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 藍
(湖北大學,湖北 武漢 430062)
在當今世界華文文學的版圖上,海外華文女性書寫已成為一道引人注目的文學景觀。雖然這是一種跨文化語境中的邊緣書寫,且眾多的寫作者處于世界的不同方位,但仍然以不同的寫作個體所形成的一個個聚焦熱點,以異質的多元文化取向,及女性的精神空間和價值關懷,吸引著海內外受眾的注意力,并且以此提升著海外華文文學的整體印象。稍稍檢視一下美洲、歐洲、澳洲、東南亞等地的華文文學陣營,便可看到華文女性文學的書寫已經不僅僅是占據當地華文文學的半壁江山,在美洲和東南亞這些地域,她們的風頭完全蓋過了男性作家,不論是寫作人數和作品數量,還是在華文閱讀圈中的影響,她們都基本處于優勢的地位。一些在中國大陸引起人們重視與關注的海外華文文學文本,大都是女性作家創作的,像最早一批被中國讀者所熟悉的聶華苓、於梨華、陳若曦、施叔青、尤金、簡婉、趙淑俠等人的創作都曾對讀者產生過較大的影響,在大陸的海外文學研究或是港臺文學研究中,這些女性作家都是不可忽視的對象。還有后一批女性作家嚴歌苓、虹影、張翎、林湄、李黎、黃娟、歐陽子、叢甦、喻麗清、吳玲瑤、呂大明、淡瑩、蓉子、愛薇、戴小華、夢莉、林婷婷、蔣濮、蕭蔚、抗凝、張典姊、艾米、嘯塵等人的創作也都非常活躍,繼續擴大著受眾對海外華文文學及女性書寫的關注和認知。近幾年來,一些海外女作家的作品頻頻被改編成電影、電視劇,如嚴歌苓的《鐵梨花》《小姨多鶴》《金陵十三釵》《第九個寡婦》《娘要嫁人》《陸犯焉識》等;如由張藝謀執導的艾米的《山楂樹之戀》;定居加拿大的張翎的小說《余震》被馮小剛改編為《唐山大地震》;旅居新加坡的六六編劇的《雙面膠》《王貴與安娜》《蝸居》《心術》《寶貝》等,都引發了國內受眾觀看的熱潮,她們以另一種介入當下的方式證明著自己的存在和創作價值。可以這樣說,海外女性作家的創作已經成為華文文學建構中一股不容忽視的力量。
審視觀照近30年來的海外華文女性書寫的總體態勢,可以看到這樣一個明顯的趨勢,即海外華文女性創作的審美場域在發生漂移,體現著一種動態的疆界的移動。
海外華文女作家除了在當地出生的第二代移民外,大都有著“出走”的經歷,或因求學,或因嫁人,或因移民和謀生,而離開了自己首屬的文化地理圈,離開了自身成長的社會、文化語境,遠涉重洋來到相對陌生化的異國他鄉。20世紀50至60年代,一些從臺灣走出去的女作家,如於梨華、聶華苓、陳若曦,還有簡婉等人到了美國,趙淑俠則去了歐洲,她們開創了留學生文學的先河,成為最早一批具有廣泛影響力的海外華文女作家。其后是在70年代末至80年代以降,中國改革開放打開國門后,陸續走出去的一大批女性作家,如美國的嚴歌苓,英國的虹影,加拿大的張翎,澳洲的蕭蔚、抗凝,西班牙的張琴,日本的蔣濮等,還有從臺灣走出去的馬來西亞的戴小華和澳洲的張典姊等。這一批女作家人數眾多,居住國分布很廣,創作情形和創作成果也更加多樣化。
海外華文女性作家的創作與她們在異域的生活遭際有著直接的關系,幾乎大部分人最初都經歷了由文化碰撞而產生的文化沖突與對抗,繼而是文化互涉與文化融合這樣一個由出走到融入的過程。作為外來的“他者”,在中西文化的沖突與碰撞之中,她們首先面臨的是文化觀和價值觀的轉換,以及身份的認同問題。所以在經歷這一時期時,她們的文學書寫中主要表達的共通性的內容,多是身處異域的新移民的失落與彷徨,是身份轉換或認同中所感同身受的文化差異和文化沖突,咀嚼著失根和無根的痛苦。如於梨華的《又見棕櫚,又見棕櫚》中的牟天磊,聶華苓的《千山外,水長流》中的蓮兒面對文化落差所表現出的失落、迷惘和沒有歸屬感的無根的痛苦。當然也有像趙淑俠《我們的歌》中的旅歐學子江嘯風、余織云,還有《塞納河畔》中的柳少征,叢甦的《中國人》中的主人公在失根的痛苦中所強烈地表現出的對中華民族與文化的認同感和歸屬感等。而在后一批出去的女作家筆下,最初也有大量的對身份認同焦慮的敘寫,如嚴歌苓的《少女小漁》中的小漁、《無出路咖啡館》中的“我”,張翎的《交錯的彼岸》中的蕙寧,林湄的《天望》中的新移民榮微云,呂紅的《美國情人》中的女主人公等,都以各自不同的經歷表現出對轉換身份的焦慮,以及作為邊緣人努力地融入西方社會的切身體驗,如嚴歌苓的《少女小漁》中的小漁為綠卡被男友典賣與意大利老人假結婚,抗凝的《女人的天空》中的莊也是為了獲得綠卡而變賣自己的情感與洋人丈夫結婚。這種創作姿態和話語空間位置雖然遠離母國和居住國的文化和文學主流,屬于邊緣寫作,但卻具有獨特的審美意義,這種文化的差異和生活的陌生感,帶給那些未走出國門,又希冀了解世界的讀者一種強烈的審美沖撞,一種審美閱讀的新鮮感,在讀者對海外華文文學的印象中產生了審美佇留,許多年后,很多讀者仍然會記得這些作品中的人物和故事。
隨著外在社會語境的變遷,尤其是在全球化的趨勢下,世界進入到了新媒體時代,全球的相互依賴性和整體意識日益增強,文化的差異性和文化的對抗性在消減,逐漸取而代之的是文化的包容性,以及文化的覆蓋和融合。因而對文化沖突、對文化身份的認同和困擾,已經不再是海外華文女作家重點思考和關注的問題,這也與這些女性書寫者多已獲得居住國的身份,并且已經有了安定的生活有一定的關系,她們不再刻意去寫“鄉愁”和身份識別問題,而將創作轉移到其他視域。而從另一方面來說,世界的聯系越來越緊密,移民也成為一種常見的行為,當文化沖突和文化對抗不再那么強烈,文化差異不再成為吸引人們眼球的主要內容時,海外華文女作家的創作也在發生著變化,就像嚴歌苓,其早期的作品主要是寫新移民的故事,而后來主要是寫中國大陸的舊往故事。當然,這也有另一種原因,剛出去時,一般都會對所去國表現出興趣,創作沖擊都來自“此在”的生活,而在時間的流失中,近距離的“此在”生活已不再新鮮,反而是遠距離的“彼在”越發清晰,更令人有想表達的欲望。所以,近年來我們看到海外華文女性寫作表現出的更多的一種寫作姿態是“回望”,創作視野開始回返到對中國的歷史和文化的審視觀照。
“回望”已經成為一種普遍的寫作姿態,尤其是在從中國大陸出去的女性作家身上表現得非常突出。她們處在世界的不同方位,各自回望著中國歷史風云中的種種苦難。這種“回望”中的文學書寫,傳達出的是一種特殊的“中國記憶”和“中國經驗”,之所以強調特殊,是她們提供的有關中國的文學資源和文學感覺,或是對自己過去的童年、少年時期的記憶的復活,或是一種間接的中國記憶,來自史籍的、資料的,或是傳聞和他人的經歷。
像嚴歌苓、虹影在大陸出版過多部作品,創作成就比較突出,是完全可以靠寫作生活的作家。她們的作品在中國大陸有著較大的影響,成為這種“回望”創作趨勢的表征。嚴歌苓近年來最主要的作品寫的都是20世紀40年代到80年代的“中國記憶”。憑借史料、憑借他人經歷的故事,她以自己的想象力及感悟才能,回望故土母國,回歸中國真正的歷史或現實語境,回到自己曾在中國積累的經驗常識中,由此創造了新的生活具象,提供了一種特殊的“中國經驗”,比如日本侵華戰爭背景下的《金陵十三釵》,寫日本遺孤的《小姨多鶴》,寫抗戰、土改到80年代的《第九個寡婦》,還有從新中國成立寫至“文革”結束的《一個女人的史詩》。《娘要嫁人》寫了20世紀50年代到當下的社會生活。《穗子物語》則用小女孩的眼光審視著她所不能理解的“文革”。《陸犯焉識》則表現了中國知識分子在幾十年的社會政治語境中的遭際。她的最新之作《媽閣是座城》寫了2008~2012年發生在中國賭城的故事。這些作品中的很多故事是她借助于史料和個人的想象虛構出來的,嚴歌苓非常看重文學創作中的虛構,用虛構的人物輸出著屬于自己的特殊的生命體驗。
虹影的小說有著中國不同時代的歷史背景,《上海王》從清末寫到解放前,《阿難》寫了20世紀40年代的赴緬抗戰、60年代的“文革”、80年代的改革開放,以及90年代的下海經商。《K》反映了30年代的如煙往事,《孔雀的叫喊》表現了50年代的鎮反土改。當然她寫的最多的是對20世紀60年代至80年代自己成長期貧瘠生活的回憶。長篇《饑餓的女兒》是一部帶有自傳性的作品,主人公六六的故事基本是虹影自己18歲之前在重慶江邊棚戶區生活的寫照,不僅寫了她和她的家族貧困、混亂的生活掙扎,而且也對人性進行了深入的挖掘。《好兒女花》則是對這段生活的另一種補充和擴寫,同樣有她自己和家族生活的影子。《一個流浪女的未來》講述了一個輾轉上海、紐約和布拉格的女性的遭遇,從這個看似有些怪誕的故事中卻能看到虹影過去的生命和生活痕跡。張翎的《雁過藻溪》《望月》《交錯的彼岸》《郵購新娘》等作品幾乎是對中國現代歷史的演繹。張戎的《鴻:三代中國女人的故事》、閔安琪的《紅杜鵑》等作品,都寫到家族的歷史,以及自己曾經經歷過的生活經驗。艾米是把自己和身邊朋友的故事編寫成小說,《山楂樹之戀》是對過去的“文革”歲月中一段純真愛情的描摹,被譽為“史上最干凈的愛情小說”,在中國讀者中激起強烈的反響。由此也帶動了讀者對她的《致命的溫柔》《十年忽悠》《等你愛我》的熱讀。
與本土作家創作不同的是,她們筆下的“中國記憶”是在跨文化的特殊視角下講述出來的,距離產生美感,距離也產生隔閡;距離產生想象,距離也產生差異,這種“回望”中的“中國記憶”是怎樣被她們講述出來的,就成為我們研究所關注的重點。但可以肯定的一點是,這種對故土母國的“回望”,具有跨文化的意義和價值。
跨文化背景是海外華文女作家寫作上的一種優勢,她們在世界的不同方位所表現出的作品內質文化的異質性,以及時間和空間上的多重性,使小說文本呈現出一個多元的世界,從中也可以解讀出寫作者所秉持的一種文化身份。許多以留學、移民的方式進入異邦的華文女性作家,都會經歷身份認同的過程,顯性的身份認同是要取得居留權,確定身份歸屬,解決生存和發展問題,在生活和精神上盡早地融入異邦。但在這個融入的過程中,常常會因首屬的文化和移居地文化的相互沖突而產生心理上的文化落差和文化間離感,所以在隱性的文化身份的認同上相對要困難得多,在故鄉和他鄉,原鄉和異鄉文化之間怎樣確認自己的精神文化歸宿,會有長時間的糾纏和徘徊。相對而言,較早出去的一代移民作家這種糾結要更長久些,且不易受移居國文化的同化。而隨著世界的變化,發達的交通縮短了地理的距離,先進的通訊技術使世界的聯系更緊密,尤其是飛速發展的互聯網,隨時將整個世界連接在一起,地球村已經成為一種世界潮流,這種世界語境之變,使得新移民作家對文化身份的認同,已不像上一代有那么多的糾結,她們更多地表現出了對文化接受的開放性、包容性和適應性,而且也通過自己的寫作,不斷地在尋找和建立一種超越地域身份的精神歸宿。
對大多數華文女作家來說,當她們走出去置身于與過去完全不同的文化背景中時,首先面臨的是雙重的文化壓力,這既有熔鑄了她們主體生命和文化性格的中華文化,還有迫使她們必須去適應的異國文化,她們夾在了兩種存在差異的文化之間,既游離于自己首屬的文化生存圈之外,但也并未全身心地融入遷徙地的主流文化,既在一定程度上跨越了文化之間的界限,又始終受到特定文化的限定。在兩種文化的交互碰撞中,她們的文化心理構成在逐漸發生著變化,敘事者的身份和敘事立場也有所改變,體現出一種跨文化的身份。這種跨文化的特質使她們擁有了一種特殊的思考和觀照世界的角度,也使她們的小說敘事產生了別樣的審美特點和文本價值。
一個凸顯的現象是,當於梨華、聶華苓她們那一代女作家,在表現“出走”者在文化夾縫和生存壓力的夾擊下近乎窘迫而艱難的生活境遇時,其文化身份的主體定位始終是在首屬的中國文化一邊,所以她們強調文化沖突,關注身份認同,表達著對“失根”和“無根”的惶惑和無奈。她們將漢語寫作視為與故鄉的一種聯系,一種割舍不了的文化紐帶,而在小說中她們不斷地在書寫著“鄉愁”,這不是地理意義上的思鄉,而是文化饑渴上的思鄉,不論是創作者自身,還是小說中的人物,從她們身份未定的隱忍和焦慮中,傳達出的是對文化失根的焦慮。
但是當嚴歌苓、張翎這一批華文女作家們以“回望”的姿態敘寫中國記憶時,她們的文化身份顯然發生了變化。嚴歌苓曾多次表示過,漂流使她更優秀,她們認可和習慣了自己這種沒有根的狀態,即從身份上已不屬于中國,但在文化心理上也不完全歸屬于居住國,在她們那里原籍國和移居國的文化,也包括整個世界的文化都能兼容并蓄,她們在這里和那里之間,尋找著自己新的文化之“根”,在第三文化空間中扎下自己的創作之根。
可以看到,在她們身上更多地集聚了異域文化的特點,在寫作中交織著多種價值和多元文化的影響,而這些在她們的中國故事的建構中得以體現,比如嚴歌苓的《小姨多鶴》《第九個寡婦》,從這些小說所認定的意義和真實性的考量中,可以明顯地感受到嚴歌苓的域外身份,因為日本女性多鶴和地主的兒媳婦王葡萄在嚴歌苓的取材對象上享有著毫無差異的平等性,不受意識形態的框定,她看中的是多鶴、王葡萄身上不受社會框架所控制的人之天性,所以盡管她們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但卻在嚴歌苓的筆下顯示著強大的主體性,而這樣的形象一般不大容易進入國內作家的視野。另外在小說的敘事上,也會體現出中西文化交匯的潛在影響,顯示出多元文化的復合特質,像《小姨多鶴》《穗子物語》《扶桑》就交織著多種文化和多種敘事話語。還有林湄的《天望》,就將西方文化和西方的小說表現技巧融合在小說中,也可以看出人種學小說的痕跡。
跨文化背景曾是海外華文女作家寫作上的一種優勢,但現在這種優勢已經逐漸失去,因為現代資訊非常發達,沒有了信息和文化的阻隔,世界文化的交流和交融已成為一種趨勢,地球村的概念已被人廣為接受,如果再去寫身份認同,寫中西文化的沖突和差異,已不能吸引對西方有了更多了解的中國讀者,所以華文女性寫作也面臨著新的挑戰,這也使她們的創作必須超越地域身份,去尋找新的創作空間。
海外華文女作家的寫作屬于遠離文學主流的邊緣寫作,“邊緣化”這一熱門話語,現在常被用來指精英文化和知識分子由中心滑落后所面臨的困境。但對海外華文女作家來說,邊緣是她們真正的本位,體現出一種真實的創作姿態和話語空間位置。海外華文創作本身在世界文學的格局中就位居邊緣,也因為是用漢語寫作,她們在居住國文化潮流中也處在邊緣,而在中國大陸和中國臺灣這些華語地區,她們的創作又因地緣的關系也在文學主流之外。但反過來說,她們也正是依憑于這種既是社會地緣上的邊緣,也是文化表達上的邊緣的文化身份,在文學中打造了自己的“第三文化空間”,這是一個表達她們自己特殊的生存境遇與文化表述的空間,一個體現了邊緣寫作特點的空間。
置身于不同文化和地域的邊緣,使她們寫作的文化身份也游移不定,但這也讓她們自知和清醒,可以為如何定位自己的文化身份而去做更多的思考。游離于主流文化和文學之外,反倒可以使她們的創作心態變得寧靜而平和,以邊緣寫作者的清明和理性,在寂寞堅守中去建構真正屬于她們自己的文學空間。像嚴歌苓寫《娘要嫁人》用了4年多的時間,這種耐守寂寞、沉靜下心的細致打磨,在國內作家中幾乎是不可能做到的。
這種邊緣的狀態使她們的創作始終漂移于主流意識形態之外,但這也可以讓她們保持自我的立場,去構造一個個人的空間,極少受到主流意識形態和社會歷史話語的限制,主體意識和想象都享受著最大的自由,這也就使其創作具有了更純粹的文學意義。
海外華文女作家堅持以漢語來寫作,就意味著她們作品的讀者是在世界華文圈內,而就讀者人數來說,無疑要數中國大陸和中國臺灣最多,尋找讀者,尤其是尋找最大的讀者群,就成為她們創作中要認真思考的問題。像於梨華那一代女作家著重寫文化沖突,表現人物形象所承載的文化身份的多重性,實際上滿足了當時處在對了解異域異質文化充滿好奇的讀者的潛在期待,就如周勵的《曼哈頓的中國女人》在中國所引起的轟動,也是有意迎合了當時 “出國熱”中的某種社會心理或情緒的需要,滿足了人們對外部世界,尤其是對美國當代社會生活渴求了解的欲望。
而嚴歌苓、張翎這一代華文女作家則借助于網絡和影視這些技術新媒介,使自己的作品以另一種最有能量介入當下的傳播形式,在中國獲得了大量的受眾,甚至為迎合受眾的需要或說是閱讀的意向性而突顯出某些偏重點,諸如題材的奇異性,如《媽閣是座城》,或是寫一些特殊女性的不尋常的命運,像《扶桑》《小姨多鶴》《第九個寡婦》《金陵十三釵》都屬于這類。她們也采用故事的方式去滿足著普通受眾的某種期盼,相比較她們以前的創作,這也是其為讀者所做的一種改變。
華文女性書寫是個具有極大包容性的概念,從廣義上來說,這一概念涵蓋了所有用漢語寫作的女性作家。但實際上這一概念一直以來都有著特殊的指向,主要是指跨越了國界和文化界限的海外女性的華文文學書寫,近年來更是強調指中國大陸和香港、澳門、臺灣以外的國家和地區的女性漢語文學書寫。而在之前,人們都是將中國大陸以外的文學,統稱為海外文學。這種看法也有著特定的歷史因緣,因為在中國大陸,最初人們對海外文學的認知和研究,是在港臺文學這一框架下開始的,於梨華、聶華苓和白先勇一起進入了大陸讀者的視閾,港臺文學成為先導和引橋。雖然現在學界在對海外華文文學的多年的研究中,整體界劃越來越清晰,研究視域越來越開闊、具體,不過,在具體的書寫類型和個案的研究中,研究者一般會特別注意到女性書寫者的身份與敘事立場,諸如中國大陸和臺灣背景,以及新移民和原住民(第二代或第三代移民)的文化身份等,還有將用英語寫作的華裔女作家與用漢語寫作的華文女作家做了明確的區分。
近些年來海外華文女性寫作研究一直很熱,引發這一熱源的第一要素是大量作品的出版,從20世紀70年代末至80年代初國內引入海外華文女性作家的作品起,大陸讀者開始接觸到這類寫作,如於梨華的《又見棕櫚,又見棕櫚》、聶華苓的《千山外,水長流》《桑青與桃紅》等在當時都是極具影響力的作品。20世紀90年代像陳若曦、施叔青、簡婉、尤金等人的作品在內地出版社出版。90年代還出版有《海外大陸作家叢書》《海外華文女作家作品選》,新世紀后出版有《海外流散文叢》,其中收有很多海外華文女作家的作品。其后嚴歌苓的《無出路咖啡館》《女房東》《人寰》《扶桑》《金陵十三釵》《小姨多鶴》《第九個寡婦》《一個女人的史詩》《穗子物語》等多部長、中、短篇小說發表出版,虹影的《饑餓的女兒》《K》《好兒女花》《上海王》等,張翎的《雁過藻溪》《望月》《交錯的彼岸》《郵購新娘》《余震》《金山》等作品出版并且獲獎,艾米的《山楂樹之戀》《致命的溫柔》《十年忽悠》《等你愛我》等,還有其他女作家的作品在大陸出版,使讀者對這類文學有了更多的了解和認識。
以作品為先導,對海外華文寫作的研究也是始于20世紀80年代初期。相當數量的評介和研究論文以及研究專著陸續發表和出版,有關港臺和海外文學的研討會頻頻召開,各種研究會陸續成立,一些大學陸續地建立了專門的學科和研究機構,使其研究更加學理化、常態化,有了相對獨立的研究空間,海外華文女性寫作的研究也由此得到了開展和深化。
海外華文女作家研究呈現出一種動態的疆界的移動,研究話語也在不斷地隨時間的更替和研究的不斷深入而發生著變化,這從一些對研究對象的命名中也可以看出來。
海外華文作家中的許多人都有著“出走”留學的經歷,所以這些作品最初統稱為“留學生文學”,其后陸續有了新的命名,如“移民文學”“新移民文學”“海外華人文學”“旅外華文文學”“旅美華文文學”“旅日華文文學”“海外華文文學”“世界華文文學”“海外流散文學”等。和我們的論題有關的是“旅外華文女性文學”“海外華文女作家創作”等。隨著時間的流逝,命名也在隨著實際情形的變化而發生著改變,留學生——旅外華人——新移民——流散作家等,名稱的交替變換,反映出敘事者群體身份的變化。而從“港臺文學——海外文學——世界文學”這一更迭過程中,不僅能感到研究視野和研究范疇的擴大,而且從這種提升中,也可以看到其在全球化過程中的未來發展遠景。
前面我曾經提到,中國學界在對海外華文文學的多年的研究中,整體界劃越來越清晰。首先是地域疆界的界劃,明確指出海外華文文學是中國大陸和香港、澳門、臺灣以外的國家和地區的文學。現在研究視域越來越開闊、具體,地區和國別分得很細,諸如美華文學、澳華文學、日華文學、歐華文學、東南亞文學等。將審視研究的對象集中于具體的國家或地區,這對深入地進行研究有一定的益處,比如東南亞的情形就比較特殊,不少女作家都是第二代或第三代移民,完全融入了居留國的社會和文化語境,已經找到了自己新的根。她們寫的主要是自己的日常生存和當下的現實經驗,不會像歐美的新移民作家會強烈地感受到母國與居留國之間的文化沖突和文化差異,有著難以忘懷的中國記憶,這種記憶既可以成為創作想象的緣由,也會成為她們反思過去、思考當下的參照。而東南亞的女作家與當地其他作家的區別,可能就在于她們用漢語寫作,但在華人比較集中的當地,她們在作品的創作和與讀者的交流上不存在障礙,也不會明顯地顯示出跨文化的身份。
其次是強調了語言的特質,必須是漢語寫作,這也是我們在“海外華文女性書寫”這樣一個研究框架中會忽略寫《女勇士》的湯婷婷,還有寫《喜福會》的譚恩美,而是會把她們放在華裔女作家創作的范疇中去加以研究的原因。
再次是性別特質,從目前的海外華文創作的情勢來看,女作家的影響力已大大超越了男性作家,所以不用刻意強調,只需去談當下海外華文文學那些具有影響力的作品,以及在海內外獲得各種獎項的次數,就可以看到華文女性書寫的分量所在,當然性別特質在女性自我意識和個人價值的重構中,在作品顯示出自傳性和親歷性的女性性別特點時仍會有特殊的意義。
隨著海外華文文學創作的拓展,對海外華文女作家的研究也會呈現出一種動態的移動,以不斷地適應她們創作中的一些新的變化。在這個漂移的過程中,批評話語也必須要在創作的不斷更新中去完成新的突破。
對海外華文女性書寫的研究在 “海外華文女作家”“海外華文文學”“新移民文學”“海外流散文學”等多種冠名下進行著,這都是些研究話語、學術術語。實際上,我們今天更多需要關注的是創作個體本身,這不僅有利于作家創作的提升,而且也是一種最有效的學術研究積累。
海外華文女性的文學書寫,由許多個人的經驗聚合而成,她們居住的地域不同,也存在著創作上的差異,雖然她們的小說敘事都屬于邊緣性的第三文化空間,但卻有著不同的審美特點、文化視角和書寫特質。從她們所建構的第三文化空間中的不同文學場中,我們會看到,這些生活在海外的華文女性書寫者,是怎樣將心靈歸于文學的這片凈土,在這里不間斷地感悟、思考,她們在思考什么,關注著有關女性或是非女性的問題,與自己,與世界,與讀者進行著怎樣的對話,以及這種對話的意義。探究她們用怎樣的敘事方式對這個世界進行著文學的表述,她們的書寫經驗和成果給我們提供了什么迥異的東西,她們在創作中提供了怎樣的新的審美規則和創作啟迪。通過她們的作品,我們會看到,不論在世界的何種角落,她們當今的生活和創作狀態。
海外華文女作家的文本呈現出多元化、多樣性的面貌特征,不同的人都會在創作的探尋中找到適合自己表達的特殊的領地,特殊的表達方式,發掘自己的創作特質。對她們的研究,應該注意到這種內在的差異性,比如嚴歌苓近年來的創作以“回望”的姿態,回返到對中國的歷史境遇的審視觀照,但這種有關中國記憶的書寫,明顯地與內地作家不同,在想象和表述上完全脫離了特定的歷史與文化語境,也沒有意識形態的束縛,想象更為純粹,虛構性更強,更具有個人化的特點,在漢語的表述上也體現出一種個體風格的多種可能性的探尋。
海外華文女作家的創作,是超越了地域身份的跨文化的一種寫作,在其精神歸宿上,徘徊在故鄉和他鄉、原鄉和異鄉之間,在多重文化交融中形成了自己獨特的精神存在,在第三文化空間中架構了自己的文學空間,體現出自己特殊的文化和文學價值,給我們帶來了特殊的文學體驗。而她們在華文世界中對文學的堅守,也給了我們一種啟示,無論什么時候,也無論在世界的什么角落,文學都是我們最后的精神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