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習根
(肇慶學院 廣東 肇慶 526061)
法蘭克福學派認為,人是哲學研究的核心,人的本質、人的自由和解放等問題因此成為法蘭克福學派研究的基本問題。霍克海默認為,所有這些問題的解決必須依賴一定的社會條件,因而通過批判找到解決這些問題所依賴的社會條件,使人們認識到現實社會不公正的根源,進而促使人們追求公正合理的社會,就成為霍克海默哲學的根本使命。本文就這個問題展開論述,以展示霍克海默批判維度的總體觀。
霍克海默之所以把自己的理論稱為“批判理論”,是因為他借助了馬克思主義的批判方法,尤其是馬克思的異化理論和政治經濟學批判方法,來批判當代資本主義不公正的現實。在他看來,批判理論的目的就是為了實現社會公平,并最終實現人的自由和解放。
在某種意義上,霍克海默的批判理論比馬克思主義的批判理論具有更大的兼容性,因為他不僅吸收了馬克思的批判思想,而且還把康德、黑格爾等人的批判思想也融入自己的理論,由此形成了一種獨具特色的批判理論。在霍克海默看來,批判理論的核心任務是從社會關系的發展史來考察人的命運,這就決定了批判理論必然是一門跨學科的、多維度的社會哲學。由于批判理論的主要目的是為了解決現實社會的危機,并尋找解決現實社會不合理現象的方案。這與馬克思主義的批判目的是一致的,霍克海默由此把自己看作是馬克思主義的同路人。具體而言,批判理論就是要通過理論的批判,來揭露資本主義社會的不合理性,進而對其進行改善。因此,批判理論不是為了建構理論體系,而是為了實現人的解放。
其實,在法蘭克福研究所成立之初,其理論研究幾乎沒有面臨任何危機,其理論研究的目的就是為了從總體上來認識和理解社會生活。然而,隨著社會危機的出現,關于研究所的研究視角發生了根本變化。霍克海默在1931年的就職典禮上明確指出,研究所的社會哲學既不是一門純粹的理論哲學,也不是一門經驗學科,而是對兩者的綜合和超越。它繼承了傳統哲學想要認識社會總體的沖動,主要從哲學、社會學等方面對資本主義社會進行綜合性研究,以對作為社會成員的個人命運作出哲學解釋。
由于社會哲學研究的主要領域是社會經濟結構、個人心理發展和文化現象,以及它們之間的相互關系。因此,這種研究主要是對哲學與經驗社會學進行綜合研究,以此來批判資產階級社會科學的片面性和虛假性。在霍克海默看來,資產階級社會科學在當代已經被肢解為一系列孤立的學科,其研究成果無法為人們提供任何關于社會總體的觀念,因而喪失了正確描述整個社會發展的可能性。黑格爾的歷史哲學盡管能夠為描述社會整體性的發展提供可能性,但局限于其唯心主義立場,其社會歷史總體觀念僅僅停留在哲學的思辨中,而不是對具體的社會現實的研究。
1932年,霍克海默在《社會研究雜志》創刊號序言中明確指出了社會哲學的研究目的,即從總體上把握社會過程,把握隱藏在社會現象背后的社會規律。他宣稱:“經驗研究和理論分析的綜合問題,只能由一種哲學解決,它與普遍的本質相關,通過刺激的沖動提供各自研究的范圍,盡管它本身仍然足夠開放,被進步的具體研究所強制和改變。”[1](P199)社會哲學一方面繼承了傳統哲學研究總體的傳統,另一方面,社會哲學同時關注現實社會的經驗生活,是對這兩個方面的綜合研究。然而,要把傳統哲學的總體研究與經驗生活的具體研究綜合起來,存在巨大的困難。霍克海默也意識到了這個困難,但他仍然堅持積極探索,并最終創造了屬于自己的方法——社會批判。
霍克海默借助于馬克思政治經濟學中的批判方法來認識社會現實的本質,達到社會批判的目的,以便為新的社會實踐作準備。盡管霍克海默不愿拋棄馬克思主義關于經濟首要性的觀點,但他仍然將總體范疇當作經濟主義的解毒劑。在他看來,“經濟主義(批判理論通常被簡單化為經濟主義)并不在于它對經濟過度重視,而是在于它給經濟提供的范圍過于狹窄。批判理論關注的是作為一個整體的社會,但這種廣泛的視野卻被經濟主義所忽視,而有限的現象被經濟主義當作最終的裁決。”[2](P235)也就是說,社會批判理論本質上是一種關于社會整體的理論,而不是狹隘的經濟主義。
像盧卡奇一樣,霍克海默也批判實證主義孤立地、非中介地認識社會歷史。在他看來,總體性的辯證法是能夠正確認識社會歷史的唯一科學方法。如他在《批判理論》中指出:“辯證法也極其仔細地搜羅經驗材料。如果經過辯證思想的處理,那些孤立的事實的累積就能成為十分深刻的東西。在辯證的理論中,這些個別的事實總出現在每個概念并試圖從總體上反映實在的確定的聯系之中。”[2](P157)為了反駁實證主義對總體觀的批判,霍克海默甚至引用了黑格爾的名言——真理是整體。在霍克海默看來,盡管黑格爾把世界理解為一個規范的總體,并將這個總體當作真正的現實是錯誤的。但他仍然認為總體主義比實證主義具有更大的合理性,因為前者持有一種總體的視角,而后者持的是抽象的理性主義視角。
與盧卡奇等第一代西方馬克思主義者不同,霍克海默不是直接參加革命實踐,而是運用總體概念對社會進行社會和文化批判。盧卡奇把總體看作一個非經驗的概念,并認為任何試圖將它理解為一個經驗的集合體的觀點,都是在尋求一種黑格爾所批判的“惡無限”。霍克海默不贊同盧卡奇的觀點,他認為在不失去其總體視角的情況下,一種總體化的社會研究可以考慮經驗材料,批判理論就是這樣一種總體理論。因此,批判理論研究的總體不僅可以,而且必須兼容經驗的社會要素。與此同時,霍克海默在論述這種包含經驗要素的社會總體時,著重強調了中介的作用。他認為通過中介的辯證運動,就可以同時從現象和本質兩個方面把握社會現實,進而在總體上把握社會。
由于要兼顧經驗的社會要素,因而霍克海默日益質疑黑格爾主義的馬克思主義總體概念的有效性。為此,他把精神分析方法引入總體概念的研究,試圖以此來完善馬克思主義的總體觀。20世紀40年代,霍克海默與阿多爾諾、馬爾庫塞等人一起流亡到美國,這個時候他們批判的重點是法西斯主義。他們一方面運用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批判方法,把法西斯主義看作壟斷資本主義的必然產物;另一方面,他們又采用精神分析方法,把法西斯主義看作權威人格的產物。他們把上述兩種方法結合起來,從政治、經濟、文化、意識形態等方面對法西斯主義進行了全面的批判。
把精神分析與馬克思主義批判方法結合起來對社會進行總體研究,開創了社會哲學心理研究的先河。霍克海默之所以引進精神分析方法來研究社會總體,主要是因為他看到了魏瑪共和國革命希望的破滅。在他看來,盧卡奇的階級意識分析方法無法很好地解釋當代工人階級持續的消極性,這種消極性必須通過對物化現象的心理分析來解釋。在《歷史與心理學》中,霍克海默認為,傳統馬克思主義將虛假意識等同于意識形態的作法,必須運用一個隱藏在其背后的心理學動機分析來補充。在他看來,盡管經濟是人類行為的基本動力,但人的行為與心理調節之間的關系也不容忽視。因此,根本沒有必要假設一個集體意識,合適的心理學方法就能夠承擔這個任務。
在霍克海默看來,無論個人在多大程度上是社會力量塑造的,個人心理卻是社會分析所無法把握的,而精神分析方法卻可以解決這個問題。為此,霍克海默引入了精神分析方法進行社會哲學研究。其實,霍克海默并非最早引入精神分析方法進行社會批判的思想家,弗洛姆最先把精神分析方法引入社會批判理論。在弗洛姆看來,心理分析可以為社會批判提供一個人性的維度,而這恰是歷史唯物主義所欠缺的。為此,弗洛姆指出:“如果不對既定的心理要素進行考量,社會過程就將以一個快于或慢于期望的節奏運行。”[1](P205)弗洛姆認為,家庭是調節社會和個人之間關系的橋梁,它隨著歷史的變化而不斷變化。在傳統的觀念中,家庭是一種家長絕對統治的形式,但在社會主義社會,家庭在充當表現社會化秩序權威的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充當了人間的天堂。
霍克海默認為,把精神分析方法引入總體觀的研究,非但沒有從根本上背離盧卡奇,甚至在某種意義上與盧卡奇樂觀的總體主義保持著一致。這可以從批判理論對總體和實踐之間的關系的探討中得到證實。盡管法蘭克福學派對傳統馬克思主義關于理論與實踐統一的立場分歧比較大,但霍克海默在1930年代堅決主張一種實踐的馬克思主義總體觀。他指出,“不要將行動看作一個附屬的、僅僅跟隨思想出現的東西,而是要在每個點上進入理論,并與它不可分離。”[1](P206)
為了突出實踐的重要性,霍克海默甚至把自己的總體概念與曼海姆的總體概念進行了對比。曼海姆認為,總體概念對于一切人文社會科學來說,都是至關重要的。“歸根結底,從總體的、抽象的、世界統一的主體(‘意識自身’)向更具體的主體(有民族特色的‘民族精神’)的過渡,與其說是哲學的成就,不如說表達了所有經驗領域中對世界反應方式的變化。”[3](P68)因此,關于歷史總體的觀點本質上就是意識形態,是理性的虛構。由此出發,曼海姆公開反對盧卡奇的歷史總體觀。他不是把無產階級看作一個總體性的階級,由此來推斷馬克思主義是一個關于社會整體的理論,而是把無產階級理解為眾多階級中的一個,馬克思主義相應地只是其中一個階級的理論。曼海姆由此宣稱,任何理論都無法自大地將自己看作一個總體,因為一切理論都是具體階級立場的表現,意識形態才是一個可以適用于一切理論的總體性概念。
但曼海姆并沒有因此把一切認識相對主義化。在他看來,局部的知識盡管并不絕對真實,但仍然包含了可以和其它局部觀點相結合的真理性因素。曼海姆將這種結合稱為“關系論”。在曼海姆看來,“自由流動的知識分子”可以超越其成員的社會出生,并根據“關系論”把他們的觀點整合為一個關于當前社會的總體性知識。由此可見,曼海姆實際上把知識分子看作為一個總體性的階級,并認為他們整體上的無私關心能夠克服一切社會沖突,他顯然夸大了知識分子的社會作用。
霍克海默批判曼海姆的總體意識形態概念是對階級斗爭合法性的壓抑,并認為其缺乏實踐與理論之間的任何聯系。換言之,曼海姆的目的不是要改變世界,而僅僅是為了在當前的形勢中認識它,即解釋世界。因此,霍克海默認為曼海姆的社會學知識只是一個傳統理論,而不是一個批判理論,它建立在一個假設的,已經達到社會總體狀態的基礎上。只要人們沒有按照理性的方法集體地籌劃歷史,社會現實就必然處于矛盾當中。
霍克海默對曼海姆的批判,表明他對真理建立在當前社會整體上的觀點表示懷疑。盡管霍克海默也強調理論和實踐之間的聯系,但他并沒有把盧卡奇所設想的總體看作一個即將到來的事實。在后來的一系列論文中,他都否定了工人階級總體的認識論基礎。在他看來,一個反映工人階級的客觀可能性的階級意識本質上是虛構的,任何一個政黨都不能把自己看作一個表達了深層階級意識的先鋒隊。
但霍克海默的這個批判也使自己陷入困境中,即如果真理缺乏現實的社會基礎,那么,誰能夠充當一個未來真理的指導者?“在晚期資本主義條件下,工人們在獨裁主義國家的壓迫機器面前顯得軟弱無能,因此,真理在一小部分值得尊敬的人那里找到了藏身之所。但是,恐怖主義已將這些人置于死地,使他們來不及重新澄清理論問題。”[4](P84)霍克海默這里所說的一小部分值得尊敬的人,是否就是曼海姆所說的,超越了他們階級出身的“流動的知識分子”?它與現實社會的代理人到底是什么關系?這一系列問題一直困擾著霍克海默。由于缺乏葛蘭西所說的那種從工人階級中產生的有機知識分子,霍克海默只能主張在某些理智的判斷和歷史實踐之間存在一種模糊關系。如在《傳統理論和批判理論》中,霍克海默談到:“批判理論主張,這種結果不必有這么多的限制;人能改變現實,而進行這種改變的必要條件已經存在了。”[2](P215)就是說,批判理論已經內在地包含了一個關于資本主義必然滅亡的信念,這是批判理論的基礎。
從1940年代初開始,精神分析逐漸成為霍克海默批判理論的重要方法。在某種意義上,我們可以把批判理論的這種精神分析看作是對盧卡奇總體理論的一個補充,因為它在心理學方面完善了盧卡奇的總體理論。在批判理論的心理學分析中,霍克海默強調個人心理優于大眾心理,并由此推斷出他思想的一個基本前提,即集體無法還原為具體的個人。在他看來,個人與集體之間的和諧也許在將來是可能達到的,但在獨裁主義日益增長的年代,這種和諧的總體是無法實現的。
盡管霍克海默深受黑格爾唯心主義的影響,但他還是表現出對任何形式的絕對唯心主義的不信任。在他看來,唯心主義關于主客體之間的絕對統一完全是一種虛構,真正的主體是現實的個人。霍克海默之所以強調個人價值,與新康德主義者哥尼流(Hans Cornelius)對他的影響有關。哥尼流認為,認識論的主體是個人的,而不是先驗的,哲學是一個沒有絕對起點的開放的體系,具體經驗是知識的最終基礎。哥尼流這個思想對霍克海默影響深刻,他在后來所寫的許多文章中都強調個人的重要性,以此來反對有機的社會整體。在他看來,有機的社會整體只強調整體本身的重要性,完全忽視了個人的價值。
與此同時,霍克海默還批判了馬克思主義的勞動觀。在他看來,馬克思主義把勞動等同于人的本質活動是一種理論的強制,是一種意識形態,是對勞動的一種盲目崇拜,其實質與資本主義的拜物教沒有區別。事實上,勞動是苦難的,它是對個人快樂的一種壓抑。因此,要強調的應該是個人勞動中的苦難,而不是盲目地崇拜它。哲學的快樂主義應該主張一種全面的快樂,這種快樂既是精神的,又是肉體的。唯心主義由于否定了肉體的快樂,實際上也就否定了個人的總體性。
唯物主義則不同,它并不僅僅意味著物質對意識本體論上的首要地位,并不束縛在一系列抽象的物質概念上。“唯物主義的興趣并不在世界觀或人的靈魂,它所關注的是變革人由之受苦受難的具體條件,這些條件,當然也必定使人的靈魂受到挫折。”[2](P30)唯物主義不僅僅是對現實問題的看法,還代表著人的一種實踐態度。唯物主義不是把概念理解為高于現實,宣稱前者包含后者,而是承認概念與現實之間的非同一性。
盧卡奇以維柯的真理—事實原則為基礎,來捍衛思想的無限力量,由此來化解概念與對象之間的張力,其本質是一種唯心主義,它只能在理性中達成絕對的知識,而無法認識真正的對象。在此基礎上,霍克海默質疑黑格爾主義的馬克思主義的救世觀念的正當性。在他看來,無產階級作為歷史總體的創造者,純粹是一種唯心主義的虛構。而“唯物論堅持概念與對象之間的不可克服的沖突,這樣,它就有一種批判的武器用以反對心靈無限性的信仰。”[4](P21)霍克海默不僅反對唯心主義的絕對主體觀念,也批判馬克思主義的無產階級主體觀念。在他看來,唯物主義把客體看作不可化約為主體的對象化創造的觀點是正確的,因為它反對任何試圖對歷史的概念把握。
霍克海默站在唯物主義立場上展開了對現代理性主義的批判。在他看來,理性主義把人類社會看作一個絕對統一的整體,是一種典型的唯心主義,其實質是把人的理性抽象地理解為世界的首要原則。唯物主義則是把理性理解為一定歷史條件下人的理性。在《批判理論》中,霍克海默把唯物主義等同于批判理論,認為批判理論的目的就在于進行理性批判,以揭露現代理性主義所制造的幻相。霍克海默認為,包括科學、技術、文化等在內的一切現代文明都是理性主義的表現,都是理性異化的產物。
在《啟蒙辯證法》中,霍克海默與阿多爾諾系統地批判了理性的異化。在他們看來,啟蒙的過程就是理性被神化的過程,“為什么人類不是進入到真正合乎人性的狀況,而是墮落到一種新的野蠻狀態。我們低估了對此進行闡述的困難,因為我們對現代意識仍然深信不疑。”[5](P1)自啟蒙運動以來,人們一直陶醉在理性的美夢中,理性已經成了最高的裁判,凡是理性無法認識的東西,都被當作神話而被排除,理性啟蒙蛻變成為一種新的神話。
“啟蒙精神與事物的關系,就像獨裁者與人們的關系一樣。”[5](P7)伴隨啟蒙而來的就是理性的異化,理性取代神話成了新的獨裁者。啟蒙理性建立起來的權威具有更大的欺騙性,因為它“從寓言中編造出來的邏輯結論所遵循的命中注定的必然性的原理,不僅支配著一切,成為嚴格的形式邏輯的規則,西方哲學的各種理性主義的體系,而且本身也決定各種以神的等級制度開始,并通過神的朦朧怒斥真實的弊端,作為同一內容的體系的結論”[5](P9)。由于啟蒙理性的這種權威是以一種必然性的規律形式呈現的,因而人們絲毫不會覺察到它的強制性,反而覺得自己是在根據規律行動,表現出一種虛假的主體性。
霍克海默認為,馬克思主義的人本主義長期受到啟蒙精神的影響,忽視了自然界與人類社會的異質性,并試圖用啟蒙理性來化解其中的張力,結果只能停留在理論的層面,而無法真正實現。張一兵在《回到馬克思》中也對這種理性主義的馬克思主義進行了嚴厲批判,“從神到人、從邏輯學到人的類本質、從自我意識到勞動的自主活動……如果僅僅是一個形而之上的邏輯命題,都還只是哲學家的一種職業對象。這種前提哪怕是更換一萬次,……也都還是從觀念和邏輯出發的。”[6](P441-442)霍克海默與阿多爾諾通過對啟蒙理性的辯證分析,表示出了他們對馬克思主義整體主義的懷疑。
當霍克海默在二戰后回到法蘭克福時,他轉向了阿多爾諾的哲學立場。他通過對歷史的反思,認為無產階級無法阻止法西斯主義、集中營的恐怖和廣島慘禍。這些歷史悲劇使他清醒地認識到,無論是現在還是將來,一個規范的歷史總體永遠無法實現。在他看來,總體本質上只是人們心目中一個無法實現的理想,是一個烏托邦。正如馬丁·杰后來所指出,總體在霍克海默這里“變成了一個用來表示當前社會對立統一的專門概念,一個單向度同質性的‘管理的世界’,而不是一個實現了主體的社會主義社會的真實的共同體。”[1](P216)
霍克海默這種清醒的現實主義,意味著他基本上拋棄了早期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總體信念。在《獨裁主義國家》中,霍克海默專門批判了黑格爾主義的馬克思主義的歷史總體觀。在他看來,黑格爾主義的馬克思主義把歷史理解為一個連貫的總體,新的歷史階段無法超越其時代,因而革命沒有理論根據,也是不必要的。但由于歷史總體包含了過去、現在和未來,這些不同的部分必然遵循不同的原理,這就意味著一個包容了過去、現在和未來的歷史總體必然是虛假的。霍克海默由此認為歷史進步是一個虛假的信念,它是把當前病態的趨勢永恒化得出的結論。他由此指出:“辯證法與發展不是同一的。這樣兩個矛盾的方面,既要過渡到國家控制,又要擺脫國家控制,在社會革命的理論中,是當作一個理論來把握的。在任何情況下,革命所帶來的變化是不會自發發生的:生產資料的社會化,有計劃地管理生產和無限制地駕馭自然界。然而,如果沒有反抗,沒有為加強自由、消滅剝削而不斷作出新的努力,革命也就不會引起任何變化發生。”[4](P104)辯證法僅僅是一種將現實的矛盾放到理論中進行和解的辦法,它在實質上非但沒有解決任何矛盾,反而還可能為現實的獨裁主義辯護,使總體變成獨裁主義的同義詞。
霍克海默認為,歷史就是主客體之間永無止境的相互作用。理性為了追求現實的合法性,人為地制造出這種主客體之間的同一,從而使這種同一顯得合理。批判理論的目的就在于揭示理性具有這種階級統治工具的性質,從而使理性從階級的操縱中脫離開來,恢復理性的本來面目。但霍克海默的批判理論畢竟只是一種理論的批判,它無法真正恢復理性的本來面目。在資產階級統治的框架內,這種理性的批判根本無法使理性的本質和功能得到恢復。當然,這也是霍克海默批判理論的一個致命的弱點。
寫完《獨裁主義國家》之后不久,霍克海默就意識到,內在的批判不足以充當實踐的基礎。因此,他在《理性之蝕》中警告,要反對任何把批判理論工具化的傾向。“行動主義,尤其是政治行動主義,是實踐唯一的手段嗎?我不敢這么說。這個時代不需要增加行動的刺激。哲學不必成為宣傳,即使是為了最好可能的目的。”[1](P218)在霍克海默看來,批判理論的工具化只會促使總體變成獨裁主義,而不會有任何實現總體的希望,因為它脫離了實踐,脫離了社會行動。
盡管如此,霍克海默并沒有完全排除總體的希望,他在渴望一種辯證的和解,呼吁每個人應該尊重他人的完整性。但囿于其知識分子立場,他這種主觀主義色彩的批判理論不可避免地脫離了現實。正如高宣揚所指出:“霍克海默等人一方面要反抗和批判不合理,另一方面又非常珍視其個人的自由,不愿使自己的個人自由被淹沒在無產階級的革命洪流之中。當他發現自己的矛盾時,他必然陷入悲觀和神秘主義,對于現實社會和對于革命都同樣地抱著懷疑的態度。”[7](P166-167)
[1]Martin Jay,Marxism and totality,California: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4.
[2][德]霍克海默.李小兵譯.批判理論[M].重慶:重慶出版社,1989.
[3][德]卡爾·曼海姆.黎鳴,李書崇譯.意識形態與烏托邦[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0.
[4]法蘭克福學派論著選輯(上卷)[C].上海社會科學院哲學所外國哲學研究室編,北京:商務印書館,1998.
[5]德]馬克斯·霍克海默,特奧多·阿多爾諾.洪佩郁,藺月峰譯.啟蒙辯證法[M].重慶:重慶出版社,1990.
[6]張一兵.回到馬克思[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99.
[7]高宣揚.新馬克思主義導引[M].臺北:臺灣遠流出版公司,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