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付娜
(山東大學 法學院,山東 濟南 250100)
自《侵權責任法》出臺以來,學界關于被監護人侵權時監護人的責任問題爭論不休。尤其是關于《侵權責任法》第32條兩款的關系定性問題,學者有平行關系、補充關系、一般與特殊關系等諸多觀點。對這兩款關系的認定直接關系到被監護人侵權時的責任主體認定和賠償主體認定,而學界的爭議在一定程度上亦反映了司法實踐的困惑,因此,需要對該問題加以明確。本文在梳理《侵權責任法》第32條與《民法通則》第133條內容的基礎上,分析關于監護人責任的各種觀點,并試圖以利于解決實踐問題為目的,探索被監護人侵權時的責任主體和賠償主體。再者,民法理論上被監護人可粗分為無民事行為能力人和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侵權責任法》關于教唆、幫助被監護人侵權時對兩者未加區分,本文從整個法律體系完善角度出發,對此問題亦作探討,以期有所發現。
《民法通則》第133條規定:無民事行為能力人、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造成他人損害的,由監護人承擔民事責任。監護人盡了監護責任的,可以適當減輕他的民事責任。有財產的無民事行為能力人、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造成他人損害的,從本人財產中支付賠償費用。不足部分,由監護人適當賠償,但單位擔任監護人的除外。
《侵權責任法》第32條規定:無民事行為能力人、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造成他人損害的,由監護人承擔侵權責任。監護人盡到監護責任的,可以減輕其侵權責任。有財產的無民事行為能力人、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造成他人損害的,從本人財產中支付賠償費用。不足部分,由監護人賠償。
從以上兩個條文來看,《侵權責任法》第32條基本上是延續了《民法通則》第133條,改動之處不外乎將“盡了”改為“盡到”,“民事責任”改為“侵權責任”,少了第133條第1款和第2款的“適當”以及第2款的但書。《侵權責任法》第32條將民事責任改為侵權責任是對《民法通則》的完善,明確了監護人的責任性質;而去掉第2款的但書無疑是對《民法通則》的一處較大的修改。按照《民法通則》的規定,單位為監護人時,若被監護人有財產,則其單位是不承擔責任的,此規定有兩點不妥:一是以被監護人有無財產為標準確定單位監護人是否承擔責任不合理;二是將單位監護人和自然人監護人作出不合理的不同規定。對于去掉的兩個“適當”,筆者認為,第1款中的“適當”是可有可無的,去掉之后意思并未發生變動,至于第2款中的“適當”有無則意義不同。“不足部分,由監護人適當賠償”是指不足部分監護人未必是全部賠償的,顯然對保護受害人利益是非常不利的,使得監護人有空子可鉆,而且會“導致一種邏輯上非常悖謬的事情:被監護人擁有部分財產的事實,竟可以成為監護人不承擔義務的一個理由”[1]。而去掉“適當”之后,意為不足部分全部由監護人賠償,再無爭議可言。
故而,本文認為,《侵權責任法》第32條大體上延續了對《民法通則》第133條的規定,且是對其的修改和完善,至于有學者認為從這些修改里能看出該兩款的關系[1],本文認為實屬牽強,不做贅述。
關于《侵權責任法》第32條兩款的關系,學界現有的看法主要有以下幾種:一是認為第1款與第2款之間是一種平行關系,即認為我國侵權法以被監護人是否擁有財產為標準,確立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歸責制度;[2]二是以朱廣新為代表的學者認為,第1款是關于監護人責任的一般規定,而第2款是補充規定;[3]三是以薛軍為代表的學者主張第1款是一般原則,第2款是特殊的例外規定;[1]四是認為第1款與第2款是主從關系,前者規定的是外部關系,后者規定的是內部關系,后者是對前者的補充說明,只有適用了前者,才有后者的適用余地。[4]
本文認為,除了內部與外部理論之外,以上各種理論雖然看似各不相同,但有很多相似之處。它們幾乎都承認第1款的基礎作用,第2款不管是例外還是補充都是在第1款的基礎之上認為若被監護人有財產則需不同對待,至于是稱之為例外情況,由監護人承擔補充責任,還是確立一種完全不同的歸責原則,都不過是在名字上的諸多計較而已,我們只需探明其合理與否即可。因此,下文僅對平行理論作粗淺分析。
認同平行理論者認為,《侵權責任法》第32條兩款之間是平行的并列關系,當被監護人無財產時,承擔侵權的責任主體是監護人,當被監護人有財產時,承擔侵權的責任主體則是有財產的被監護人,只有在其財產不足以賠償全部損失的情況下,監護人才承擔一種補充責任。[2]此說致命的缺陷在于以被監護人財產有無為標準確定責任主體。張新寶教授認為,“僅以未成年人有無財產及財產多寡而定其責任,完全無視其有無過失,與自己責任的原則大異其趣,其公平合理性也需要反思。此外,這一規定的實際效果違反了關于未成年人保護的立法政策,也會導致一些邏輯上難以解釋的困境”[1]。薛軍認為,與《侵權責任法》第33條第1款中規定的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暫時失去意識時的責任是以過錯原則為指導,公平原則為補充,而第32條第2款若將監護人責任規定為補充責任,則對于有財產的被監護人來說相當于一種無過錯責任,兩者相比,得出的結論是相對于幼童而言,立法者更照顧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很顯然是不合理的。[5]再者如王澤鑒先生所說:“侵權行為法具有指導行為及預防損害的功能,無識別能力者,不能認識其行為的危險,而在其行為上有所選擇或控制,不應徑使其負侵權行為損害賠償,以保護無識別能力的行為人。”[6]以財產有無作為標準確定被監護人是否承擔責任確實不合理。本文認為,這是違背未成年人保護政策的。雖然一般理論認為未成年人屬于弱勢群體,需要法律給予特殊保護,但本文認為未成年人所受保護并非特殊保護,亦不需對社會“感恩戴德”,因為未成年階段是每個社會人必經的階段,而由未成年走向成年也是必然趨勢,其在未成年時作為被監護人所受的“恩惠”會在成年階段作為監護人“回饋”給社會,也就是說,監護人不能為“替被監護人承擔侵權責任”感到不公,這是其在未成年時作為被監護人階段“受保護”所必然導致的合理、公平的結果。正如學者佟麗華在《權利與義務轉化理論》中寫道:“監護人為被監護人履行的作為義務將在監護人成為老年人時轉化為等值或超值的權利, 即未成年人成長為成年人后要對已經老年的原監護人履行與父母撫養自己時至少等值的義務;成年人對國家所多承擔的義務價值應該轉化為等值或超值的在他們未成年人時代和老年人時代所多享有的權利價值。”[7]因此,對于被監護人侵權時責任的承擔不能以其是否有財產而加以區別對待,對被監護人的保護,從整個社會和公民發展階段來看不是相對的,而應是絕對的。換言之,被監護人侵權,不論其有無財產,責任主體是一致的,即監護人。
鑒于以上理由,本文認為,《侵權行為法》第32條兩款并非是平行關系,亦不是一般與特殊或一般與例外的關系,而應是外部與內部關系。原因如下:第一款規定的是責任主體,在對被監護人絕對保護的基礎上認定,被監護人侵權,責任主體即為監護人,而不論其財產有無,如此便與整個法律體系相一致。至于第2條款,筆者則支持王利明教授的觀點,第2款在性質上是公平責任。[8]第1款規定的是被監護人侵權的責任主體,第2款則是在第1款規定的責任主體的基礎上基于公平規定了一種特殊情況下賠償的主體及順序。《德國民法典》第八百二十九條也有類似的規定,“在未成年人引起損害而無需承擔責任的情形下,根據當事人的狀況,賠償損害是公平原則所要求的,并且在不剝奪未成年人維持生計和履行扶養義務所必需的金錢范圍內,被侵權人可以就不能在監督人處獲得的損害賠償向未成年侵權人主張,未成年侵權人應當予以賠償”[9]。可見,將第2款看作基于公平理論所作賠償分配是可行的。
基于以上論述,筆者認為,不論被監護人有無財產,其侵權行為的責任主體都是監護人,而被監護人和監護人都是賠償主體,且以被監護人財產優先賠償,所以在被監護人沒有財產的情況下,自然由監護人賠償,若被監護人有財產,則基于公平理論,以其財產優先賠償,不足部分,由監護人賠償。
這樣就避免了以上種種理論建立的以被監護人財產為標準所確立的不同歸責原則的不足,不管被監護人有無財產,都建立了統一的標準,且基于公平責任原則,有財產的被監護人侵權時,在其能力范圍內承擔一定的賠償責任,如此更近合理化。誠然,此種解釋有一點不足之處,即在此種情況下,當被監護人有財產時,責任主體與賠償主體會在一定程度上分離。但本文認為,責任主體是面向外部的,是對受害人和社會而言的,而賠償主體是在確認了責任主體之后監護人和被監護人內部的責任分配,被監護人不是外部責任主體,而是內部賠償主體,原因是被監護人是侵權行為人,自然應該是賠償主體(在被監護人是限制行為能力人時更加合理),若其有財產,也自然應該以自己的財產對自己的行為負責,只是鑒于其年齡、智力水平和社會對未成年人的保護而將責任主體規定為監護人。
說明一點,以上都是在被監護人未受教唆幫助的情況下進行的討論,且只是單論兩款的關系,至于被監護人在他人教唆或幫助下侵權及關于監護人責任是否應區分無行為能力人與限制行為能力人等其他細節將在下文討論。
在確認了《侵權責任法》第32條兩款的關系之后,本文認為對監護人責任制度的探討仍有不足之處,即《侵權責任法》第32條和第9條都未考慮未成年人是否具有識別能力,而是統一規定被監護人侵權責任主體是監護人,本文認為此法欠妥。
任何法律制度的探討都不能只看單個法條,必須將之放在整個法律體系中,結合相關法條才可知其概貌并使之與整個法律體系制度相融合。且本文認為,我國現有法律制度之所以存在諸多爭議,其原因之一就是立法者在立法時更多地注重探究單個條文的合理性,而忽略了整個法律體系的融會貫通。因此,探討被監護人侵權時的監護人責任不應僅僅局限于單個法律條文。關于監護人責任我國相關立法條文除了《侵權責任法》第32條和《民法通則》第133條外,還有《民通意見》第148條、《侵權責任法》第9條。
《民通意見》第148條與《侵權責任法》第9條主要針對教唆幫助人的責任界定,但內容大為不同,前者嚴格區分了無行為能力人和限制行為能力人,后者則將兩者作統一規定,究竟何者更為合理呢?相應的,無教唆幫助人時,無行為能力人和限制行為能力人侵權,其責任規制又是否應該一概而論呢?本文認為,《侵權責任法》雖為之后出臺,但其規定有失合理性。
根據我國《民法通則》的相關規定:無民事行為能力人是指十周歲以下的未成年人及嚴重精神病患者,其僅可從事純收益的民事活動;限制行為能力人是指十周歲以上的未成年人和一些精神病患者,其可以進行與其年齡、智力相當的民事活動。可以看出,對于無民事行為能力人來說,其行為若造成他人損害,不屬于純收益的民事活動,故而其并不承擔任何責任。但是對于限制行為能力人來說,其行為造成他人損害極有可能是與其智力相當的。換言之,限制行為能力人極有可能認識到其侵權行為的危害性和不正當性,也有一定的自律能力,但是仍作出此種侵權行為,根據我國相應的民法理論,限制行為能力人就理應為此種行為的后果承擔責任。而我國《侵權責任法》的規定顯然無視限制行為能力人與無行為能力人的區別,對限制行為能力人侵權行為太過放縱,與《民法通則》《民通意見》等規定及我國的民法理論嚴重不符。
此外,綜觀其他國家相關法律規定,亦可發現未成年侵權并非不加區分一概簡單規定。如《德國民法典》在第八百二十八條中即對未成年侵權作了如下規定:(1)未滿七周歲的人,對他人造成損害的,不承擔責任;(2)已滿七周歲未滿十周歲的人,對其在汽車、有軌交通工具或懸空纜車的事故中對他人造成的損害,不承擔責任,但故意引起損害的除外;(3)未滿十八周歲的人,在實施加害行為時,不具備識別責任所必要的判斷力的,不就其所造成的損害承擔責任。[9]不論其內容如何,其對未成年人分階段加以不同規定是可以肯定的。我國臺灣地區也是以識別能力為基礎確定責任能力的。
鑒于以上論述,本文認為,《侵權責任法》第9條的規定斷不如《民通意見》第148條的規定合理,且第148條第3款的“共同侵權人”應包含教唆人、限制行為能力人和其監護人。其責任分配則應先將后兩者視為一體,即先根據限制行為能力人的智力水平、主觀惡性和教唆人行為的作用大小來確定教唆人的責任,再內部決定后兩者的具體責任。
既然有教唆幫助人時應區分無行為能力人和限制行為能力人,那么結合《民法通則》關于無責任能力人和限制責任能力人的理論,在單純的被監護人侵權時,亦應對兩者加以區分,即《侵權責任法》第32條關于監護人責任的規定應區分限制行為能力人,加重限制行為能力人的責任,對其作出與無行為能力人侵權不同的規定。具體而言,當限制行為能力人侵權時,若是此侵權行為是與其智力水平相當,該限制行為能力人能認識到自己行為的危害和結果,也對自己的行為有控制能力,則其應與其監護人共同承擔侵權責任,兩者承擔連帶責任,賠償主體不變,也是行為者本人和其監護人,且仍以本人財產優先賠償,不足部分由監護人承擔,若本人無財產,則自然由監護人賠償。若是有人教唆、幫助限制行為能力人實施侵權行為,則教唆幫助人為共同侵權人,由教唆幫助人承擔主要民事責任,限制行為能力人和其監護人承擔次要責任,賠償責任主體順序不變。
《侵權責任法》第32條是對《民法通則》第133條的延續與完善,前者規定被監護人侵權時責任主體,后者則是兼顧公平而規定被監護人侵權時賠償主體及順序,至于兩者關系的名稱并不重要,可以說接近外部與內部關系。而監護人責任性質形式上符合代替責任,但根據我國法律具體規定,雖然是被監護人的行為,但監護人責任也是基于自己的監護義務產生,因此,其在實質上更偏向于自己責任。且鑒于整個民法理論對限制行為能力人的規定,在構建監護人責任制度時亦應與整個民法體系一致,而不應將其與無行為能力人合一而論,不加區分。
[參 考 文 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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