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四種英譯本中有關“禮”的翻譯得失

殷小娟

（閩江學院 外語系，福建 福州 350121）

作為儒學《四書五經》之一，《論語》的英譯本對中國傳統文化在西方英語世界的傳播起到了不可忽視的重要作用。事實上，在 26 種之多的《論語》的英文全譯本中[1]（P140），理雅各（James Legge 1814～1897）的英譯本和辜鴻銘（1857～1928）的英譯本一直被奉為是19世紀儒學經典著作翻譯的大師之作；而韋利（一譯：威利）（Authur Waley 1889～1996）的英譯本和劉殿爵的英譯本在20世紀影響也較大。

值得注意的是，理雅各和韋利都是英國人，但生活年代不同，身份不同。理雅各在19世紀中后期作為傳教士來到香港執掌英華學院后開始從事儒學經典的英譯工作；而韋利的生活的年代和理幾乎差了一個世紀，但他從來沒有到過中國。作為有中國文化背景的辜和劉二人也情形類似：辜鴻銘19世紀中生于馬來西亞，但大部分時間生活在中國，對中國古典文化研究頗深，是中國著名學者；而劉殿爵（1921～2010）則在20世紀初出生在香港，在英國倫敦執教有關中國古典文化課程30余年。所以，生活時代和文化背景不同使得四位譯者在翻譯過程中對原著的理解上出現不一樣的偏差，加上使用翻譯策略的不同，四種譯本各有千秋，優劣各見。

我們知道，中國從古到今都是崇尚禮儀的大國。“禮”也是《論語》中孔學思想的核心主題之一。據統計，“禮”在《論語》全文中出現 74 次，是除“仁”（109 次）和“君子”（107 次）之外出現次數最多的核心詞。[2]（P116）鑒于本人之前已經研究過“仁”的翻譯效果比較，本文將對比理﹑韋﹑辜和劉四種《論語》英譯本對“禮”這一關鍵詞及其內涵的翻譯得失。

一、核心詞——“禮”的翻譯比較

禮在中國古代是社會的典章制度和道德規范。作為典章制度，它是社會政治制度的體現，是維護上層建筑以及與之相適應的人與人交往中的禮節儀式。在儒學思想中，“禮”是僅次于“仁”的核心詞，是“仁”的外在體現。

理﹑韋﹑辜和劉四位譯者的譯文中，“禮”的英譯根據語境有所變化，譯文差別也較大。理雅各在其譯本中主要使用“ceremony”、“propriety”和“regulation”及其變體或搭配來譯“禮”。據筆者統計，理使用“what is proper”1 次；“propriety”16次 ；“the rules of propriety”29 次 ；“the rites of propriety”1次；“regulations”2 次；“ceremony”11 次。 韋對于“禮”的翻譯則圍繞其作為儀式的內涵進行，所以他將“禮”譯為“ritual”或者“rites”。 據筆者統計，韋的譯文中出現“ritual”50 次；“rites”9次。辜將“禮”理解為“嚴格的人文原則”，所以多譯為“art”，[3]但辜的譯文中“禮”的譯文變化最多。據筆者統計，辜的譯本中”art”出現 19 次；“ritual”1 次，“rite”2 次；“judgment and taste”5次；“judgment”5 次；“be courteous”1 次；“courtesy”4 次；“etiquette and formality”1 次；“good manners”4 次；“propriety”3次；“civilization”7 次；“the civil station”1 次；“correct form”3次；“honor”1 次；“taste”2 次；“education”2 次；“ideal of decency and good sense”5 次；“judgment and good sense”1 次。劉殿爵的譯本中對“禮”的翻譯保持了前后一致的做法。據筆者統計，劉在全文使用 “rites”61 次；“rite”2 次。

不難看出，四位譯者中有三位在翻譯 “禮”時更加堅守“信”的原則，他們在譯文中基本上采用前后翻譯一致的原則：理雅各絕大多數情況下使用“propriety”來譯“禮”；韋利大體上用“ritual”來譯；劉殿爵幾乎通篇將“禮”譯為“rites”。 相比而言，辜鴻銘對“禮”的英譯達10余種，雖然咋看可能令人眼花繚亂，實則蘊涵了譯者的“變通”之術。哲學家馮友蘭說過：“任何翻譯的文字，說到底，只是一種解釋。當我們把《老子》書中的一句話譯成英文時，我們其實是在按照自己的理解來闡述它的含義。[4]（P52）”張傳彪教授也曾指出：“翻譯的本質是解釋和再造”。[4]（P55）筆者認為：四個人中，辜的翻譯更勝一籌，因為他在翻譯“禮”時采用的創造性變通的方法更加高明。

我們知道，“禮”在《論語》原文中根據語境不同大體可以理解為“為人處世合理的道德規范和行為準則”（如“道之以德，齊之以禮”中的“禮”）或者“祭祀等特殊場合的禮儀”（如：“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中的“禮”）。為了讓譯文的讀者得到和原文讀者總體相當的感受，譯者需要采用變通的手法根據語境不同譯“禮”，從而將“禮”的內涵更加準確地傳達給譯文讀者。此處體現了辜鴻銘這位語言大師相對其他譯者在文學功底上的優勢，他在譯文中對原文的解釋和再造更加體現了譯者的艱辛和智慧。

相比而言，韋和劉二人將“禮”幾乎全篇譯為“ritual”或“rites”有失妥當。我們可以看一下朗文詞典的解釋：

rite（usual.pl.）:a ceremonial act with a fixed pattern,usu.for a religious purpose.[5]（P1306）

ritual:1）done as （part of） a ritual;

2）one ormore ceremonies orcustomary acts which are often repeated in the same form.[5]（P1306）

不難看出，韋和劉二人的翻譯只譯出了“禮”的作為儀式的含義，極大程度地縮小了 “禮”的內涵，而理使用較多的“propriety”因為既涵蓋“禮”的外在表象——禮儀，又涵蓋內在“禮意”——行為得當，也受到一些研究者推崇。[2]（P118）

二、“禮”的內涵內容翻譯比較

事實上，《論語》中沒有“禮”的明確定義，只是通過孔子和學生的對話來詮釋“禮”的豐富內涵和實現途徑。所以，筆者試舉孔子和弟子之間有關“禮”的幾個重要對話的譯文來對比四種譯文的得失。

（一）禮之本

林放問禮之本。子曰：“大哉問！禮，與其奢也，寧儉；喪，與其易也，寧戚。[6]（P26）

理譯：Lin Fang asked what was the first thing to be attended to in ceremonies.The Master said,“A great question indeed! In festive ceremonies,it is better to be sparing than extravagant.In the ceremonies of mourning,it is better that there be deep sorrow than a minute attention to observances.”[7]（P17）

辜譯：A disciple asked what constituted the fundamental principle of art. “That is a very great question.” replied Confucius,“but in the art used in social usages it is better to be simple than to be expensive;in rituals for the dead,it is better that there should be heartfelt grief than minute attention to observances.”[8]（P31）

韋譯：Lin Fang asked for some main principles in connection with ritual.The Master said, “A very big question.In ritual at large it is a safe rule always to be too sparing rather than too lavish;and in the particular case of mourning-rites,they should be dictated by grief rather than by fear.”[9]（P25）

劉譯：Lin Fang asked about the basis of the rites.The Master said,“A noble question indeed! With the rites,it is better to err on the side of frugality than on the side of extravagance;in mourning,it is better to err on the side of grief than on the side of indifference.”[10]（P31）

根據楊伯峻先生對“與其易也，寧戚”的注釋：與其儀文周到，寧可過度悲傷。[6]（P26）理和辜的譯文一致：“it is better that there be deep sorrow than a minute/minute attention to observances”,很符合原意。韋將它譯為“they should be dictated by grief rather than by fear”，將原文中的“易”譯為“fear”（擔心﹑害怕）,令人匪夷所思。劉的譯文 “it is better to err on the side of grief than on the side of indifference”使用“it is better to err on the side of…than..”的結構令人耳目一新，但是用 “indifference”（不在乎﹑漠不關心）來譯“易”也是不準確的。此外，四位譯者對核心概念詞“禮”的理解不同也導致了譯文傳達的意思的差別。理﹑韋和劉三位譯者不約而同把此處的“禮” 理解為 “儀文儀式”， 所以譯為”ceremonies”﹑“ritual”或“rites”，而辜卻理解為“人文原則”，所以譯為“the art used in social usages”。可以看出，理﹑韋和劉三位譯出的是“禮表”，而辜譯的是“禮意”，孰好孰壞，一言難盡。不過，根據楊柏峻的注釋該句中的“禮”為“一般禮儀”，筆者倒認為辜的譯文“art”更合乎孔子“禮”的廣泛涵義，不過讀者也極易受到“art”常規意思的誤導。所以，此處說某個譯文絕對更好也未免有些突兀。

（二）禮之用

1.以禮讓國

子曰；“能以禮讓為國呼？何有？不能以禮讓為國呼，如禮何？ ”[6]（P41）

理 譯 ：The Master said，“If a prince is able to govern his kingdom with the complaisance proper to the rules of propriety,what difficulty with the have?If he cannot govern it with that complaisance,what has he to do with the rules of propriety?”[7]（P30）

辜譯：Confucius remarked，“He who can rule a country by real courtesy and good manners that are in him,will find no difficulty in doing it.But a ruler who has no real courtesy and good manners in him,what can the mere rules of etiquette and formality avail him.”[8]（P53）

韋譯：The Master said, “If it is really possible to govern countries by ritual and yielding,there is no more to be said.But if it is not really possible,of what use is ritual?”[9]（P43）

劉譯：The Master said, “For a man who is able to govern a state by observing the rites and showing deference,what is there to holding office?For a man who is unable to govern a state by observing the rites and showing deference,what good can the rites be to him?”[10]（P57）

以仁為本，以禮治國是儒家的治政原則。楊伯峻先生對該句的注釋是：能夠用禮來治理國家嗎？這有什么困難呢？如果不能用禮讓來治理國家，又怎樣來對待禮儀呢？可見，楊對該句中兩個“禮”的內涵理解是不一樣的，第一個“禮”是“正確的言語行為規范”；而第二個“禮”是“禮儀”。從這個角度來看，理﹑韋和劉的譯文都用同一個字或詞（分別為：rules of propriety，ritual，rites）來翻譯兩個“禮”的做法就有失妥帖。 相比而言，辜用 “real courtesy and good manners”來譯第一個“禮”，而用 “rules of etiquette and formality”來譯第二個“禮”，這就更顯譯者對原文深入透徹的理解和對譯語的駕馭穩健嫻熟。誠然，理的譯文中 “propriety”一詞多義。試看朗文辭典的注釋：property：（1）correctness of social or moral behavior（esp.between men and women or between people of different social ranks）；（2）details of rules of proper social behavior。[5]（P1206）仔細想來，理的譯文其實也能涵蓋“禮儀”和“行為規范”的含義，只是讓讀者絞盡腦汁選擇合適的詞義來理解“禮”的內涵，未免太高估一般的讀者了。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四位譯者在翻譯“何有”二字的差別。理和辜的譯文基本和楊的中文注釋一致；韋將它譯為“there is no more to be said”，劉譯為“what is there to holding office”，二人的做法似乎更加隨心所欲，其優劣互現也不言而喻。

2.無禮之患

前面講了“禮”對于國家統治者的作用，這里將選擇“禮”對一般人的重要作用來論述。

子曰：“恭而無禮則勞，慎而無禮則葸，勇而無禮則亂，直而無禮則絞…”[6]（P90）

理譯：The Master said，“Respectfulness，without the rules of propriety,becomes laborious bustle;carefulness,without the rules of propriety,becomes timidity;boldness,without the rules of propriety,becomes insubordination;straightforwardness,without the rules of propriety,becomes rudeness…”[7]（P67）

辜 譯 ：Confucius remarked, “Earnestness without judgment becomes pedantry;caution without judgment becomes timidity;courage without judgment leads to crime;uprightness without judgment makes men tyrannical…”[8]（P115）

韋譯：The Master said, “Courtesy not bounded by the prescriptions of ritual becomes tiresome.Caution not bounded by the prescriptions of ritual become timidity,daring becomes turbulence,inflexibility becomes harshness”…[9]（P95）

劉譯：The Master said, “Unless a man has the spirit of the rites in being respectful be will wear himself out,in being careful he will become timid,in having courage he will become unruly,and in being forthright he will become unrelenting…”[10]（P127）

楊伯峻對該句的注釋是：注重容貌態度的端莊，卻不知禮，就未免疲勞；只知道謹慎，卻不知道禮，就流于畏葸懦弱；專憑敢作敢為的膽量，卻不知禮，就會盲動闖禍；心直口快，卻不知道禮，就會尖刻刺人。[6]（P90）有意思的是，四位譯者對“恭”的理解都和楊伯峻先生的不同：理譯“respectfulness”；辜譯“earnestness”；韋譯“courtesy”；劉譯“being respectful”；四種譯法其實大同小異，都是“恭敬”的意思，為何唯獨楊伯峻先生解釋為“注重容貌態度的端莊”倒很值得探究了。難道四位大師的理解都錯了？此外，在譯“亂”字時，譯者措辭差別也大：理使用了“insubordination”（不順從的），辜用“crime”（犯罪），韋譯“turbulence”（叛亂）,劉譯“unruly”（難駕馭的）。 筆者認為從孔子思想的原意來說，辜和韋的譯文意思更合適，因為在古代只要是以下犯上都是“亂”，不管是正義的起義還是非正義的叛亂；而從今人的角度看，理譯的“insubordination”和劉譯 的“unruly”似乎更符合現代讀者的是非判斷價值觀。此外，辜的譯文也常被指“超過原文”，他在此處將“禮”都譯為“judgment”，行文流暢了，意思也更明白了，但是不是有點改譯“過火”了？

三、結語

中國的儒學思想的核心概念詞如“仁”和“禮”很難在英語文化中找到完全一樣的意符。正如一些研究者所說：“表現一個民族獨特文化的詞匯極難在異文化中產生聯想共鳴”。[11]所以，同一個漢字在英語中似乎有很多對等詞，又好像沒有一個完全對等的，這就造成不同的譯者不同的措辭風格。翻譯中不完美之處, 翻譯大師都不可避免。理和辜是《論語》英譯工作中的先驅和大師，其地位不可撼動，但理譯儒經的風格常被指“呆版冗長”，而辜鴻銘的譯文也常被認為是“添油加醋﹑畫蛇添足”。韋和劉的譯文雖然影響不如前二位大師之作，但細微之處也見其長。

功能翻譯理論認為：“任何翻譯行為都是由翻譯的目的決定的，翻譯的目的決定翻譯的手段。”[12]由于譯者的翻譯目的不同使用的翻譯策略也不同，譯文的效果也就有不同。理作為傳教士要向西方介紹中國的儒家經典，力求公正嚴謹，所以，他基本采用直譯的方法，譯文句式上大多保留原文的格局；辜采用變譯的翻譯策略旨在將儒家的核心思想準確傳達給西方讀者；韋在翻譯時比較傾向意譯的方法，常尋求英語中對等的諺語或習語來翻譯，行文措辭都較好；而劉的生活年代最近，所以他的譯文更符合現代英語簡潔的特征。總之，四位譯者的譯文雖然都不完美，但是他們為把中國的經典文化思想論著介紹給西方所做的努力和貢獻都是值得讀者尊重的。

[1]王輝.理雅各﹑龐德《論語》譯本比較[J].四川外國語學院學報,2004，（5）：140-144.

[2]王輝.《論語》中基本概念詞的英譯[J].深圳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1，（5）:116-121.

[3]黃興濤.文化怪杰辜鴻銘[M].北京：中華書局，1995.93.

[4] 張傳彪.翻譯“忠實”與創造性變通[J].英語研究，2013，（1）：52－55.

[5]朗文當代高級英語辭典縮印本（第二版）[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2.1206，1306.

[6] 孔丘.論語[M].楊伯峻，譯.北京：中華書局，2006.26，41，90.

[7]孔丘.論語 [M].理雅各，英譯.吳松，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0.17，30，67.

[8]孔丘.論語 [M].辜鴻銘，譯.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1.31，53，115.

[9]孔丘.論語 [M].韋利，譯.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1998.25，43，95.

[10] 孔丘.論語[M].劉殿爵，譯.北京：中華書局，2008.31，57，127.

[11]龔凡元，張傳彪.從詞匯的聯想義看翻譯的“信”與“對等”[J].長春大學學報，2009，（1）：47－50.

[12]Nord Christiane.Translation asa PurposefulActivity [M].Shanghai：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2001: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