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勝洪
(天津社會科學院輿情研究所 天津 300191)
在我國古代,民謠是民眾訴求的表達形式。大量的民謠表達了老百姓最樸素、最真實的訴求和感受,反映了社情民意。我國古代就有采風的制度和傳統,有專門的官員負責到民間搜集民歌,了解民風習俗。采風制作為中國古代的社會調查制度,具有重要價值和積極影響,有利于統治者了解民情、民意、民生,發現社會矛盾,從而采取有效措施,化解矛盾,鞏固自己的統治。我國古代的采風制度對于現代社會有重大的借鑒意義,我國古代執政者通過采詩來了解民意、考察施政得失的精神,值得我們學習、借鑒。
民謠是人民群眾口口相傳的短小口訣,以社會政治、經濟、文化生活為題材,常通過諷喻和幽默詼諧的表達,宣泄某種普遍的社會情緒、宣揚某一道理、樹立某種社會觀念,語言上對偶、押韻。民謠傳播以口頭文學為外在形式,實則是民心外化為整體行為的表現,是一種民間聲音的輿論力量,一種民間意識形態和政治的表征。民謠的價值更多地不在于其文學性,而在于其蘊含的情感內涵和反映的社會情緒。政治民謠主要關注的是政治現象、政治事件以及政治人物等,是民眾對政治現實能動地反應,其中既有正面的歌頌,也有反面的諷刺和抨擊,并以后者居多[1]。
政治民謠盛行是中國古代一種十分突出的社會輿情現象。一般說來,在政治清明的時候,政治民謠就少。一旦社會潛伏著陰暗和危機,社會秩序的失衡會更加強烈地刺激人們的評論欲望,表達人們政治愿望的民謠便會迅速蔓延開來,成為人們對某一社會問題的共同評價。古代民謠普遍具有不妥協性、諷刺性和直接指向等特點,在鮮明的沖突和對立中,也決定了它與主流意識形態之間永遠保持著相當的距離。政治越黑暗,經濟越凋敝,民眾越不滿,民謠也就越多、越猛烈。
輿情是指在一定的社會空間內,圍繞中介性事項的發生、發展和變化,作為主體的民眾對作為客體的國家管理者產生和持有的社會政治態度。如果把中間一些定語省略,輿情就是指民眾的社會政治態度[2]。古今中外任何國度和任何政治形態,都具有輿情,已經成為社會常態。不過,輿情一詞,漢語之外,在其他語系中并不多見,是獨具中國文化特色的漢語詞匯。據現有文字記載,“輿情”一詞最早出現在《舊唐書》中,唐昭宗在乾寧四年(公元897年)的一封詔書中稱:“朕采于群議,詢彼輿情,有冀小康,遂登大用。”(《舊唐書》卷一百八十一《崔慎由子胤傳》)這里的“輿情”所具有的含義是民情和民意。以后,《舊五代史》、《宋史》、《金史》、《元史》輿情一詞屢有應用,到《明史》、《清史稿》中逐漸多了起來。
輿情一詞雖然出現較晚,但是關注輿情的實質——民心、民情、民意卻有著悠久的歷史。我國歷朝歷代,有作為的統治者大都重視輿情在治國理政中的重要作用,對反映民心、民情、民意的民謠也特別的重視,甚至以民謠所反映的民意調整政策和升降官吏,采風聽謠成為改善政治的良策,民謠也成為針砭時弊的有力工具,民謠也由此發揮其社會輿論功能和政治監督作用。
我國古代傳統社會是宗法專制社會,其政治信息的傳送主要是縱向進行的。社會控制中的“無組織”信息,如政治危機、官吏腐敗、群眾呼聲等,難以正常進入縱向傳遞網絡,只有通過民謠等“輿誦”形式進行橫向傳播,民謠成為社會輿論的主要形式。
1.歌頌王朝盛世和清官廉明
受儒家仁政和忠君思想的影響,中國的百姓對實施仁政的“好皇帝”抱有極大的希望和幻想,對明君及其盛世加以由衷的贊頌。據昭梿《嘯亭雜錄?純皇初政》記載,乾隆皇帝即位后,“罷開墾,停捐納,重農桑,汰僧尼之詔累下,萬民歡悅,頌聲如雷”。于是吳中流傳民謠稱:“乾隆寶,增壽考;乾隆錢,萬萬年。”[3]以對比雍正時的歌謠“雍正錢,窮半年”[4]。同時,百姓對于代天子實施仁政的清官循吏,也傾注了豐富的感情,用民謠形式加以贊美。隋代樊叔略很有才干,鄴都民風不淳,號稱是最難教化的,被叔略治理得井井有條,他的政績是當時的第一。當地百姓因此編順口溜稱贊說:“智無窮,清鄉公,上下正,樊安定。”[5]
2.頌揚農民起義
反映農民起義的民謠,是傳統民謠中政治色彩最濃、革命性最強的一部分。在這類民謠里,往往通過對起義運動及其領袖人物的歌頌與評價,直接表現出廣大民眾特別是勞動人民的政治態度。農民起義民謠,形成大致有兩種情況:一種是起義軍有意識地利用民謠形式編寫和傳播的,目的是宣傳起義軍的政治主張、政策綱領和部隊紀律等。借以鼓舞、教育起義戰士并號召和發動廣大群眾。如李自成在起義之初以民謠的形式宣傳起義軍的綱領:“吃他娘,穿他娘,吃著不盡有闖王,不當差,不納糧。”“朝求升,暮求合,近來貧漢難求活。早早開門拜闖王,管教大小都歡悅。”(合:ɡě,容量單位,10合為1升)“殺牛羊,備酒漿,開了城門迎闖王,闖王來時不納糧。”另一種則是出于廣大群眾對起義軍的擁護,自發地編唱并流傳開來的。這一種民謠數量最多,構成農民起義民謠的主體。
3.諷刺和批判政治黑暗和官場腐敗
與正面歌頌相反,古代時政民謠更多的是表達民間對政治黑暗和官場腐敗的不滿,特別是對吏治腐敗、官吏貪殘的揭露和痛責。包括對貪官污吏罪行及官吏人格低下的暴露,官僚機構人浮于事的嘲諷等等。在歷史上,民謠頻出都是人民反抗統治者的一種武器[7]。《后漢書·劉焉傳》中也記載道:“在政煩憂,謠言遠聞。”
第一,反映民生疾苦。在古代民謠中大量表達了勞動人民反壓迫、反剝削、反奴役的情感。“長城民歌”說“生男慎勿舉,生女哺用脯。不見長城下,尸骸相支拄”[8](P483),說的是秦始皇筑長城時無止境的徭役給人民帶來的深重災難。封建時代重男輕女,但這首民謠卻認為生男不如生女,怨恨之情,溢于言表。在《鳳陽花鼓》里,反映了明太祖朱元璋做了皇帝后,給他的故鄉鳳陽人們所帶來的一連串的災難,“說鳳陽,道鳳陽,鳳陽本是個好地方,自從出了個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三年水淹三年旱,三年蝗蟲鬧災殃。大戶人家賣牛馬,小戶人家賣兒郎,奴家沒有兒郎賣,身背花鼓走四方。”[9]舊時鳳陽旱澇災荒不斷,人民只得賣兒賣女逃荒賣唱。
第二,對奸臣當道甚至皇帝昏庸的諷刺和痛斥。明嘉靖時,嚴嵩因善于諂媚皇帝而當政,操縱國事,吞沒軍餉,排除異己,誣陷并殺害了許多人。朝廷大臣或趨炎附勢,或敢怒而不敢言,可是責備他的民謠則傳布京城:“可笑嚴介溪(嚴嵩號介溪),金銀如山積,刀鋸信手施。嘗將冷眼觀螃蟹,看你橫行到幾時。”[8](P748)和珅,清高宗乾隆皇帝的寵臣。他不但接受賄賂,而且公開勒索;不但暗中貪污,而且明里掠奪。乾隆皇帝在做滿六十年皇帝后,傳位給了太子,就是嘉慶皇帝。嘉慶早知道和珅貪贓枉法的情況。過了三年,乾隆一死,嘉慶馬上把和珅逮捕起來,列舉他二十條罪狀,下詔讓他自殺,并且派官員查抄和珅的家產。粗粗估算一下,所有財產大約值白銀八億兩之多,抵得上朝廷十年的收入。于是,民間就有人編了兩句順口溜說:“和珅跌倒,嘉慶吃飽。”[10]這首民謠體現了老百姓對官場的揶揄之情。
第三,對賣官鬻爵現象進行了揭露和批判。中國古代吏治腐敗時會出現以錢買官的現象,北宋宰相王黼將官爵標明價錢在當時已是公開的秘密,時有民謠揭露道:“三千索,直秘閣;五百貫,擢通判。”[8](P710)(索和貫都是計算錢幣單位的量詞,古代以繩索穿銅錢,每千文為一索,或稱一貫。秘閣和通判是宋代官職)古代常有“地下組織部長”插手其中,康熙時有個包衣人張鳳陽,包衣,乃滿語“包衣阿哈”的簡稱,翻譯過來是“家的奴隸”,處于社會最底層;清朝定鼎之后,包衣也仍然保持著奴才的身份。但張鳳陽這個包衣可不得了,他“交結戚里言路,專擅六部權勢”,能夠為人到衙門請托做官,當時有民謠稱:“要做官,問索三;要講情,問老明;其任之暫與長,問張鳳陽。”[3](P287)是說張鳳陽的作用比當時的宰相明珠和索額圖還大。
在我國漫長的封建社會里,對于勞動人民的民謠,封建統治者在總體上是反對的,這是階級立場所使然。然而,“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這是古代政治家逐漸悟出的一條真理。我國傳統社會中的輿情思想的核心內容,就是順民心,讓民眾的情緒和意愿得以表達和實現。在古代傳播形式還比較原始的情況下,民謠是最主要的輿情載體,最能真實地表達人民群眾在社會評價中的愛憎親疏的情感和態度。因此,我國古代開明的政治家特別重視民謠的社會作用。
1.以民為邦本的基本指導思想傾聽民聲
在我國古代以“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尚書·泰誓中》)、“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寧”(《尚書·五子之歌》)和“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孟子·盡心章句下》)、“得乎丘民而為天子”(《孟子·盡心章句下》)等民本思想為代表的政治文化傳統中,民眾、民心和民情具有特殊重要的位置。《國語·晉語六》載:范文子對趙文子說,“吾聞古之王者,政德既成,又聽于民,于是乎使工誦諫于朝,在列者獻詩使勿兜,風聽臚言于市,辨祅祥于謠,考百事于朝,問謗譽于路,有邪而正之,盡戒之術也。”
2.“觀民風”而“以知政教得失”
政治民謠作為民間口承文學,是民眾生活與思想實踐的直接反映,是民眾在特定社會和歷史條件下的社會心理和感受的產物。古代時政民謠折射民意。“上山下山問漁樵,要知民意聽民謠”,一語道破傾聽民謠的作用。
早在周代,就出現了最初的采風制度,設有專門搜集民間歌謠的采詩官或采風官,這些人被稱為“風人”、“行人”、“遒人”等等。《辭源》“風人”條說:“古有采詩官,采四方風俗以觀民風,故謂所采詩為風,采詩者為風人。”采詩觀風是先秦時期具有悠久歷史的一種制度。《禮記·王制》曾經記載天子巡守,“命大師陳詩,以觀民風”。《書·胤征》:“每歲孟春,遒人以木鐸徇于路。”《左傳·襄公十四年》:“故《夏書》曰:‘遒人以木鐸徇于路。’”杜預注:“遒人,行人之官也……徇于路,求歌謡之言。”
《詩經》中的《國風》,就曾經是周代各邦國民眾所吟唱的民歌。而據《漢書·禮樂志》記載,漢武帝時又在一定程度上恢復了這種到民間采察歌謠的做法:“至武帝定郊祀之禮,祠太一于甘泉,就乾位也;祭后土于汾陰,澤中方丘也。乃立樂府,采詩夜誦,有趙、代、秦、楚之謳,以李延年為協律都尉,多舉司馬相如等數十人造為詩賦,略論律呂,以合八音之調,作十九章之歌。”
據《史記》、《漢書》記載,武帝、宣帝、元帝、成帝、哀帝、平帝時期,均曾不定期派遣多批特使,巡視各郡國。而特使的使命之一,所謂“觀察風俗”,很重要的內容就是收集歌謠等民間輿論。東漢中央政府制度化地收集民間歌謠,不僅供決策者作輿情參考,而且直接用作監督評估州郡吏治和管治的情報資源。
3.傾聽民謠,回應民眾的呼聲和要求
民謠作為一種民間輿論,與當時的政治和社會有著密切的關系,是民眾對現實政治和生活的反映,表達了對時政和統治階層的批評和意見。
《國語·周語上》記載邵公勸說周厲王,要引導輿情,不要堵塞輿論,堵住老百姓的嘴,“是障之也。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潰,傷人必多。民亦如之。是故為川者決之使導,為民者宣之使言。故天子聽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獻詩,瞽獻曲,史獻書,師箴,瞍賦,矇誦,百工諫,庶人傳語,近臣盡規,親戚補察,瞽、史教誨,耆、艾修之,而后王斟酌焉,是以事行而不悖。”
東漢的許多大臣也認為“聽民庶之謠吟,問路叟之所憂”,可以使“天下之心,國家大事,粲然皆見,無有遺惑者矣”,達到“以自鑒照,考知政理”的重要作用。《后漢書·蔡邕傳》則載東漢有“三公謠言奏事”制度。《后漢書·劉陶傳》就記載:“光和五年,詔公卿以謠言舉刺史、二千石為民蠹害者。”說的就是皇上讓官員根據百姓的謠言舉報一些地方官的劣跡。
據清昭梿《嘯亭雜錄》卷十載,江西巡撫陳淮性貪婪,搜刮民膏,以南昌縣令徐午為幫兇,人爭怨之,當地民謠云:“江西地方苦,遇見陳老虎,大縣要三千,小縣一千五。過付是何人,首縣名徐午。”時任御史的彭齡“并其謠劾之,陳為之罷官”。民謠橫向傳播后,引起政府官員的注意,并上報到最高決策者那里,使之納入到縱向傳遞的信息系統之中,成為社會控制的一種特殊的政治手段。
我國古代歷史的發展證明,反映社會輿論的民謠在社會生活中發揮了強大的政治輿論與斗爭功能,很多時候民謠甚至預示了政治變遷的趨勢。因此,無論是古代民謠,抑或當下民間廣泛流傳的各種反映社會現實以及民心所向的民謠,都不僅僅只是一種文學形式,更重要的,它具有十分嚴肅的政治內容,代表著一種社會輿論,在貌似“以謠傳謠”、諧謔調侃、諷刺嘲弄的流傳形式之中,傳達的則是深刻的社會政治信息。以前的民謠依靠口耳相傳,現在隨著手機短信和互聯網的出現,這種傳播產生了相當大的裂變,已形成民謠的口傳、網上傳播與短信傳播相融合的環境與氛圍,使“社會民謠”大量涌現,傳播速度大大加快。民歌民謠里,有很大一部分是發泄對現實不滿,具有不可避免的片面性、情緒性和極端性。一些負面因素無數倍“放大”,將很多本該嚴肅的東西顛覆掉,甚至起到很壞的影響。尤其應該看到,民謠的傳播具有聚眾效應,人們的集群傳播和發泄不滿,可能會刺激不滿情緒并使之達到高潮,引起情緒沖動和過激的社會行為,造成某些“群體性事件”的發生。此外,包括社會牢騷的政治民謠,也是造成社會不安定的因素之一。但是,也不能因此就對民謠一概排斥,先要界定民謠與謠言的本質區別。“民謠”,是民間流傳的歌謠,一般與時事政治有關,當今稱之為順口溜。而“謠言”,兼容古今詞匯的《辭源》、《辭海》、《漢語大詞典》等辭書都以多義詞釋義,一是民間流傳評議時政的歌謠、諺語;二是沒有事實根據的傳聞。《辭海》還特別指出“捏造的消息”。從輿情角度看,民謠能及時、尖銳地反映時弊,表現民眾生活中的喜怒哀樂,能真實地表達民眾對國家管理者愛憎親疏的感情和態度,使管理者從中聽到民眾的聲音,聽到民眾的各種意見,從而積極地作出反應。因此,古人有“審樂以知政”(《禮記·樂記》)的說法。民謠折射出百姓人心的向背,是社情民意的重要信號,同時也是一種良性的民怨宣泄途徑,值得社會各界的重視。政府部門不僅要重視民謠的匯集整理和研究分析,全面掌握和及時應對社情民意,更要對民謠所反映的社會矛盾和問題,在實際工作中加以解決。
[1]張文英:中國古代輿情表達方式探析[J].天府新論,2013(3).
[2]王來華主編:輿情研究概論——理論、方法和現實熱點[M].天津:天津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3:32.
[3][清]昭梿.嘯亭雜錄[M].北京:中華書局,1980.
[4]雍正皇帝.大義覺迷錄[EB/OL].http://tool.xdf.cn/guji/20658.html.
[5][唐]魏徵.隋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3:1677.
[6][元]脫脫等.宋史[M].北京:中華書局,1977:10317.
[7]劉建明等.輿論學概論[M].北京:中國傳媒大學出版社,2009:74.
[8][清]杜文瀾.古謠諺[M].北京:中華書局,1958.
[9][清]玩花主人輯,(清)錢德蒼增輯.繪圖綴白裘[M].萃香社清光緒34年,六集卷一:10.
[10[民國]徐坷.清稗類妙[M].北京:中華書局,2010:15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