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高林
(淮北師范大學 政法學院,安徽 淮北 235000)
隨著學界對唐宋變革論的深入探討,宋代司法傳統日益成為史學界和宋代法律史學界共同關注的熱門話題。學界對宋代司法機構的設置、司法人員的構成、司法權的運作、法律體系的形成、刑罰的架構以及民事、刑事審判的職能等諸多方面,皆有專著論及。然而,專門以宋代家產類訟案為視閾來研究宋代司法傳統之近世化轉型的著作卻一直闕如。淮北師范大學政法學院青年學者張本順博士的新著——《宋代家產爭訟及解紛》(商務印書館2013年10月出版)是目前國內系統研究宋代家產爭訟及解紛近世化的一部補白之作。
該書對搜集到的宋代家產訟案進行了抽絲剝繭式的細微實證研究和價值評判,動態勾畫出了兩宋家庭、家族領域成員之間財產利益紛爭的立體畫卷和宋人法律生活的歷史場景;提出并論證了宋代家產爭訟、宋代士大夫法官近世化轉型傾向的家產司法理念、宋代家產司法具有確定性等頗具開拓性的觀點、見解與論斷。
著者不囿于過往的研究,依據爬梳的翔實史料,在該著中提出了宋代家產爭訟密集發生的觀點,突破了以往古代家族、家族無訟舊說。該觀點主要體現于第一章“宋代家產的共財與私財之爭訟”[1]31和第二章“宋代家庭成員的家產繼承之爭訟”[1]133。
就第一章而言,專著從共財與私財的角度,重點考察了宋代的別籍異財風尚、義門累世家庭共財的矛盾與糾紛、圍繞義莊、墓祭田等族產而引發的共產爭訟、圍繞親鄰權而引發的私有田宅爭訟、圍繞婦女奩產而引發的私財爭訟等五個問題。著者把宋人圍繞“別籍異財”法的紛爭,歸于宋代家族、家庭成員個體強烈的私有財產權利觀念之使然,這種提法頗顯新意。著者認為宋廷所倡導、維護的儒家同居共財政治倫理思想,實際上難以遏制義門累世家庭成員圍繞義門共財和義莊而發生的財產爭訟,而這些紛爭的歷史事實卻在以往的研究中被忽略了。著者首次對宋代族人之間的墓祭田產紛爭進行了分類,認為宋代族人之間圍繞著掘墳及遷改墳墓;斫伐及盜賣墓木;侵奪墓祭田產以及圍繞墓田鄰權而引發的墓祭田之訟林林總總、不一而足。著者提出宋代因不經親鄰批退,或不曉親鄰法而“妄執親鄰”,或因偽契、白契,或因業主與親鄰在田宅價格上難以協調一致而引發了大量的親鄰田宅爭訟。宋代享受親鄰權的主體范圍逐漸縮小,執贖訴訟時效縮短,這種變化是宋代家族、宗族血緣關系的日益淡化,以及宋政府為適應商品私有土地快速流轉而對土地買賣限制日益寬松的結果。著者還認為:宋代因婦女攜產改嫁、夫婦假借妻子奩產而化共財為私財、義子與在室女爭奪奩產、族人爭奪奩產、甚至親生母親私奪在室女奩產等而產生的大量爭訟,是宋人私權觀念發達的又一表現。
就第二章而言,著者主要動態的考察了宋代法定家產繼承之爭訟、宋代戶絕立嗣繼產之爭訟、宋代遺囑繼承之爭訟等三個問題。著者認為:在宋代法定家產繼承法律的實際運作中,發生了諸如爭奪寡婦財產的爭訟、親兄弟間繼產爭訟、庶民兄弟間繼產爭訟、士大夫兄弟間繼產爭訟、嫡子侵犯庶子財產繼承權的爭訟、別宅子歸宗而引發的財產繼承爭訟、涉及遺腹子的財產繼承爭訟、親子和嗣子間的財產爭訟、親子與義子間的財產爭訟、涉及贅婿的繼產爭訟、叔(伯)侄間的財產爭訟以及因家長分產不公或因妻、妾涉足諸子財產繼承而引發的訴訟。著者認為宋人因戶絕立嗣而引發的家產詞訟紛紛。宋代嗣子表面上是為繼承戶絕之家的宗祧,實際上往往是直奔財產而來。宋代戶絕立嗣爭產的類型主要有:族人為爭奪戶絕財產而挑戰寡婦立嗣權所引發的爭訟;嗣子與寡母之間的財產爭訟;嗣子與在室女、親子之間的財產爭訟;族人為侵奪異姓嗣子的財產繼承權而引發的爭訟,等等。上述研究彌補了過往學界只注意宋代戶絕立嗣的香火繼承問題,而忽略在宋代商品私有觀念影響下戶絕立嗣中的財產紛爭問題。著者還提出:宋代戶絕之家和非戶絕之家均可通過立遺囑的方式轉移財產,這無疑是宋代宗法關系淡化和私有財產權深化的重要標志。宋代戶絕之家通過立遺囑的方式擴大親女的財產繼承權,則往往會引起族人或者立繼嗣子的爭訟。
著者在第三章“宋代法官的家產爭訟理念”[1]214中認為:與漢唐法官不同,宋代法官已經認識到社會之巨變已經不可能使宋人無訟。因此,宋代法官不是一味的壓制、打擊家產爭訟;相反,他們試圖通過司法審判來息訟。除秉持傳統的和諧司法理念外,宋代法官獨具時代特色的近世化司法理念還表現在:對家庭、家族、宗族成員的家產“互訴權”的確認以及重視家產細故的司法保護理念;對家庭、家族、宗族中的寡婦、孤老、孤幼、贅婿、異姓繼子等弱勢群體的司法人文關懷理念;依靠證據定讞家產案件事實和依法審斷家產案件的司法理念。
上述宋代士大夫法官們近世化轉型的司法理念的論斷和見解,主要融貫于宋代封建私有商品經濟發展、財產私權觀念勃興、社會各基層利益多元化以及功利思想傳播和訟學昌盛的近世化時代背景之中進行論證,因而持之有故,言之有理,不乏新意且令人信服。
宋代家產司法確定性的觀點主要體現在第四章“宋代家產的調解機制”[1]256和第五章“宋代家產的司法審斷機制”[1]301之中。
就第四章而言,著者重點考察了宋代的民間調解和官方訴訟調解,認為:面對家產訴訟浪潮,宋代逐漸形成了一套系統的家產糾紛多元化調解機制。宋代宗族調解的主體往往是家長、房長、族長等尊長。他們以長者的身份,依靠家法族規來調解族人的財產糾紛。宋代族外的民間地方精英亦參與他族家產糾紛的調解。宋代法官主持的訴訟調解往往貫穿于司法審判的各個階段。宋代訴訟調解主要有當庭調解、官批民調和官民同調等三種形式。宋代法官在訴訟調解家產時,往往是禮、法并舉,法律的作用以潛在或明顯兩種方式存在。著者認為:與漢唐不同,宋代無論宗族、族外精英主持的民間家產調解,還是官府主持的訴訟家產調解,都非常注意查明案件的事實問題和法律在調解中的作用;而不是如以往學者所論的一味使家產爭訟者的利益模糊化。特別是在宋代訴訟調解中,宋代法官非常注重以法說理、以法調解。宋代調解機制彰顯了宋代司法具有確定性的面相。
就第五章而言,著者重點考察了宋代家產爭訟的司法審斷機制。宋代法官在家產司法實踐中形成了一套成熟有效的辨驗與運用證據的技術。著者大膽提出:宋代法官在家產案件的判決中形成了依據制定法、參照情理而進行判決的司法風格。法律知識的客觀性和確定性已經納入了法官的視野;法律已經成為判決的重要基準,而情理難以顛覆法律。法官對情理的參照,則使判決達到了至善至美的圓潤境界。宋代法官通過證據定讞家產訟案事實以及依據制定法、參照情理而判決的歷史事實,雄辯地證明了宋代的家產司法判決具有客觀性與確定性。著者認為:宋代家產依法而判的成因復雜,除了法官本身具有較高的法律素養外,當與宋代的“結絕”期限的法律規定以及“斷由”制度的設計有極大的關聯。另外,家產爭訟當事人嫻熟的法律素養,亦是促使、制約法官依法判決重要因素。
縱觀全書,著者張本順博士問題意識強烈,他緊緊圍繞著唐宋變革這一主體和主線,堅持法律隨社會變動而變動這一亙古法學哲理,以兩宋家庭、家族這一場域的家產爭訟作為研究的切入口,秉持“論從史出”治史精神,提出了宋代家產爭訟、宋代法官具有近世化傾向的司法理念、宋代家產司法具有確定性等頗具新意、富有創新性的學術觀點與論斷。其中,宋代家產爭訟的觀點,顛覆了古代家庭、家族成員間無訟的舊說。宋代家產司法確定性的觀點則修正了瞿同祖所謂中國古代倫理司法、日本滋賀秀三所謂“父母官訴訟”[2]以及德國學者馬克思·韋伯的中國古代“卡迪司法”[3]說之舛誤。日本著名學者宮崎市定說:“到宋代,近代的個人主義開始興起。在形式上表現為中世紀法律的古代之禮,無論如何也不能適應這種新的時代了。”[4]由此觀之,張本順博士所提出的上述觀點契合了家產司法隨社會變動而變動的歷史事實,可謂不刊之論!該學說的提出,無疑開拓了中國法律史學研究的深度和廣度,為唐宋社會變革提供了較好的歷史注腳,具有重要的理論價值和現實意義。
但勿庸諱言,法律史學的研究不僅僅在于揭示其歷史真相,亦在于為現實提供歷史資鑒。宋代家產司法的時代特色到底能夠為當代中國的民事司法、家庭財產爭訟的化解,提供哪些可資借鑒的本土法律文化資源和歷史參照系?如何做好二者的銜接及創造性的轉換?《宋代家產爭訟及解紛》一書則缺乏明確的闡述,這也許不是本書必須回答的問題,但對于讀者而言,感覺是一個缺憾。職是之故,若能在本書中對上述問題作一深度分析和研討,那將會更有意義。希冀作者在不久的將來,能有新作探討這些亟需回答的問題。
[1]張本順.宋代家產爭訟及解紛[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
[2][日]滋賀秀三.中國法文化考察—以訴訟的形態為素材[M]∥滋賀秀三,等.明清時期的民事審判與民間契約.王亞新,等,譯. 北京:法律出版社,1998:16.
[3][德]馬克斯·韋伯.儒教與道教[M].洪天富,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3:86-87.
[4][日]宮崎市定.宋元時代的法制和審判機構[M]∥劉俊文,主編.日本學者研究中國史論著選譯:第八冊.北京:中華書局,1992:2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