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良
(東北財經(jīng)大學 新聞傳播學院,遼寧 大連 116025)
漢代縱橫家文學生成的政治與學術生態(tài)
單良
(東北財經(jīng)大學 新聞傳播學院,遼寧 大連 116025)
漢代中前期的政治軍事格局,特別是諸侯王勢力的存在狀態(tài),為主術于縱橫長短的文士提供了活動的空間。漢代縱橫家在楚漢相爭、文景時代與武帝時代,針對不同的時代命題,進行著游說策劃的言語活動。之后又隨著復雜的政治與學術生態(tài)的轉變而調適著知識構成。
漢代;縱橫家;文學生成;學術生態(tài)
秦帝國短暫的統(tǒng)一,留下了豐富的可供借鑒的制度資源,卻沒有真正實現(xiàn)思想領域的整合與建構。諸子競說沒有隨著秦火燃盡而寢息。楚漢相爭、文景時代和武帝前期,以諸侯王為核心的各種勢力,一直激蕩著漢帝國的政權。漢帝國的締造者們面臨著一個與戰(zhàn)國末世相類的政治軍事情勢。與政治軍事活動的紛繁相應的是廣大文士學術歸本及知識運用上的異彩紛呈,黃老道家、儒家、法家等思想糅雜。源于戰(zhàn)國的縱橫家,作為盛極一時的知識據(jù)守在適宜的生態(tài)中又一次迸發(fā)出生命力。漢代中前期,縱橫之士們游走在中央王朝與諸侯王之間,以游說詰難為言語活動內容,產生了大量思想深刻的說辭作品。本文在對漢代縱橫家身份認識的基礎上,主要考察這些說辭作品產生的政治與學術生態(tài)。
縱橫家是戰(zhàn)國以后一個頗具規(guī)模的士人群體?!稘h書·藝文志》認為縱橫家出于行人之官,能夠“權事制宜,受命而不受辭”[2]1740?!端鍟そ?jīng)籍志》云:“縱橫者,所以明辯說,善辭令,以通上下之志者也。”[3]1005所謂“權事制宜”,指明縱橫之術講求因事制宜;“受命而不受辭”與“明辯說,善辭令”指明縱橫之術重于言語表達,以說辭達到政治目的。《漢書·張湯傳》顏師古注引應劭曰:“短長術興于六國時,長短其語,隱謬用相激怒也?!睆堦淘唬骸疤K秦、張儀之謀,趣彼為短,歸此為長,《戰(zhàn)國策》名長短術也?!盵2]2645想用說辭的形式取得事功,必然講求基于心理效應的言說技巧。縱橫家以高超的取舍技巧達到言說的目的。
漢代中前期有相當數(shù)量主術于縱橫的文士存在。他們一般有游士的身份,掌握著口辯游說的才能,游走在各種勢力間。《漢書》記蒯通“論戰(zhàn)國時說士權變,亦自序其說,凡八十一首,號曰《雋永》”[2]2167。主父偃“學長短縱橫術”[2]2798。嚴助嘗口諭淮南王,任會稽太守后,天子賜書曰:“制詔會稽太守:君厭承明之廬,勞侍從之事,懷故土,出為郡吏。會稽東接于海,南近諸越,北枕大江。間者,闊焉久不聞問,具有《春秋》對,毋以蘇秦縱橫。”[2]2789嚴助顯然被視為縱橫之士?!稘h書·武帝紀》載建元元年冬十月,“詔丞相、御史、列侯、中二千石、二千石、諸侯相舉賢良方正直言極諫之士。丞相綰奏:‘所舉賢良,或治申、商、韓非、蘇秦、張儀之言,亂國政,請皆罷?!嗫??!盵2]156可以看出,法家與縱橫家學說主張在賢良方正中大量存在,甚至有成風氣的傾向,故而引起了丞相的極大關注。這些都可以視為漢代縱橫家的事跡。
漢代縱橫家在政治活動中留下了大量說辭作品。但是與戰(zhàn)國時代相比,他們所處的政治與學術生態(tài)有著明顯的不同。我們如何更好地認識漢代縱橫家獨具特色的身份及與其身份相適應的言語活動呢?文士在社會活動中所呈現(xiàn)的知識取向和其本身的學術宗守兩個層面的思考似乎可以提供一些幫助。
漢人重學術,名世者大多有學術根基。但我們也看到,漢代士人所面臨的思想世界是源深宏富的?!稘h書·藝文志》列出了十家學說,實際上從馬王堆漢墓等出土文獻來看,顯然當時人們的知識內容更為繁復。學者個人所宗守的學術思想也并非孤立自封。漢初的張良“嘗學禮淮陽”,又從圯上老父處得《太公兵法》。之后縱橫各個軍事政治勢力間。漢建國后,張良功成不居,“即導引不食谷”。張良學術知識建構基礎是禮學,出入縱橫之術,又歸本于黃老?!妒酚洝飞嫌涃Z誼“頗通諸子百家之書”。被漢文帝任用后,賈生提出“改正朔,易服色,法制度,定官名,興禮樂”等儒家主張。被貶長沙后,賈誼又感慨:“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憂喜聚門兮,吉兇同域。”禍福轉化,陰陽消息,等身物我,又是黃老道家的命題。晁錯“學申、商刑名于軹張恢生所”,又受太常所遣從濟南伏生學《尚書》。可見晁錯的學術主于刑名法家,兼容了儒家《尚書》學。如此種種。常有的一個現(xiàn)象就是文士們主于某種學說,又在社會活動中呈現(xiàn)了多樣的思維路徑?,F(xiàn)用與歸本構造成漢代文人的復雜性身份類型。
在這樣的認識下,我們感覺到戰(zhàn)國時代的縱橫家歸本于縱橫,現(xiàn)用也是縱橫;而漢代縱橫家,由于政治氛圍、官僚體制和學術生態(tài)的變化,使得縱橫成為一種以政治謀劃為核心的言語活動,與主體的學術歸本分離開來。漢代縱橫家不再像戰(zhàn)國縱橫策士那樣學于縱橫,用為縱橫,而是出現(xiàn)了更為復雜的身份類型。一方面,縱橫家面對與戰(zhàn)國相類的政治軍事情勢,游走言說,長短其語;另一方面,他們也有各自的知識據(jù)守,或歸本黃老,或自覺不自覺地歸于儒家。更進一步說,漢代縱橫家身份中現(xiàn)用與歸本的兩極化疏離,為我們思考相關問題拓展了開闊的空間。我們不必用一個似乎嚴密又矛盾重重的標簽去標識誰是縱橫家,誰不是縱橫家。所謂漢代縱橫家可以指那些有杰出的縱橫舌辯活動的文人,而漢代縱橫家文學則是這些文人的說辭作品。
楚漢相爭及漢中前期的諸侯王勢力蠢蠢欲動,為縱橫家的復活提供了政治空間。針對不同的時代主題,縱橫家活動也呈現(xiàn)出形色差異,從而產生了豐富多姿的說辭文學作品。
(一)楚漢相爭與漢帝國初創(chuàng)時期
楚漢相爭與漢帝國初創(chuàng)時期,漢王朝需要解決的政治問題是消除項羽等異己勢力,建立和穩(wěn)固漢王朝政權。此時作為游士身份的縱橫家審時度勢,奔走于各個軍政勢力間。更多的縱橫之士樂于為劉邦集團所用,為漢王朝的建立與危勢的扭轉做出了貢獻。
《史記》上記述了酈食其審度天下諸侯,以為漢王劉邦可以從游。見到劉邦后,酈食其“因言六國縱橫時”,劉邦樂聞其說。于是酈生常常以說客身份,縱橫于諸侯間。在楚漢相爭的白熱化階段,面對著劉邦受困滎陽的危局,酈食其只身說服齊王田廣降漢,伏軾而下齊七十余城。這一重大轉機直接導致了項羽集團的覆亡。酈食其對齊王田廣說:
漢王與項王戮力西面擊秦,約先入咸陽者王之。漢王先入咸陽,項王負約不與而王之漢中。項王遷殺義帝,漢王聞之,起蜀漢之兵擊三秦,出關而責義帝之處,收天下之兵,立諸侯之后。降城即以侯其將,得賂即以分其士,與天下同其利,豪英賢才皆樂為之用。諸侯之兵四面而至,蜀漢之粟方船而下。項王有倍約之名,殺義帝之負;于人之功無所記,于人之罪無所忘;戰(zhàn)勝而不得其賞,拔城而不得其封;非項氏莫得用事;為人刻印,而不能授;攻城得賂,積而不能賞:天下畔之,賢才怨之,而莫為之用。故天下之士歸于漢王,可坐而策也。夫漢王發(fā)蜀漢,定三秦;涉西河之外,援上黨之兵;下井陘,誅成安君;破北魏,舉三十二城:此蚩尤之兵也,非人之力也,天之福也。今已據(jù)敖倉之粟,塞成皋之險,守白馬之津,杜大行之阪,距蜚狐之口,天下后服者先亡矣。王疾先下漢王,齊國社稷可得而保也;不下漢王,危亡可立而待也。[1]2695-2696
酈食其的說辭以對比謀篇,例數(shù)項羽背信棄義、忘功伐罪、勝而不賞,進而導致賢才奔歸漢;而漢王既有神兵,又據(jù)地利,還能厚賞眾人。最后又用強大的氣勢威脅齊王降漢則存,不降則亡。其中“據(jù)敖倉之粟,塞成皋之險,守白馬之津,杜大行之阪,距蜚狐之口”一段,氣勢雄壯,鋪排而下,將漢王得地利之勢而成就霸業(yè)的格局表露無余。
陸賈與酈食其同時,以游士賓客的身份從高祖定天下,“名為有口辯士,居左右,常使諸侯”。陸賈受命賜南越王尉佗印,見其箕踞不禮,說之曰:
足下中國人,親戚昆弟墳在真定。今足下反天性,棄冠帶,欲以區(qū)區(qū)之越與天子抗衡為敵國,禍且及身矣。且夫秦失其政,諸侯豪杰并起,唯漢王先入關,據(jù)咸陽。項羽倍約,自立為西楚霸王,諸侯皆屬,可謂至強。然漢王起巴蜀,鞭笞天下,劫略諸侯,遂誅項羽滅之。五年之間,海內平定,此非人力,天之所建也。天子聞君王王南越,不助天下誅暴逆,將相欲移兵而誅王,天子憐百姓新勞苦,故且休之,遣臣授君王印,剖符通使。君王宜郊迎,北面稱臣,乃欲以新造未集之越,屈強于此。漢誠聞之,掘燒王先人冢,夷滅宗族,使一偏將將十萬眾臨越,則越殺王降漢,如反覆手耳。[1]2697
這段說辭比酈生之辭更為犀利。陸賈在字里行間表現(xiàn)出對南越王妄自尊大的極大蔑視。以西楚霸王之強尚且為漢所滅,小小的南越何足掛齒呢?酈生與陸賈立足于尊漢天子的立場,以縱橫家的利口辯辭蕩滌諸侯王的囂張氣焰。
與酈、陸相比,蒯通同樣是游說于諸侯之間的縱橫之士,但其重要的說辭卻是勸說韓信背叛漢王而自立。楚漢僵持滎陽,韓信占據(jù)齊地千里沃野,成為楚漢之間勝負的決定性力量。蒯通主張韓信自立為王,使得天下三分并存,進而據(jù)齊,從燕、趙而制天下,霸業(yè)可圖。韓信猶豫著漢王厚遇之恩,蒯通則舉常山王、成安君相與為刎頸之交,后來常山王歸漢,斬殺成安君的事例,來破除韓信對漢王劉邦情誼的幻想。之后說:
且臣聞勇略震主者身危,而功蓋天下者不賞。臣請言大王功略:足下涉西河,虜魏王,禽夏說,下井陘,誅成安君,徇趙,脅燕,定齊,南摧楚人之兵二十萬,東殺龍且,西鄉(xiāng)以報,此所謂功無二于天下,略不世出者也。今足下戴震主之威,挾不賞之功,歸楚,楚人不信;歸漢,漢人震恐:足下欲持是安歸乎?夫勢在人臣之位而有震主之威,名高天下,竊為足下危之。[1]2625
這里為強化功高蓋主這個論題的分量,選用了列舉韓信不世之功的方法,詳細論說了韓信的處境,對說服韓信背漢自立是相當有力度的。韓信敗后,劉邦要烹殺蒯通以泄憤。蒯通自辯道:“秦之綱絕而維弛,山東大擾,異姓并起,英俊烏集。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于是高材疾足者先得焉。之狗吠堯,堯非不仁,狗因吠非其主。當是時,臣唯獨知韓信,非知陛下也。且天下銳精持鋒欲為陛下所為者甚眾,顧力不能耳。又可盡烹之邪?”[1]2629蒯通首先描述了秦覆滅后戰(zhàn)國爭雄的情狀再現(xiàn),之后以狗自喻身為縱橫之士因主言說的活動特點,最后指出與己相類的人士大量存在,怎么能誅殺盡呢?
(二)文、景時期
魯迅在《漢文學史綱要》第八篇《藩國之文術》中說道: "吳、梁、淮南三國之客,較富文詞,梁客之上者,多來自吳,甚有縱橫家余韻;聚淮南者,則大抵浮辯方術之士也。”又說:“吳蓄深謀,偏好策士,故文辯之士,亦常有縱橫家遺風,辭令文章,并長辟闔,猶戰(zhàn)國游士之說也?!闭\如魯迅所言,諸侯王勢力的膨大,給縱橫之士提供了生存空間,使其得以在游走中博取利祿。
文、景在位期間,諸侯王權勢的膨脹成為威脅王朝的重要因素。諸侯王普遍喜好招致游士賓客,豐富自己的羽翼。這其中以吳王劉濞、梁孝王劉武、淮南王劉安最具代表性。此時縱橫家,一方面因諸侯王等政治勢力的相對獨立空間的存在而繼續(xù)著游說奔走而自求榮顯的目的,另一方面杰出的縱橫家認清了漢中央王朝日益穩(wěn)固,諸侯王的叛亂企圖并無出路,因而不再像戰(zhàn)國及前代縱橫家那樣唯主是從,而是強化了尊漢的主體意圖。
《漢書》在記述縱橫之士鄒陽時說:“漢興,諸侯王皆自治民聘賢。吳王濞招致四方游士,陽與吳嚴忌、枚乘等俱仕吳,皆以文辯著名?!盵2]2338顯然在吳王劉濞那里,以文辯著名的縱橫之士是數(shù)量不少的一個群體。與其他謀臣策士只是一味推波助瀾,阿順主意不同,鄒陽等人往往有更深刻的思考,認識到了漢王朝的穩(wěn)固,想尋找到更利于吳王基業(yè)永存的的策略。針對吳王劉濞因其子死于太子之手,心懷怨恨,進而圖謀反叛的情況,鄒陽進諫道:
臣聞秦倚曲臺之宮,懸衡天下,畫地而不犯,兵加胡、越;至其晚節(jié)末路,張耳、陳勝連從兵之據(jù),以叩函谷,咸陽遂危。何則?列郡不相親,萬室不相救也。今胡數(shù)涉北河之外,上覆飛鳥,下不見伏兔,斗城不休,救兵不止,死者相隨,輦車相屬,轉粟流輸,千里不絕。何則?強趙責于河間,六齊望于惠后,城陽顧于盧博,三淮南之心思墳墓。大王不憂,臣恐救兵之不專,胡馬遂進窺于邯鄲,越水長沙,還舟青陽。雖使梁并淮陽之兵,下淮東,越廣陵,以遏越人之糧;漢亦折西河而下,北守漳水以輔大國;胡亦益進,越亦益深。此臣之所為大王患也。[2]2338
這段言說極有意味?!稘h書》記曰:“為其事尚隱,惡指斥言,故先引秦為諭,因道胡、越、齊、趙、淮南之難,然后乃致其意?!盵2]2338因為吳王反叛還未付諸行動,鄒陽也不好點破,就引秦為諭,順勢以胡、越、齊、趙、淮南各種勢力為例展開言說?!段倪x》李善注云:“陽假言吳思助漢,今胡、越俱來伐之,漢雖復使梁并淮陽之兵,以遏越人糧,漢截西河以下,而助于趙,終無所益。故胡亦益進,越亦益深,此臣為大王患也。然其意欲破吳計。‘雖使’當為‘乃使’,‘越人’當為‘吳人’,輒當為御。言吳、趙欲來伐漢,漢乃使梁并淮陽之兵,以止吳人之糧,漢截西河,以御于趙。如此則趙不得進,吳不得深。陽惡指斥,故假胡、越錯亂其辭。”[4]1762鄒陽假借吳助漢而胡、越來伐為喻,實則意在說明吳若想構結其他諸侯王作亂,漢王朝完全可以輕松地剿滅之。
與鄒陽同時的枚乘,兩次上書諫吳王。當吳國之謀還沒有付諸行動時,枚乘諫曰:
夫以一縷之任系千鈞之重,上懸無極之高,下垂不測之淵,雖甚愚之人猶知哀其將絕也。馬方駭鼓而驚之,系方絕又重鎮(zhèn)之;系絕于天下不可復結,墜入深淵難以復出。其出不出,間不容發(fā)。能聽忠臣之言,百舉必脫。必若所欲為,危于累卵,難于上天;變所欲為,易于反掌,安于泰山。今欲極天命之壽,敝無窮之樂,究萬乘之勢,不出反掌之易,以居泰山之安,而欲乘累卵之危,走上天之難,此愚臣之所以為大王惑也。[2]2359
這里以對比的手法極言吳與漢的實力差距以及盼望吳王消除非分之想的急切心情。吳之攻漢猶如不可收拾的千鈞一發(fā),駭馬復驚。吳王放著天命之壽、無窮之樂不享,非要走上如累卵般的危險境地。顯然枚乘的視角不再囿于諸侯王策士的狹小空間,而是站在宏觀的大局來審視問題。
吳王不納鄒、枚的諫說,終于借誅晁錯為名,與六國謀反。枚乘已經(jīng)離開吳王而從梁孝王游,可是他又一次諫說吳王:
與前一次諫說相比,這次面對更為危機的情勢,枚乘采用了更為直接的言說方式。以秦之地,獨擋六國,兼并天下。而今天的漢朝土地是秦的十倍,臣民是秦的百倍,穩(wěn)固天下,擊破諸侯王的叛亂簡直是輕而易舉。
鄒陽和枚乘的言辭中,已經(jīng)表現(xiàn)出濃郁的尊漢意味。他們都沒有正式進入漢王朝的官僚體制中,卻已經(jīng)從縱橫舌辯向臣子之義轉變。前代縱橫家唯主是從,阿諛順勢的色彩正在褪去。
(三)漢武帝時期
經(jīng)過吳楚七國之亂,加以推恩令之類的政策執(zhí)行,漢武帝時代的諸侯王勢力削弱下去。此時的時代命題多與匈奴、南越的平定,郡縣的置與廢等治國方略有關。同時,諸侯王政治權勢的弱化,中央王朝的強盛,使得縱橫辯議之士逐漸納入漢王朝的官僚體制中。這樣,武帝時代的縱橫家最顯著的特征似乎在于雖然仍以縱橫辯難為術,可是身份的官僚化帶來了說辭內容的嬗變。更多的縱橫之士演變?yōu)槌⒅械霓q士。《漢書》在記述嚴助時帶有總結性地寫道:“郡舉賢良,對策百余人,武帝善助對,由是獨擢助為中大夫。后得朱買臣、吾丘壽王、司馬相如、主父偃、徐樂、嚴安、東方朔、枚皋、膠倉、終軍、嚴蔥奇等,并在左右。是時征伐四夷,開置邊郡,軍旅數(shù)發(fā),內改制度,朝廷多事,屢舉賢良文學之士。公孫弘起徒步,數(shù)年至丞相,開東閣,延賢人與謀議,朝覲奏事,因言國家便宜。上令助等與大臣辯論,中外相應以義理之文,大臣數(shù)詘。其尤親幸者,東方朔、枚皋、嚴助、吾丘壽王、司馬相如。相如常稱疾避事。朔、皋不根持論,上頗俳優(yōu)畜之。唯助與壽王見任用,而助最先進?!盵2]2775朝廷多事,嚴助等人以善對策為漢武帝所賞識。以公孫弘為首的大臣們的論奏常與天子的意圖不合,故而令嚴助等人詰難大臣,進而為實現(xiàn)大政方略掃清輿論障礙。漢武帝時代的縱橫家以諭天子意,詰難大臣,謀劃事功為主要任務。
諭有曉諭之意,顏師古解為“以天子意指曉告之”[2]2776,大致是在天子授意下將某種政策意圖用自己的語言向特定對象進行說明。這類言語活動難在既要圍繞天子之意這個中心,又要充分運用長短其語的方式使得言說對象理清事明,起到強有力的說服、撫慰、告諭作用。嚴助諭告淮南王是這類說辭的經(jīng)典。
閩越背法興兵擊南越時,漢武帝決定大發(fā)兵馬誅閩越。淮南王劉安上書反對,以為興兵會帶來兇年,花費甚多,所獲甚少。雖然漢兵未至,閩越就殺王降漢,但是漢武帝以為有必要將自己的政治意圖告諭給淮南王劉安這位長輩,于是派嚴助諭淮南王。嚴助首先以天子的口吻自謙無德而使兇災降臨,又贊揚了淮南王“深惟重慮,明太平以弼朕失”,之后以己之口諭天子意,闡述了天子興兵的深遠考慮及現(xiàn)實事功。
針對淮南王從根本上認為興兵會帶來災氣,嚴助諭意道:
夫兵固兇器,明主之所重出也,然自五帝、三王禁暴止亂,非兵,未之聞也。
這里一下子將用兵定位為國家必有的治國手段,五帝三王尚且用之,則天子用兵無可厚非?;茨贤跽J為閩越攻擊南越就是越人相攻,是不足掛齒的。前代帝王棄吳越,不用禮法治之,更不會為了他們發(fā)動兵馬。嚴助針對老臣的觀念,從大漢王朝國家意識的層面和深遠的政治謀略角度諭告天子之意:
漢為天下宗,操殺生之柄,以制海內之命,危者望安,亂者仰治。今閩越王狼戾不仁,殺其骨肉,離其親戚,所為甚多不義,又數(shù)舉兵侵陵百越,并兼鄰國,以為暴強,陰計奇策,入燔尋陽樓船,欲招會稽之地,以踐句踐之跡。今者,邊又言閩王率兩國擊南越。陛下為萬民安危久遠之計,使人諭告之曰:“天下安寧,各繼世撫民,禁毋敢相并。”有司疑其以虎狼之心,貪據(jù)百越之利,或于逆順,不奉明詔,則會稽、豫章必有長患。[2]2787
嚴助強調漢為天下之宗主,承當著制命海內,安危治亂的責任。閩越王不但侵凌鄰國,且進入潯陽、會稽等地,企圖如句踐一般稱霸一方。為百姓的久遠安定,誅閩越是勢在必行的舉措。
淮南王認為一旦對閩越作戰(zhàn)開始,很難短期內取得功效,極易造成民勞兵疲的困局。且一旦戰(zhàn)爭開始,如果漢兵兵死將亡,損失很大,那么就算是誅殺閩越王,也不足成為
功績,反而可羞。嚴助對此諭告曰:
且天子誅而不伐,焉有勞百姓苦士卒乎?故遣兩將屯于境上,震威武,揚聲響,屯曾未會,天誘其衷,閩王隕命,輒遣使者罷屯,毋后農時。……此一舉,不挫一兵之鋒,不用一卒之死,而閩王伏辜,南越被澤,威震暴王,義存危國,此則陛下深計遠慮之所出也。事效見前,故使臣助來諭王意。[2]2787-2788
天子只為誅滅閩越之王,不是要發(fā)動曠日持久的戰(zhàn)爭。實踐證明,兩將軍屯兵于閩越邊境上,就震懾得閩越人殺王降漢,天子很快罷兵,沒有耽誤農時。嚴助有對性地完成了諭告的使命,既將天子之意闡述清楚,也用有理有力的言辭表明了維護大漢天朝一統(tǒng)的國家意識。
武帝時代,朝廷常將重臣奏議及大政方略付與廷議。當時丞相公孫弘等大臣經(jīng)常對一些關系重大的建設性方略不能理解,或固執(zhí)己見,不能符合國家發(fā)展的趨勢。每當此時,天子常指令長于縱橫長短之士詰難大臣。詰是對違法背德之事的責問,難是對不同政見的辯駁。將大臣辯詰得無言以對,為政策的實施掃清了障礙。
丞相公孫弘主張禁絕民間的弓弩,沒有了有力的武器則盜賊就不會猖狂作亂。對此,吾丘壽王不以為然,上書反駁。他首先一針見血,指出盜賊滿山、異勢相攻的根本原因不在于武器,而是教化的衰落,王道的廢弛。進而奏曰:
今陛下昭明德,建太平,舉俊才,興學官,三公有司或由窮巷,起白屋,裂地而封,宇內日化,方外鄉(xiāng)風,然而盜賊猶有者,郡國二千石之罪,非挾弓弩之過也?!蘼勈ネ鹾仙湟悦鹘桃?,未聞弓矢之為禁也。且所為禁者,為盜賊之以攻奪也。攻奪之罪死,然而不止者,大奸之于重誅固不避也。臣恐邪人挾之而吏不能止,良民以自備而抵法禁,是擅賊威而奪民救也。竊以為無益于禁奸,而廢先王之典,使學者不得習行其禮,大不便。[2]2797
吾丘壽王的言說態(tài)度鮮明,論說清晰。當今天子圣德,為什么還有挾弓作亂者呢?這是郡國二千石的大臣沒有盡到教化的責任。如果真的禁絕弓弩,良民無以自衛(wèi),賊人照樣作亂,沒有什么好處。書奏,天子以此論詰難公孫弘。公孫弘詘服。
主父偃更是此一時期代表性的縱橫家,學長短縱橫術?!稘h書》記:
(主父偃)游齊諸子間,諸儒生相與排儐,不容于齊。家貧,假貸無所得,北游燕、趙、中山,皆莫能厚,客甚困。以諸侯莫足游者,元光元年,乃西入關見衛(wèi)將軍。衛(wèi)將軍數(shù)言上,上不省。資用乏,留久,諸侯賓客多厭之,乃上書闕下。朝奏,暮召入見。所言九事,其八事為律令……[2]2798
身為縱橫游說之士,主父偃在游說無果,資用匱乏的情況下,上書天子,一下子得到任用,所言九事,八事為律令。主父偃反對伐匈奴,主張在土地肥饒的朔方置郡縣,“內省轉輸戍漕,廣中國,滅胡之本也。”《漢書·公孫弘傳》記:“為內史數(shù)年,遷御史大夫。時又東置蒼海,北筑朔方之郡。弘數(shù)諫,以為罷弊中國以奉無用之地,愿罷之。于是上乃使朱買臣等難弘置朔方之便。發(fā)十策,弘不得一。弘乃謝曰:‘山東鄙人,不知其便若是,愿罷西南夷、蒼海,專奉朔方?!夏嗽S之?!盵2]2619
主父偃、朱買臣等人在長于縱橫謀劃的基礎上,開始以大漢臣子的立場,審時度勢,思考治理國家的長久方略。并可以通過對持異見者的詰難實現(xiàn)合于君意的方略的順利實施。
漢代縱橫家在黃老、儒家、刑名等學術與政論主張的激蕩中生存,加之天子喜好的引導之功,必然要做出適當?shù)膶W術調適。特別是武帝時,董仲舒對策之后,許多儒生經(jīng)師走進官僚體系,儒家學說開始引導朝臣與文士們的學術取向?!妒酚洝た崂袅袀鳌酚羞@樣一段頗有意味的記載:“是時上方鄉(xiāng)文學,湯決大獄,欲傅古義,乃請博士弟子治《尚書》、《春秋》補廷尉史,亭疑法。奏讞疑事,必豫先為上分別其原,上所是,受而著讞決法廷尉令,揚主之明。”[1]3139張湯為了呼應漢武帝頗重儒生文學之士的取向,特地延請專治《尚書》、《春秋》等儒家經(jīng)典的博士弟子來充當廷尉史,援引經(jīng)典并參合上意來斷獄訟。《漢書·雋疏于薛平彭傳》記載:“于定國少學法于父,父死,后定國亦為獄中、郡決曹,補廷尉史,以選與御史中丞從事治反者獄,以材高舉侍御史,遷御史中丞?!瓟?shù)年,遷水衡都尉,超過廷尉。定國乃迎師學《春秋》,身執(zhí)經(jīng),北面?zhèn)涞茏佣Y?!盵2]3043于定國以學法令起家,受重用后,轉而恭敬地從師學《春秋》。為了更好地實現(xiàn)個人仕宦的理想,文士們即使生硬也要調適自己的表達方式。這是一種學術調適,有著明顯的外因動力。
張良隨高祖定天下,運籌帷幄,縱橫游說,立下奇功。然而漢王朝建立以后,張良不再積極于事功,開始轉向道家導引術?!妒酚洝ち艉钍兰摇酚涊d:“留侯從入關。留侯性多病,即道引不食谷,杜門不出歲余?!薄都狻芬稘h書音義》曰:“服辟谷之藥,而靜居行氣?!盵1]2044后來為了幫助呂后保護漢惠帝太子不被廢置,張良舉薦商山四皓,又從劉邦擊代,舉蕭何為相國,之后留侯乃稱曰:“家世相韓,及韓滅,不愛萬金之資,為韓報讎強秦,天下振動。今以三寸舌為帝者師,封萬戶,位列侯,此布衣之極,于良足矣。愿棄人間事,欲從赤松子游耳?!蹦藢W辟谷,導引輕身。會高帝崩,呂后德留侯,乃強食之,曰:“人生一世間,如白駒過隙,何至自苦如此乎!”留侯不得已,強聽而食。[1]2047張良的做法既是功成不居的政治智慧,也完全是學術據(jù)守上的調適,使之用于自身修養(yǎng)。
《史記》中記主父偃,學長短縱橫之術,“晚乃學《易》、《春秋》、百家言?!盵2]2798長短縱橫之術與《易》、《春秋》等內容分屬不同的學術領域,主父偃有意調適之。
嚴助曾以詰難告諭為長,縱橫于淮南王、南越、閩越及朝臣之間。及其為會稽太守數(shù)年沒有善政令名聞于朝廷,于是天子賜書曰:“制詔會稽太守:君厭承明之廬,勞侍從之事,懷故土,出為郡吏。會稽東接于海,南近諸越,北枕大江。間者,闊焉久不聞問,具以《春秋》對,毋以蘇秦縱橫?!敝郑蠒x稱:“《春秋》天王出居于鄭,不能事母,故絕之。臣事君,猶子事父母也,臣助當伏誅。陛下不忍加誅,愿奉三年計最?!盵2]2789這段文字極有深意。漢武帝嚴厲地要求嚴助以《春秋》對,不可以使用縱橫之術??墒且绹乐斈甑娜斡貌徽巧朴诳v橫游說嗎?而此時又偏偏要他以儒家經(jīng)典對問,這不正是生硬地要他調整學術宗守嗎?嚴助重新回到漢武帝身邊,可以再無諭意游說的使命,而是“有奇異,輒使為文,及作賦頌數(shù)十篇”。這又是極有典型意義的轉變??v橫家身份開始向著賦頌家轉變,縱橫游說之術變?yōu)槲恼滦〖肌?/p>
漢代中前期的政治生活與學術生態(tài)催促了漢代縱橫家說辭及書奏作品的產生??v橫之士的言語活動圍繞各時期的時代主題而展開。隨著政治與學術的演進,縱橫從一種政治言語活動漸漸進入文章辭賦技巧的小徑上來。顯然,縱橫家文學涉及了漢代中前期的社會生活主題,也涉及了散文、辭賦等文體范式的生成。這二者都具有深遠的文學史價值。
[1]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59.
[2]班固.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2.
[3]魏征.隋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3.
[4]蕭統(tǒng).文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責任編輯 楊抱樸】
I206.7
A
1674-5450(2014)05-0077-04
2014-05-12
遼寧省高等學校科學研究一般項目(W2014206);東北財經(jīng)大學青年科研人才培育項目(DUFE2014Q65)
單良,男,遼寧沈陽人,東北財經(jīng)大學講師,文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