忠實聽眾,因此,彈詞影響廣大,擁有廣泛的受眾。“傳播的廣遠,尤非‘大文學’所能望其項背。”[11](P85)這樣,綜合了時事的閱讀期待、文學的鑒賞價值、文體的廣泛傳播性等多個方面的優勢后,《庚子國變彈詞》得以雅俗共賞,從而也在最大程度上吸引了讀者。
早在《游戲報》時期,李伯元就已表示過“盛衰之感輒結郁勃于懷,而不能自已。欲為一家之言,或托之稗官野史,或摹寫酣歌恒舞之大凡,魑魅鬼蜮之殊狀,補《游戲報》之未備者。 ”[2](P134)《庚子國變彈詞》可以說正是這種嘗試的開始,李伯元在其中傾注的熱情與社會責任感顯然不容忽略,但同時,卻也未嘗沒有報紙銷量的考慮。
《庚子國變彈詞》是一個成功的實驗,它有力的完成了通俗化與關切當下的結合。對于李伯元來說,也完成了個人抱負與辦報生涯的某種平衡。從此,仿佛一扇新的大門向李伯元敞開,他的第一部小說《官場現形記》①開始連載于《世界繁華報》,此后更是一發不可收拾,走上了小說家的道路。
《世界繁華報》創辦時間不長,現存資料不多,專門的學術研究論文更是幾乎沒有。在李伯元的編輯生涯中,論成功和影響力,它比不上之前的《游戲報》,也比不上其后的《繡像小說》,但對于李伯元來說,卻是非常重要的一個階段,從《世界繁華報》開始,李伯元開啟了職業生涯中一個編輯家到一個小說家的轉折,開啟了人生中游戲花間模式到批判社會模式的轉型。也是從這份并不起眼的報紙開始,李伯元正是邁向他作為譴責小說家的道路。
注 釋:
① 長期以來,研究者一般認為1899年由游戲報館分期印行的以吳語描寫妓家生活的《海天鴻雪記》是李伯元最早的小說。但后來有人提出異議,認為該書并非李伯元所作,參見祝宇宙:《〈海天鴻雪記〉的作者并非李伯元》,《文學報》,1991年5月16日,第529期。本文采納了這一觀點。
[1]王學鈞.李伯元年譜.李伯元全集(第5卷)[N].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
[2]張乙廬.李伯元逸事.李伯元研究資料[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3]吳沃堯.李伯元傳.李伯元研究資料[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4]周桂笙.新庵筆記(卷三):書繁華報.李伯元研究資料[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5]阿英.晚清小說史[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1980
[6]薛梅.從《游戲報》看晚晴報紙的商業意識[J].鄖陽師范高等專科學校學報,2012,(2).
[7]李伯元.本報論前增添逐日路透社電音及東省要電告白[N].游戲報(第 160 期),1896-11-30.
[8]張乙廬.李伯元逸事.李伯元研究資料[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9]郭道平.關于《庚子國變彈詞》的資料來源[J].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學報,2011,(4).
[10]王德威.被壓抑的現代性——晚清小說新論[M].宋偉杰,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
[11]李伯元.《庚子國變彈詞》序.王學鈞、李伯元年譜.薛正興、李伯元全集(第5卷).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
[12]阿英.彈詞小話引.小說二談[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