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佳鑫
(河北師范大學 法政學院,石家莊 050000)
依法治國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國家的治國方略,依法治體已成為科學管理和發展體育事業的必由之路。在此背景之下,體育法學界紛紛呼吁加強體育刑法研究,其中,競技體育傷害的罪與非罪問題逐漸進入研究者的視野。在競技體育運動中,各種傷害事件時有發生。面對這一現象,在法無明文規定的情況下,如何對其進行法律評價,是否應該追究行為人的刑事責任等方面是近年來體育法學界的熱議話題。本文借鑒前人研究成果,從新的角度對這一問題進行梳理,提出自己粗淺的認識,以求教于關注此類課題的專家。
刑法意義上競技體育傷害行為的內涵和外延有別于一般競技體育傷害行為,界定其不應以是否造成了傷害后果為唯一的根據,還應考慮與刑事責任相關并對研究此問題有意義的若干因素。
第一,傷害后果發生的體育運動的類別。體育運動可分為競技體育運動和群眾體育運動。有學者認為競技體育傷害僅指發生在競技體育運動中的傷害,群眾體育運動中的傷害行為沒有用刑法評價的必要[1]。我們認為:體育競技活動不僅存在于國家和有關組織確認和組織的職業化的比賽中,也存在于學校、單位自發組織的群眾性體育活動中。職業體育比賽和業余體育比賽同樣具有競技性,同樣會造成傷害后果,兩種比賽無論在主觀特征還是在客觀表現上都具有相同的法律特征。比賽的競技性和傷害后果的可能性決定了刑法評價的意義,而運動的類別與之沒有聯系。只要是帶有競技性的比賽并造成了嚴重的危害后果,無論是職業競技運動還是群眾體育運動,都應納入研究的視野。
競技體育運動又可分為有身體接觸的競技體育運動和無身體接觸的競技體育運動。在無身體接觸的競技體育運動中,發生人為傷害案件的概率極低,因此,也不為研究者關注。
第二,傷害行為實施的空間和時間。學界普遍認為:適宜用刑法評價的競技體育傷害行為必須發生在比賽過程中。在比賽開始前、比賽休息時、比賽結束后實施的傷害無研究之必要;另外,適宜用刑法評價的競技體育傷害行為必須發生在比賽場地中。在看臺上、比賽場所外運動員之間、運動員與教練員、觀眾與觀眾發生的相互傷害事件也無研究之必要[2]。因為,這些時間、地點說明傷害與競技比賽無關,而與一般傷害案件無異。
第三,實施傷害行為的主體和對象。競技是運動員之間技術和力量的較量,競技體育傷害應當界定為行為人和被侵害對象均為運動員。否則,僅能稱之為傷害事件,而不能稱之為競技體育傷害案件。運動員與教練員、運動員與裁判員、觀眾與裁判員之間發生的傷害與競技無直接關聯,無研究的必要。至于運動員是職業運動員還是業余運動員在所不問。只要是嚴格按照國家制定的比賽規則進行的競技活動中發生的傷害,無論是職業運動員之間還是業余運動員之間發生的傷害,均應加以研究。
綜上,本文所謂競技體育傷害是指在競技體育和群眾體育活動中,運動員之間在比賽現場發生的傷害。
關于競技體育傷害的刑法規避與規制問題,有學者主張運用刑法“正當化”理論排除一般競技體育傷害案件中的刑事違法性,而對少數嚴重違反比賽規則并造成嚴重后果的競技體育傷害依法追究刑事責任[3]。筆者贊同這種觀點,同時認為學者們的研究尚有挖掘的空間。
以刑法規定衡量,一般競技體育傷害行為均符合犯罪構成主觀和客觀要件的特征,之所以學界不主張以犯罪處理,緣于這種行為不具備社會危害性,即西方刑法理論中所謂的違法性,屬于法律保護的“正當行為”。關于“正當行為”的理論依據國外有被害人承諾說、正當業務說、正當風險說、國家許可說、社會相當說等觀點。國內學者借鑒西方理論或采被害人承諾說、或采正當業務說、或采正當風險說、或采社會相當說、或采綜合說。
我們認為:上述任何一個學說都不能合理地解釋競技體育傷害的正當性。兼顧國家、社會、個人三方利益進行法益權衡,兼采國家許可說、社會相當說、被害人承諾說才能合理阻卻競技體育傷害的違法性。
首先,按照國家許可說,“如果體育規則得到國家的尊重,那么,體育活動中造成傷害也不違法。”[4]換句話說,由于體育運動是國家允許的,所以,在體育運動中造成的損害是不構成犯罪的。國家許可說回答了競技體育傷害不具備形式違法性的問題,但實質違法性還需要借助其他學說加以說明。
國家之所以認為競技體育傷害是合法的,是因為競技體育運動可能造成的風險是客觀存在和不可避免的,是社會能夠容忍的“正當風險”[5]。如果不能容忍該行為,將會阻礙競技體育運動的開展,從而給社會帶來更大的不利益。可見,正當風險說部分說明了競技體育傷害的正當性。
其次,社會相當性理論也對競技體育傷害的正當性做出了合理解釋。主張者認為:競技體育中的損害為歷史上所形成的社會倫理秩序所允許,在社會一般觀念中被認為是正當的,屬于超法規的違法阻卻事由[6]。也就是說,競技體育中所包含的傷害風險歷史上已被社會一般人的普遍觀念接受,用體育規則處置,排斥刑法介入的方法已被公眾認可,因此,競技體育傷害不具有刑事違法性。
再次,排除競技體育傷害的刑事違法性不能僅從國家和社會公眾的角度思考問題,還應從公民權利保護的角度進行考察,否則,將會得出有失公平的結論。被害人承諾學說從當事人的視角彌補了國家允許說和社會相當說的不足。該學說認為,“因劇烈的運動競賽項目而造成的運動傷害,如果得到參與人的承諾,并且不違反善良風俗,那么就應當認定不具有違法性。”[7]競技體育運動員在參賽前對激烈體育運動的危險性是有理性認識的,其參加比賽的決定即意味著自擔傷害風險的承諾。體育實踐中,傷害后果發生后,運動員往往不訴之法律,而采取其他救濟途徑也說明被害人承諾理論的成立。
長期以來,競技體育領域發生的傷害案件大多由體育組織按照體育規則處理,使這一領域成為了脫離刑法管轄的空白區。一些學者認為:如果刑法對于不具備正當性的競技體育傷害放任不管,大量嚴重違規傷害行為會層出不窮,體育領域就成了犯罪的避難所[3]。還有學者指出:“如果對類似在運動競賽中的故意或過失傷害不使其承擔法律責任,將不利于運動競賽的健康順利發展,它只會助長賽場野蠻、粗魯動作泛濫,賽風不正,甚至出現下黑手而又不承擔責任的現象發生,那對體育運動將是災難。”[8]
刑法將某類行為規定為犯罪的本質在于其具備嚴重的社會危害性。在我國,社會危害性是通過對客體的侵犯來加以體現的。當某類行為嚴重侵害了國家利益、社會利益、公民合法權益時,刑法即將其納入調整范圍。我們認為,競技體育比賽過程中,運動員違反體育規則,出于非比賽動機實施的嚴重傷害行為,不具備阻卻違法性的條件,已經具備了嚴重的社會危害性,應當追究刑事責任。一方面,這種競技體育傷害違反了國家尊重的體育規則,另一方面,造成了社會不能容許和被害人不能接受的嚴重傷害后果。危害性在于:造成了對正常體育秩序的損害,阻礙了體育事業的發展,同時,侵犯了對方運動員生命和健康權。如果對這類犯罪熟視無睹,刑法將無法在體育領域發揮預防犯罪的一般作用和特殊作用,甚至造成體育規則高于刑事規則的錯誤導向,降低法律的權威性和普適性,影響依法治體工作的順利進行。
我們認為,并不是所有的競技體育傷害行為都是合法的,只有在國家、社會容許、被害人承諾的危險范圍內的傷害行為才應阻卻其違法性。換句話說,不具備正當性是對競技體育傷害進行刑法規制的前提和基礎。
從國際案例看,刑法介入競技體育領域的力度是有限的。泰森“咬耳”事件,屬于典型非正當性傷害,卻僅僅被內華達州運動委員會罰款三百美元了事,并未追究刑事責任[9]。近日,在廣州恒大足球隊與日本浦和紅寶石的亞冠比賽過程中,恒大球員黃博文遭對方報復飛踢,屬于典型的故意傷害,需要負刑事責任,但我方并未啟動刑事司法程序[10]。學界在一致認為以上二案例均應刑法處罰的同時,也看到了體育界與法學界對于相同事件的不同態度。從而給了我們這樣的啟示,在確定競技體育傷害的刑法規制范圍時,應嚴格遵循刑法謙抑主義。
在劃分競技體育傷害的罪與非罪時,要注意到競技體育傷害與一般刑事傷害案件的差別。在確定入罪標準時,應考慮以下要素:
第一,參照運動類別存在風險的概率與傷亡程度。在歷史上形成的體育道德觀念中,嚴重傷害后果出現的概率較高,而且已被社會所容忍,成為了體育道德秩序之內容的,認定此類傷亡事故的犯罪性質時,應采取審慎的態度。比如:拳擊比賽的高度危險性已被社會觀念認可,過失傷害則不宜認定為犯罪。
第二,重視當事人的選擇權。對競技體育傷害行為追究刑事責任并非僅僅是維護體育秩序之需要,維護被害人的生命健康權也是刑法能否介入應當考量的因素。在比賽前,運動員對出現的一般傷害后果的可能性是明知的,對于比賽中發生的一般傷害也是可以容忍、接受的。事發后,對于一般傷害的救濟方式也多選擇經濟賠償,而不愿選擇刑事訴訟。因此,對于輕傷后果的案件不宜使用刑法制裁手段,在重傷死亡的情況下,追究行為人的責任更為公正。
第三,以有利于體育事業的發展為原則。刑法介入競技體育領域不僅考慮被害人權益的保護,還要以維護體育比賽秩序,有利于體育事業的發展為宗旨。競技體育運動具有對抗性、激烈性、危險性,正是具備這些特點,人們才愿意參加比賽和觀看比賽,國家才舉辦這類比賽。競技體育可以激發人的斗志和潛能,培養人面對困難的勇氣與信心。如果刑法介入范圍過寬,很有可能使運動員不敢放手拼搏,降低競技體育的激烈性和趣味性,不利于競技體育運動的開展,因此,筆者建議,只對出于非比賽目的故意實施并造成重大傷亡后果的行為適用刑法制裁。
第四,考察行為人的主觀惡性。體育法學界一致認為,競技體育傷害定罪的主觀方面必須以違反體育規則為前提。至于犯罪應當是過失還是故意的心理狀態則存在分歧。有學者主張:競技體育傷害犯罪既可以由故意構成,也可以由過失構成[9]。有學者主張:競技體育傷害犯罪只能由故意構成。他們認為:“即使違反了競技體育規則,只要對損害后果持過失態度者,仍屬于體育競技道德所容許的范圍,主觀上仍不失競技目的,所造成的結果也屬于競技體育所允許的風險范圍,不宜入罪。”[11]我們主張:故意傷害的主觀惡性大應承擔刑事責任,過于自信的過失也應承擔責任。因為過于自信的過失對犯規是明知的,對可能造成的后果也是有預料的,其輕率的、不負責任的行為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傷害后果,理應受到體育道德的譴責和刑法的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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