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亞瓊
(中國人民大學 北京 100000)
了解公眾的思維習慣是加強政黨宣傳有效性的前提。公民面對有爭議的政治話題時,可能產生兩種推理方式:一是以求真務實為目的,運用理性推理來分析信息;二是以強化自己原本的觀點為目的,采取動機性推理,尋求對自己有利的證據。近年來,美國政治和心理方面的學者們就推理性動機的認知機制、觸發條件和影響進行了分析。
人們用不同的方式處理接觸到的信息,源于不同的心理動機。1990年,社會心理學家茲瓦·昆達(Ziva Kunda)提出了一對競爭性的動機:準確性目標和方向性目標。2006年,政治學者米爾頓·洛奇(Milton Lodge)和查爾斯·泰伯(Charles Taber)提出了政治推理的兩種動機:準確性目標和政黨性目標。他們認為,當人們需要向其他人詳細論述兩方面的觀點,或者獨立做出理性選擇的時候,會更加仔細地閱讀和思考雙方觀點,以求得到比較準確的評價。但是,當人們希望與自己認同的政黨或者原有政治態度保持一致時,傾向于采取政黨性目標。相關知識豐富、原有觀點成熟、對此問題很關心的人,尤其可能運用動機性推理,在閱讀信息時為自己的原有觀點尋求論據和支撐。[1]
有趣的是,思維的偏見不僅僅出現于處理當前的信息時,還存在于回憶過程中。對于特定的政治議題,人們在頭腦中儲存了大量相關和不相關的事件和細節。政治學者約翰·扎勒(John Zaller)和斯坦利·費爾德曼(Stanley Feldman)在1992年提出了“記憶抽樣模型”,認為當人們需要對某問題進行判斷的時候,會在長期記憶中進行信息檢索,而自己的原有觀點會影響回憶起來的信息,即產生選擇性回憶。[2]瑞斯伊德·桑尼托斯(Rasyid Sanitioso)等人在1990年的研究表明,認為外向性格更容易取得成功的人,在自我回憶中,會更多地把自己描述為一個外向的人;而認為內向性格更容易成功的人,會更多地回憶起證明自己性格內向的事情。[1]
真理是越辯越明,還是有理說不清,取決于聽眾處理信息的方法是否得當。
信息處理有兩種方式:理性推理和動機性推理(或方向性推理)。以準確性為目標的人,對于問題的結果,觀點的對錯抱有開放的心態,更可能采取理性推理;而以維護某種觀點為目標的人,對于問題的結果已經有了自己的答案,其推理過程有明確的目的性,即為某一方觀點尋找支撐。2003年,社會心理學者珍妮弗·勒納(Jennifer Lerner)和菲利普.泰特勞克(Philip Tetlock)用“探索性思考”和“確認性思考”來概括這兩種信息處理的策略。當人們還沒有形成自己偏好的時候,他們更可能抱著探索的心態,平衡地考慮多種不同觀點;而確認性思考偏好其中一個觀點,希望為此種觀點尋找支撐論證。[3]
當人們面對與自己原有觀點不一致的信息時,這些信息能否使人們做出更好的判斷呢?人類學學者喬治·馬庫斯(George Marcus)在1993年提出了情感智力理論(affective intelligence theory),認為人們在接觸與原有觀點不一致的新刺激時,會把這種新刺激當作潛在的威脅,產生焦慮等負面情感。這種負面情感會促使人們尋找更多的關于該刺激及其所在環境的信息,信息的增加會幫助人們做出更準確的判斷。[4]而茲瓦·昆達和查爾斯·泰伯等研究動機性推理的學者認為,矛盾信息并不一定會促使人們搜尋更加廣泛的信息,增加人們評價的準確性。因為,動機性推理的認知機制可能使人們更加確定自己原本的觀點。
學術界普遍認為,動機性推理有三種認知機制。第一,先入為主作用,即如果人們對某話題已經有強烈的觀點,他們在接觸該話題的雙面信息時,常常會認為可以支撐自己觀點的論證更有力,而相反的論證比較薄弱。第二,否定性偏見,即人們對與自己不一致的觀點懷疑度更高,會花費更多的時間和精力對反面觀點進行批駁,希望找到其不準確的證據。而對于與自己觀點相似的論證,則不具有同等的懷疑。雖然,美國社會提倡批判性精神,但是人們的批判性思維往往是有偏好的,批判別人比批判自己更加容易。第三,肯定性偏見,即如果可以自己選擇所接觸信息的話,人們往往更傾向于多接觸與自己觀點一致的信息,而不是相反的信息。類似的理論有選擇性曝光,即人們會比較偏好傾向于自己政黨的媒體,接觸與自己原本觀念相似的人群和資料,減少或者避免接觸與自己觀念相悖的人或者信息。因為,多數人追求心理和諧,當暴露在大量不一致的觀點之下時,人們往往會感到緊張和壓力。處于趨利避害的心理作用,人們會更愿意接觸志同道合者。
在這三種認知機制的作用下,不同觀點的人們即便面對正反兩面均衡的信息,也不會綜合正反觀點走向融合,而是會在原來的方向上更加極化。觀點極化使得對立觀點的人們越來越難以被對方說服,難以達成共識。
1957年,心理學家列儂·費斯汀格(Leon Festinger)提出了認知失調理論,指出了人們在處理信息時,存在一定的認知偏見。他認為,人們希望在態度、行為和自我形象上保持一致性。各種認知之間存在著無關、協調和失調的關系。認知失調在一定程度上會引起人的焦慮和不良情緒,給人帶來壓力,所以個體會努力減少失調或者避開可能產生失調的情境。當人們接觸到與自己原有觀點不一致的政治信息時,可能會用三種方式減少失調:減少接觸或者減弱問題的重要性;否定與自己觀點不一致的信息;改變自己的觀點。
否定別人比改變自己常常更加容易。為了在認知失調中拒絕別人的影響,人們常常運用自我防衛來保護自己。第一,籠統拒絕。遇到與自己的態度不一致的觀念時,不是理性地進行分析,而是籠統地否認對方的所有觀點。比如說“我們的立場反正不一樣,你只知道站在你自己的立場上考慮?!钡诙?,貶損來源。不是評價信息本身,而是用懷疑信息來源的真實可靠性來削弱對方的觀點。比如,假設信息提出者是不誠信的,他觀點的正確性也有了懷疑的理由。因此,人們會懷疑調查數據的真實性,懷疑媒體報道的真實性等。而且貶損來源還有持續性的效果,即認為此來源不可信后,以后這個來源發出的任何信息都會被削弱或者被否定。自我防衛的方法在一定程度上可以降低認知失調帶來的影響,對心理帶來一定的保護作用,但是也可能導致認知偏見。
有研究表明,在積極的情緒中,人的自我防衛機制會下降。因此,在宣傳時創造輕松愉快的環境,對于改善說服效果,增加對立信息的影響力具有積極作用。
茲瓦·昆達等學者認為認知失調論相對理性,對于情感的作用關注度不夠。因此,他在2005年提出了熱點自動回顧論,強調情感對于觸發推理性動機起到了催化劑作用。昆達認為,當人們接觸到自己曾經關注過的政治信息時,對于事件和提出者的情感反應會很快自動產生,影響人們對新信息的評價。
政治推理的傳統模式是:人們遇到新信息時,會回憶過去的相關信息,協助對新的信息進行評價,此認知過程是有意識地進行的。但是,政治情感和思想可能在潛意識和意識兩個層面產生。潛意識是自動的,速度快、不費力,自己無法察覺且難以控制;而意識層面的反應相對較慢,需要自己開動腦筋,是自己全程察覺的思維過程。[3]因此,面對政治信息,感情發生在潛意識中,在人們有意識地進行政治評價之前就發生了。比如,當一位民主黨人士發表槍支管控言論時,人們在理性分析其觀點之前,可能會對民主黨和槍支管控產生情感反應,即自己喜歡還是討厭民主黨,過去支持還是反對槍支管控。
不同人情感反應的強烈程度是有差異的。首先,堅定的民主黨人和堅定的共和黨人對于民主黨的情感反應比較強烈,兩黨有偏向的人對民主黨有中度的情感反應,而一些政黨中立的人可能沒有多少情感反應。其次,從小就喜歡家族狩獵活動的人,槍支協會的男性,軍火商人對于強制管控有強烈的抵觸情緒;某些槍擊案件的受害者家屬和擔憂社會治安的人,可能對槍支管控有深切的認同感;而一些不關心槍支問題的人,對此相對冷漠。可見,政黨認同的強度、對某問題的在意程度和原有觀點的成熟度,都會影響人們的情感反應,從而影響到是否觸發動機性推理。
另外,除了觀點提出者和事物本身,對其他相關事物的情感也能在潛移默化中影響人們的評價,這叫做“情感轉移理論”或“情感傳染理論”。[3]美國政治人物演講時,背景中飄揚的國旗能夠觸發一些觀眾的愛國主義情緒;與聽眾類似的人群滿面笑容地站在身后,讓聽眾感覺自己正在被關心,群體利益會得到保障;明媚的陽光和雄壯的音樂,能夠讓人心情舒暢、信心堅定。從理性的角度上來說,國旗、陽光、音樂和身后站著的人群與要傳達的政治信息好壞沒有任何關系。但是,它們可能會在潛意識層面觸發人們的情感,并把這種情感轉移到對政治信息的態度上去。在一些政治活動中,人們會莫名感動,沒有細細琢磨卻感覺別人說得太有道理了,很可能是環境渲染起到的作用。這種隱性影響在潛意識層面最為有效,如果人們意識到了自己的思維過程,則會把注意力重新放在政治信息本身上,背景因素的效果會大大減弱。
社會大眾一旦啟動了推理性動機,是否觀點就一定走向兩極化呢?2010年,政治學者大衛·瑞德羅科斯(David Redlawsk)、安德魯·塞萬提尼(And rew Civettini)和凱倫·埃默森(Karen Emmerson)提出了“情感交界點”概念。他們認為,動機性推理和準確性推理不是完全排斥的,隨著不一致信息的大量增加,動機性推理可能會轉換到準確性推理。以選民評價總統候選人為例,推理方式的轉變要經歷四個階段。
第一階段,人們根據早期的信息,對一個候選人建立了正面評價。第二階段,當少量的負面信息出現時,人們可能會懷疑負面信息的準確性,回憶或者搜集一系列的相關信息,證明該負面信息是不準確或者不重要的。同時,選民們可能會回憶起第一階段自己支持該候選人的理由,在不斷加深和確認中,對于候選人的感覺更加正面了。此過程中,選民啟動了動機性推理,使得自己原本的態度得以強化。第三階段,針對該候選人的負面信息不斷增加,選民難以輕易回避,對自己支持該候選人的正確性越來越不確定,認知失調逐漸增加,產生情緒上的不安或者焦慮,這使得選民更加謹慎地對待新的負面信息。第四階段,選民經過情感交界點,思維過程逐漸轉為準確性推理,如果感覺負面信息是真實的,其對候選人的評價會隨著負面信息的增加不斷下滑。[4]
總之,該理論認為,少量的不一致信息可能會引發推理性動機,使選民堅定自己原本的看法;但是大量的不一致信息會使人難以回避,啟動準確性動機,動搖自己原本的觀點。這轉變的情感交接點在何處,與人們原本觀點的堅定性有關。如果在第一階段,人們搜集了大量信息,深思熟慮才做出的判斷,則情感交界點要向后推,即需要相當大量且有力的不一致信息才能觸發準確性推理。
動機性推理在政治生活中很常見,它可以增加政治觀點的穩定性,對于信息的準確性則具有雙面作用。政黨可以從動機性推理的理論中,吸取經驗,加強宣傳效果。
動機性推理傾向于維護人們已經建立的觀念,或者對特定來源(如政黨)的觀點有所偏好,它能增加政治觀點的穩定性,對于公民、政黨和國家都有雙重作用。
對于公民而言,穩定持久的政治觀念是政治成熟的一種表現。如果內心完全沒有自己的核心價值和信念體系,隨著外在信息左右搖擺的話,則很容易被操縱和欺騙。但是,強烈的動機性推理也會造成人們的頑固,對于新鮮政見的接受能力減弱。
對于政黨而言,每個政黨都希望能建立堅實的群眾基礎。希望支持者在意識形態和政策偏好上與政黨保持一致,對于其他政黨相反的言論有一定的抵抗能力。在美國總統大選中,對于候選人及其政見的負面攻擊往往比正面宣傳更多,其中不乏有大量虛假信息和惡意揣測,希望抹黑候選人或者扭曲政見。如果本黨的支持者輕信惡意攻擊,則候選人的大多數精力都要放在澄清謠言上,而不是用以闡明政見和爭取中間選民。推理性動機可以為本黨支持者打入一劑預防針,對于他人的攻擊持有懷疑和批判的態度。但是,動機性推理也使得影響其他黨派支持者的工作更有難度。
對于國家而言,國家希望下一代可以繼承社會主流的價值觀念,認同基本的政治制度和政治理念。家庭和學校作為政治社會化的重要場所,對公民們進行著主流價值觀教育。青年人的價值觀念逐漸成熟,此時形成的政治觀念會對一生產生影響。但是,一種聲音難以影響所有的民眾,在國際意識形態競爭激烈的今天,很多青年被西方價值觀同化,以西方的話語體系和價值標準來評價國內的種種現象,表達不滿的情緒。而其價值觀念一旦穩定下來,也會運用動機性推理處理新的信息,要轉變他們的思想就變得非常困難。
動機性推理對政治觀點準確性的影響需要辯證看待。動機性推理會使人在紛繁復雜的信息中傾向于某一觀點或者來源,其結論的準確性與其原有觀點正確性和來源的可靠性相關。由于人們的知識結構和興趣精力是有限的,有時聽政黨精英或者專業人士的分析,比自己搜集雙面資料進行分析后得出的結論還要準確。如果原有觀點是正確的,動機性推理能增加政治信念的穩定性,減少外界的干擾和蒙蔽對人們的影響,具有積極的意義。
但是,動機性推理也可能導致偏見,影響人們結論的正確性。2007年,艾琳·布拉曼(Eileen Braman)和托馬斯·納爾遜(Thomas Nelson)的研究證明,當人們在進行法律案例分析時,在分析先例和本案的相關度上存在著動機性推理。認為先例結果與自己對本案的傾向相似的人,認為先例與本案的相關度高;而認為先例結果與自己傾向相反的人,認為先例與本案不太相關。他們的研究對象包括了本科生和法律專業的研究生,有趣的是,教育程度和專業知識的增加并不能避免信息處理過程中的偏見。[5]可見,動機性推理可能使人落入偏見和不理性的陷阱,認為自己是在堅持真理,而事實可能離真理越走越遠,需要人們在思維過程中保持一定的警惕性。
首先,加深政黨認同,有利于政黨對人們進行思想引導。政黨認同高的人傾向于從本黨獲得政治信息,更容易接受本黨的意識形態和政策政見,支持本黨的候選人和觀點立場,對外界攻擊采取懷疑的態度,他們對政黨的支持相對穩定與持久??梢姡訌娬h對于民眾的宣傳力和影響力,加強信息本身的思維邏輯和實例佐證固然重要,但是信息傳播者與接收者之間的關系也需要重視。正如一個銷售員難以把好商品賣給懷疑自己信譽的顧客,一個民意支持度很低的政黨要推行其政見也會困難重重。此時,采取曲線救國的政策,先改善政黨與民眾的關系,增加民眾對其的認同感,對于推動政策會有積極的作用。
其次,政府的宣傳要能夠掌握話語權和主動權。因為,先入為主的觀念對于觸發推理性動機有很重要的作用。民眾們一旦建立了偏好,就可能會選擇性地接觸與自己觀點相符的信息,原有的偏好會在此過程中得到強化。而在輿論宣傳被動的情況下,要扭轉人們的觀點,往往要花費大量的努力,如果沒有能吸引民眾注意力的重磅消息,轉變民眾的觀點往往要花費較長的時間,比建立新的觀點要艱難許多。
再次,幫助群眾建立成熟完整的政治觀念,可以加強群眾政治觀點的穩定性。對某一事件,原有的觀點越強烈和成熟,則越能夠經得起攻擊。相反,如果群眾的觀點模棱兩可,沒有明白背后的道理,則容易受到鼓動,對原有的觀點產生懷疑。因此,政治教育對于大眾來說是有必要的,不過在政治教育的時候應該注意群眾自身的特點,包括原有的觀點、知識水平和興趣利益。不然可能面臨冷漠和反感,起到適得其反的作用。
[1]April A.Strickland,Charles S.Taber,Milton Lodge.Motivated reasoning and public opinion[J].Journal of health politics,policy and law.Vol.36.2011(6):935-937.
[2]John Zaller,Stanley Feldman.A simple theory of survey response:answering questions versus revealing preference[J].American journal of political science.1992.3(3):579.
[3]Charles S.Taber,Milton Lodge.The scope and generality of automatic affective biases in political thinking:reply to the symposium[J].Critical Review.2012.24(2):265,255,257.
[4]David P.Redlawsk,Andrew J.W.Civettini,Karen M.Emmerson,The affective tipping point:Do motivated reasoners ever“get it”?[J].Political psychology,vol.31,2010(4):566-569.
[5]Eileen Braman,Thomas Nelson.Mechanism of motivated reasoning?Analogical perception in discrimination disputes[J].American journal of political science.2007,51(4):9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