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亞蕾
(華中師范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430079)
長篇小說《鐵皮鼓》(《Die Blechtrommel》)是君特·威廉·格拉斯的代表作,于1999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自1990年《鐵皮鼓》中譯本首次出版以來,關于《鐵皮鼓》的國內研究現狀呈現出逐步上升的趨勢,研究主要體現在四個方面:用敘事學的相關理論分析、對小說中荒誕這一藝術手法的研究、人物形象的研究、意象和象征的研究。國外的研究起步于《鐵皮鼓》寫作出版后兩三年,明顯早于國內,研究主要集中于歷史背景,探討文本中的主題、人物、象征等。倫理問題是《鐵皮鼓》中的一個很重要的問題,然而國內外的研究現狀都缺乏從這一角度進行探索,因此,本文選取倫理這一角度,首先探討奧斯卡成長的倫理環境,探究其成長過程中揮之不去的倫理困惑,其次重點探討其幾次重要的倫理選擇,最后探究奧斯卡關于倫理身份探尋的過程,以期對奧斯卡這一形象做出多角度全方位的解讀。
奧斯卡的母親阿格內斯在同阿爾弗雷德·馬策拉特成婚之前即同表兄揚·布朗斯基有著親密而曖昧的關系,這種關系一直持續到她臨死之前。在同馬策拉特結婚之后,揚依舊肆無忌憚地出入阿格內斯和馬策拉特的房子,以外人難以察覺的方式同阿格內斯調情,然而年幼的奧斯卡卻將母親和表舅的這一系列通奸行為都看在眼里,對到底誰是自己的生父惶惑不已。他在剛出生時便感受到人世昏暗,想要回到娘胎中去,可是無奈臍帶已經被剪短,他再也回不去了。在連自己的生父都不能確定,以及察覺到成人世界的丑陋之后,奧斯卡決定永不長大,既然不可能再回到娘胎中去,那他便選擇了用天真孩童的外形隱藏自己,有意同成人的世界保持距離。這種對于生父的困惑成為了日后他“殺害”揚和馬策拉特死因的導火索。
奧斯卡在兩個父親間搖擺不定,在他長到一定年紀,他又讓這種“生父之謎”在自己身上重演。母親阿格內斯被罪惡壓得喘不過去來,選擇了自殺,母親死后,一個叫做瑪麗亞的姑娘來到馬策拉特的店里幫忙,此時的奧斯卡已經成長為一個年近十六歲的有著懵懂性欲的少年。他將瑪麗亞視為自己的初戀,可是十七對的瑪麗亞卻只是把他當做一個沒有長大的孩子,經常幫他洗澡換衣。在汽水粉的引誘下,奧斯卡讓瑪麗亞懷上了自己的孩子,可是此后不久,馬策拉特也將瑪麗亞占有了,他娶了瑪麗亞,使她成為了奧斯卡的繼母。隨后瑪麗亞誕下一名叫庫爾特的男孩,庫爾特名義上是奧斯卡同父異母的弟弟,事實上是他的兒子。隨著倫理身份的轉變,奧斯卡同瑪麗亞成為夫妻的愿望成了奢望,在這種絕望情緒的牽引下,他開始了自己前往前線的表演生活。然而讓兒子庫爾特成為同他一樣的鼓手的愿望驅使著他在兒子三歲生日的前一天趕回來送他一面鐵皮鼓,他甚至像用辦法讓庫爾特像他一樣永遠保持在三歲時的身高,永不長大?!氨仨氃趽艄牡母赣H身邊擺上一個擊鼓的兒子,必須有兩個矮小的鼓手由下而上地觀察大人們的所作所為?!保ā惰F皮鼓》,337頁)正是由于幼年時對于自身倫理身份的困惑,才使得他生出強烈的占有欲,他要讓自己的父親身份得到最明晰的確立。
對于倫理身份的困惑使得奧斯卡在生死臨頭的關鍵時刻做出了驚人之舉,兩位父親都直接或間接地葬送在他手里。一九三九年德國入侵波蘭,但澤納粹黨徒圍攻波蘭郵局,身為波蘭人的揚同其他人一起死守郵局,同納粹黨展開了殊死搏斗,奧斯卡在揚身邊親歷了這場戰斗,甚至在揚的戰友死時為了安慰他,輕聲地叫了他一聲爸爸,這讓揚一度情緒崩潰,而這父子相認的一幕就發生在民兵闖進郵局前不久。在民兵闖進郵局后,“奧斯卡想起自己是個侏儒,想起三歲孩子對任何事情都無需負責?!保ㄍ?,231頁)他來到民兵面前尋求保護,讓他們以為這個無辜的三歲孩子是被拖進郵局當防彈的盾牌的,“怕自己是揚的親戚而受到牽連。”(同上,234頁)
在生和死之間,求生的意識使他做出了“殺父”的選擇,揚死后他本可以寫出一份證明揚不想守衛郵局的證詞來替他開脫罪行,可是奧斯卡并沒有這樣做,雖然他被一種罪惡感折磨得不得安寧,還因此發高燒、神經發炎,住進了醫院。奧斯卡并不是一個毫無感情的冷血的惡魔,然而為何他在死亡臨頭前選擇了同自己的生父徹底撇清關系?這是因為他長期處于對自己身世的困惑中,他對死亡的感知遠比“父親”這個倫理身份背后的意味要深刻得多,“兒子”這個確切的倫理身份才確認不久,盡管揚的確是他的生父,但是為了求生,他還是選擇了同生父決裂。然而他隱隱覺察到自己行為犯了某種倫理禁忌,這使得他陷入深深的罪惡感之中,身心都受到了極大的煎熬。
如果說“出賣”揚一半出于懵懂無知,那么陷害馬策拉特實際上一種蓄意的謀殺行為。第一次世界大戰即將結束之際,俄國人攻入但澤,手持納粹黨徽章的馬策拉特在俄軍搜查時驚慌失措地想要將徽章藏起來,奧斯卡從庫爾特手中搶到了徽章。孩子的外形使俄國兵對他放松了警惕,甚至將他抱在懷中逗樂,本來馬策拉特可以趁此機會逃過一劫,可是奧斯卡卻將徽章重又遞給了馬策拉特,拿到徽章的馬策拉特想將徽章咽下毀尸滅跡,卻沒想到被它卡住,這明顯的舉動引起了俄國兵的注意,他們開槍將馬策拉特掃射而死。
奧斯卡的行為是蓄意的,讀者可以從他在馬策拉特墳前的心靈獨白獲知黨徽的別針是他故意打開的,他將這塊會刺人、會卡住的黨徽故意交給馬策拉特,目的就是要置他于死地。由于揚的“生父”地位在奧斯卡心中確立,馬策拉特死后,他痛失的只是是他再也品嘗不到出自馬策拉特的美味食物而已。由于沒有違反倫理禁忌所帶來的本能的恐懼,對于馬策拉特的死,奧斯卡并沒有表現出半點罪惡和傷心。“瑪麗亞的事我決不原諒他。”(同上,393頁)奧斯卡是如此真摯地愛著瑪麗亞,然而馬策拉特卻從他手里奪走了他,此外,他蓄意謀害馬策拉特的最重要原因是,他希望對于庫爾特而言自己 “父親”這一倫理身份得到唯一的確立,因為“奧斯卡厭惡父親們這個詞兒?!保ㄍ?,392頁)
在奧斯卡身上,理性意志和非理性意志呈現出不斷搏斗的過程,在對倫理身份的困惑之下,他的一系列行徑都駭人聽聞,在這一階段,他人性中的非理性意志并不受理性意志的控制。在摔下地窖樓梯,讓自己永不長個兒后,他雖然在外人看來變成了一個癡呆兒,不會說話,可是他卻獲得了“唱碎”玻璃的特異功能。他唱碎診所里的玻璃器皿里的標本,讓診所一片狼藉。他唱碎教室里的玻璃,唱碎老師的眼鏡,讓課堂陷入一片混亂當中。他故意趁著夜色的掩護,將商店的玻璃櫥窗唱碎,引誘路人偷竊,故意激發路人人性中的惡。青少年時期的奧斯卡在誘騙瑪麗亞懷孕之后,瑪麗亞卻要嫁個馬策拉特,這讓奧斯卡心生怨恨,他不愿意“父親”這一倫理身份被馬策拉特奪取,因而他寧愿采取極端的做法——讓瑪麗亞流產,讓這個孩子不可能降生到人世,既然他成不了父親,那么馬策拉特也休想成為他的兒子的父親。他故意用鼓棒撬道梯子,讓在梯子上裝飾店鋪的瑪麗亞摔了下來,可是瑪麗亞只是扭傷了腳,并沒有流掉孩子。在倫理身份得不到確立的情況下,他選擇了離家出走,隨貝布拉的戲劇團一起到前線演出。
從戲劇團回來后,奧斯卡成了一個破壞組織的領袖,在被警察拘捕后,他又“扮演起被半成年人誘拐的、咧嘴冷笑的三歲孩子的角色,毫不抗拒地接受了庇護?!弊罱K無罪釋放。在他孩童外形的掩護下,奧斯卡人性中的獸性因子得到了最大程度的發揮,然而他又賴于孩童的外形,每次都能夠從罪責中逃離出來。本來他可以一直這樣下去,然而馬策拉特的死卻讓他對自己的倫理身份又開始認真思考。在很久以前,他就確定揚是自己的生父,如今馬策拉特死了,無人可以再在現實中同他爭奪庫爾特的“生父”這一倫理身份,無人可以再用父親的身份壓制自己。奧斯卡在馬策拉特墳前反復思考的“我該不該”的問題,事實上指的就是該不該一步步奪回自己的倫理身份的問題,他的答案是肯定的,而要在已經比自己高的庫爾特面前樹立起父親的威嚴,他必須讓自己長高,于是他讓庫爾特亂扔的小石子擊中自己,又開始長個。在同瑪麗亞和庫爾特一起搬到她姐姐那,開始黑市生意后,長高但變形了的奧斯卡多次想要在庫爾特面前樹立起自己的權威。當他詢問庫爾特的火石來源卻沒有得到答復后,他總是固執地追問,因為在他看來,“我身為父親,有權知道我兒子的來源?!保ㄍ希?20頁)由于需要靠瑪麗亞和庫爾特養活,沒有勞動能力,他在家中備受他倆的輕視,庫爾特總是故意不理睬他,絲毫不把這個父親放在眼里。
為了確立自己的父親地位,他拿出了當年揚從櫥窗里偷來的送給阿格內斯的紅寶石項鏈,在黑市上兌換為一個真皮的公事包和十五條美軍香煙,還去干在墓碑上刻字的活,承擔起了養家的重任。眼看著里自己的目標越來越近,他壯著膽子向瑪麗亞求婚,卻遭到了拒絕。由于幣值改革,他丟了刻碑的工作,轉而開始靠當裸體模特養活瑪麗亞和庫爾特,然而瑪麗亞卻因為他的工作用“臟豬”、“墮落的家伙”等不堪入耳的字眼咒罵他,并說出了永遠不想再見到他的話,這促使奧斯卡搬出同瑪麗亞同住的房子,開始了獨自一人的生活。
在試圖建立起自己的“父親”身份的過程中,奧斯卡的理性意志制約著非理性意志,他既沒有再唱碎玻璃,也沒有再干出什么邪惡的事情,然而即便這樣,一切也只是徒勞。在一座名叫洋蔥地窖的酒吧里,奧斯卡放聲大哭,他想到了媽媽、揚、阿格內斯以及瑪麗亞還有小庫爾特,出生時的那種厭世情緒又從他心底蔓延出來。
奧斯卡的一生都是圍繞著倫理身份這個關鍵詞中展開的,孩童時期,他為誰是他生父這個問題困惑不已。青少年時期,他為同馬策拉特爭奪誰是庫爾特“生父”這一倫理身份做出了駭人聽聞的舉動。壯年時,他為了在庫爾特面前確立自己的父親身份,毅然從封閉的世界里走出來,不再利用孩童的外表同成人的世界保持距離,而是毅然擔負起了養家的重任,然而最終一切只是徒勞。奧斯卡并不是一個披著孩童外衣的惡魔,他反復提到自己只想在外祖母的裙子下安靜地過完一生,他打從娘胎其便意識到世界的丑惡,有意同這個世界保持距離,然而身份問題卻迫使他一步步從自我封閉的世界里走出來,他也想做出改變,可是世界最終還是讓他失望了。奧斯卡的一生給我們這樣的啟示:倫理身份是個人成長過程中的一個關鍵詞,只有明晰了自己的身份,才能在恰當的時刻做出最合適的選擇,才能成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倫理的人。
[1]聶珍釗.“文學倫理學批評:基本理論與術語”[J].外國文學研究,2012,(2).
[2] 聶珍釗.“倫理禁忌與俄狄浦斯的悲劇”[J].學習與探索,2006,(5).
[3]格拉斯.鐵皮鼓[M].胡其鼎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
[4]陳文育.“論《鐵皮鼓》中的畸形侏儒形象”[J].南京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