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巧暉
(中國社會科學院 民族文學研究所,北京 100732)
民間文學在新中國成立后被納入現代民族國家構建的進程,它與共和國文學建構緊密聯系在一起,成為“人民文學”的核心與中堅,是文學接駁國家話語的重要場域。新中國成立初期(1949-1966)的民間文學話語與學術位置發生了巨大變化,其根源學界一般都追蹤到延安時期民間文學在革命中功勛卓著,在梳理中國民間文學學術史時,將何其芳、周文、呂驥、柯仲平等歸納為“延安學派”[1]。而對“延安學派”或者新中國民間文學話語的源起——“民族形式”論爭論及較少,當然這一論題在中國現代文學史的論述中已較為充分①《汪暉自選集》,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7年;石鳳珍《文藝“民族形式”論爭研究》,北京:中華書局,2007;袁盛勇《民族-現代性:“民族形式”論爭中延安文學觀念的現代性呈現》,《文藝理論研究》2005年4期等。。
一
1939年,延安共產黨的宣傳部和文化界領導有意識地發起以“舊形式利用”為基礎創造“民族形式”的文藝運動。這場文藝運動正式起源于毛澤東在中共中央六屆六中全會上《中共共產黨在民族戰爭中的地位》②這篇報告于1938年11月25日以《論新階段》為題發表于延安《解放》周刊57期。,報告討論的核心問題就是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具體化問題。這篇講話在文藝界引起了關于文藝“民族形式”的討論,內容涉及了文藝的民族形式、民間形式、大眾化等問題,其背后隱含著對于“五四”新文化運動的重新審視以及“如何在語言和形式上具體理解地方、民族和世界的關系”等③此觀點參見《汪暉自選集》,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7年,第342頁。。
“民族形式”命題來源于蘇聯斯大林的“民族文化”理論,其核心就是“無產階級的文化,并不取消民族的文化,而是以它為內容。反之,民族的文化,也不取消無產階級的文化,而是以它為形式”[2]。即主張通過“民族形式”來推行和發展無產階級的文化。早在文藝“民族形式”論爭當時,鄭伯奇[3]486-487、郭沫若[3]等對此即有論述,并闡述了毛澤東“民族形式”是對蘇聯民族文藝政策的理解與發揮,這一思想與現代民族國家的構建直接相關。“我們共產黨人,多年以來,不但為中國的政治革命和經濟革命而奮斗,而且為中國的文化革命而奮斗;一切這些的目的,在于建設一個中華民族的新社會和新國家。在這個新社會和新國家中,不但有新政治、新經濟,而且有新文化。這就是說,我們不但要把一個政治上受壓迫,一個經濟上受剝削的中國,變為一個政治上自由和經濟上繁榮的中國,而且要把一個被舊文化統治因而愚昧落后的中國,變為一個被新文化統治而文明先進的中國。一句話,我們要建立一個新中國。建立中華民族的新文化,這就是我們在文化領域中的目的。”[5]663-677“中國文化應有自己的形式,這就是民族形式。民族的形式,新民主主義的內容——就是我們今天的新文化”[5]707。現代民族國家作為一種政治形式,作為社會化網絡,更要依賴以法律、道德、倫理和信仰所構成的文化結構,在這個意義上,民族認同意味著對國家的認同[6]。而這一民族的含義,重視的是其政治含義。安德森將民族看做是“一種想象的政治共同體——并且,它是被想象為本質上有限的,同時也享有主權的共同體”。[7]霍布斯鮑姆則認為:“民族不但是特定時空下的產物,而且是一項相當晚近的發明。‘民族’的建立跟當代基于特定領土而創生的主權國家是息息相關的。若我們不將領土主權國家‘民族’或‘民族性’放在一起討論,所謂的‘民族國家’將會變得毫無意義。”[8]由此可知,現代民族國家的建構離不開“民族文化認同”,而新民主主義文化的提出、建構與新民主主義國家緊密相連,承載著新構建的現代民族國家的意識形態,她所蘊含的文化理念對新中國文藝產生了直接影響,尤其直接影響了中國民間文學的發展軌轍。
二
民間文學興起于清末近代民族國家建設的洪流中,關注民間、民眾成為當時的社會思潮,進步的知識分子作為時代的先鋒,處于民族革命倡導者的位置,他們關注民間,向民眾講述自己的思想,鼓動民眾革命。為了達到這一目的,他們用民間文學的形式創作,將其作為一種工具,向民眾宣揚革命,希望得到民眾的響應。因此當時的學者雖然沒有從學術意義上創建民間文學、關注民間,但是他們埋下了中國民間文學學術研究的一個傳統,即自上而下地審視、想象“民間”。
20世紀10年代民間文學在新文化運動的語境中誕生,其興起的標志性事件為1918年2月1日劉半農在《北京大學日刊》發表《北京大學征集全國近世歌謠簡章》。但是之前,“民間文學”已經出現在梅光迪給胡適的信中,即“文學革命自當從‘民間文學’(Folklore,Popularpoetry,Spokenlanguage)入手”[9]。從其誕生至 30年代學人對民間文學從不同視域觸及。“亞洲地區盛行民族主義和要求民主的情緒,威爾遜(Woodorwwilosn)的政治理想主義,諸如他所提倡的廢止秘密外交、保障小國的政治獨立以及民族自決等,對中國知識分子有著很大的吸引力。”[10]從對學術史的梳理,可以看出學人關注的重點在于“民間”“民眾”。
首先,文學領域表現出了對“民間”的極大關注。1924年創刊的《民眾文藝周刊》(胡也頻、項拙、荊有麟、江善明、陸士鈕等編輯,后由荊有麟一人主編,為《京報》副刊之一,后更名為《民眾文藝》《民眾周刊》《民眾》,1925年11月停刊。)中登載了關于民眾文藝的理論文章以及各省的民間歌謠、民間故事等,以農村為主,他們的理念與“到民間去”相似。《婦女雜志》1921年第七卷第一號開始專門開辟了民間文學專欄,發表了胡愈之的《論民間文學》的經典之作,后來改刊基本上是按照該文的理念,認為民間文學從創作者是“民族全體”,登載各地的風俗以及民間歌謠、故事、謎語等,包括全國各地兼顧農村與城市,但更多關注婦女與兒童,只是該刊沒有引起民俗學研究者的重視。繼胡適“活的文學”和“死的文學”之后,徐嘉瑞在《中古文學概論》中,首次直接使用民間文學的名稱,將中國文學劃分為民間文學和正統文學兩部分。[1]無論是何稱謂,所指的民間都是平民,也就是與貴族相對。
其次,從1919年開始,在中國掀起了一個青年學生以及知識分子紛紛走向農村的潮流,其思想領袖是李大釗。他在《青年與農村》一文中指出中國是一個農民占勞動階級人口絕大多數的國家,農民的境域就是中國的境域,唯有解放農民才能解放中國。[11]146-147這一號召首先在北京大學得到響應。北京大學的青年學生組織了“平民教育講演團”,其宗旨就是“增進平民智識,喚起平民之自覺心”,[11]20很快這一活動逐漸變成了20年代中國知識分子的一個響亮口號——“到民間去”[12],即到農村中,強調的是農民的生活空間,這一理念還與中國的國情也有密切的關系。中國向來是一個農業大國,以農業為本業很自然地會將“民”與農民等同起來,而且在當時的歷史環境中,苦悶的中國知識分子在民間文化也可以說是農民文化中找到了民族意識和民族文化之根。
另外,“五四”時期在知識分子中間興起了一種浪漫主義的觀點。社會改革家陶行知、梁漱溟等,他們在思想上最關心的都是“變革農村”。作家將鄉村作為夢想的寄托地,“至今田園思想充斥了全國青年的頭腦中”。②《魯迅全集》(第七卷)第91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版。賈植芳也提到了“我國現代文學傳統歷來重視農業文明,鄉土文學是‘五四’以后文學發展的主調,……”。③沈建中:《世紀老人的話—賈植芳卷》第215頁,遼寧教育出版社2003版。
最后,民間文學研究者則認為只有在農民身上保存了人的善良本性。正如顧頡剛所說:……情歌只有在農村才能廣泛流傳,原因很明顯,城市受過教育的人們礙于封建禮教的束縛,是不敢承認情歌的合法地位的。①顧頡剛:《蘇州的歌謠》,《民俗周刊》1928年第5期。而且“歌謠大都是農民的文學,是農民生活的反映”②王顯恩:《中國民間文藝》第61頁,上海廣益書局1932版。。這樣民間文學研究者就將拯救民間文化看成是一項刻不容緩的任務。
從20世紀10年代開始,民間成為各領域知識分子關注和討論的焦點,盡管他們從各個視角出發所關注的側重點以及層次不同,有的是關心“民”,農民或平民,但在他們眼里,“民”都是未開化、無知識之民眾;有的則是強調民生活的“空間”—農村或城市;有的重視民眾的文化知識,但是他們都認為拯救和改造民間是中國的必由之路。因此他們是在啟蒙的道路上意識到并研究民間文學的,他們的立場是民眾的導師,民眾的領路人,因此他們“提倡‘平民文學’是為了啟蒙,而不是為了俯就,……”③陳平原:《“通俗小說”在中國》,《上海文化》1996年第2期。也就是在民間文學的挖掘與研究中,核心理念是“化大眾”,民間文學話語重在啟蒙。
上世紀30年代開始,隨著左翼文學運動開展,逐步的“化大眾”走上了“大眾化”的軌道。而“民族形式”論爭則是左翼大眾化思潮合乎邏輯的發展。在“民族形式”論爭中,文學領域闡述了“中國作風和中國氣派”,柯仲平指出“每一個民族,都有自己的氣派。這是由那民族的特殊經濟、地理、人種、文化傳統造成的”,“最濃厚的中國氣派,正被保留、發展在中國多數的老百姓中”。[3]3-4陳伯達則認為:“民族形式應注意地方形式:應該好好研究各地方的歌、劇、舞及一切文學作品的地方形式之特性。特別是個地方的文藝工作者應注意在自己的地方形式上發揮起來。但這不是說,除了地方形式,就沒有別的。可注意的:中國各地方的語言極不一致,而許多地方風俗習慣也有極大的差別,在國內不同的民族中更是這樣。”[3]7可見他們雖然沒有明確運用民間文學話語,但是他們闡述重點與“萌芽狀態的文藝”(墻報、壁畫、民歌、民間故事等)、“原始形態的文學”、較低級的群眾的文學和群眾藝術、“群眾的言語”“較低級的文藝”④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解放日報》1943年10月19日。等基本一致。另外在他們的闡述中,還將“少數民族”與“地方性”對等,這表明了“民族形式”討論中的“民族”概念是與現代國際的概念對等。1939年12月12日至13日宗玨在《大公報·文藝副刊》上發表《文藝之民族形式問題的展開》,文中直接論述了“少數民族”的文藝問題,他主要指向西南和西北的少數民族文藝的問題,“這問題,在同一抗戰中的今日,并且還有著特殊深刻的政治意義”“,我們必須要在一個大前提下,把他們的民族形式發展起來,使之成為抗戰文學中底一支有力的民族部隊”,“不論是全國性的民族文藝形式,或是地方性的,少數民族的文學,它都必然是以抗戰為內容的。這和政治上的民族統一戰線的要求,無疑的正相一致”。
可見在30年代文藝與階級性的問題,轉換為“民族形式”與“地方形式”的關系,現代“民族—國家”的建立就是中國各個民族和各地共同構建并完成文化的同一性,而文學及其形式成為形成“民族”認同和進行“民族”動員的重要方式⑤《汪暉自選集》,第343頁。。這一文學形式不是現成的,而是民間形式、地方形式、多數或少數民族形式等共同整合構建“新形式”。所以10-30年代興起的民間文學學術軌轍到40年代發生了改變。而新中國成立后民間文學話語與其一脈相承,其話語中心落在了“人民性“”多民族”等方面。
三
新中國成立后,民間文學處于新型意識形態的前列,其地位得到前所未有的重視。本文以新中國成立后民間文學的搜集與整理為例,論述其對“民族形式”論爭話語的承繼與發展。
“民間文學源頭論”是20世紀50~60年代中期文學史的基本理論,在一定時期內出現了“民間文學主流論”“民間文學正宗論”的偏至。新中國初期,新的民族國家需要新的文學即——人民文學,學人的眼光首先就落在了民間文學。將祖怡《中國人民文學史》[13]就將“人民文學”等同為“民間文學”。鐘敬文在1950年在紀念開國周年所作的《口頭文學:一宗重大的民族文化遺產》中已經開始用這一名詞,1953年北京師范大學民間文學課程改名為“人民口頭創作”。民間文學研究者特別強調民間文學是人民的口頭創作,突出它與“人民性”的契合,并努力詮釋其內涵。克冰(連樹聲)《關于人民口頭創作》的闡述最為詳細。他將人民性表述為“人民口頭創作跟廣大勞動群眾的生活和斗爭是緊密而直接地結合著的,是它們的直接放映,是勞動人民的魅力的生活伴侶,是他們的有益的教科書和恢復疲勞、增強健康精神的高尚娛樂品,是他們的鋒利的斗爭武器。所以人民口頭創作表現著勞動人民的世界觀,表現著他們的道德面貌、勞動和斗爭,他們的‘憧憬和期望’(列寧語),他們的美學趣味和觀點。總之,它以獨特的藝術方式反映著勞動人民的外在和內在的生活。這就是人民口頭創作的人民性。”[14]他的思想一方面受到蘇聯的影響,另一方面也與國內文學藝術領域人民性探討直接相關。人民性在20世紀50~60年代是人文社會科學中的一個基礎性概念。“我們說某某作品是富有人民性的,這應當是一個很高的評價。”[15]人民性成為文學作品藝術性的標準。民間文學領域特別強調民間文學作品的直接人民性及其在人民性上的特殊優勢,在具體的民間文學作品審美與批評中也經常使用“人民性”一詞。而在民間文學的搜集與整理中,搜集資料,從現代民間文學出現就成為它研究的一個主要步驟,但尚未正式成為民間文學的學術名詞,也沒有進入民間文學的研究領域。新中國成立后,“搜集整理”才正式進入民間文學的研究領域和學術范圍,它最早出現在《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章程》(以下簡稱《章程》)中。《章程》規定:“本會宗旨,在搜集、整理和研究中國民間的文學、藝術,增進對人民的文學藝術遺產的尊重和了解,并吸取和發揚它的優秀部分,批判和拋棄它的落后部分,使有助于新民主主義文化的建設。”[16]1956年全國人民代表大會民族事務委員會制定了“關于少數民族地區調查研究各民族社會歷史情況的初步規劃”,同年8月相繼組成了內蒙古、新疆、西藏、四川、云南、貴州、廣東、廣西等八個少數民族調查小組,于是各地的調查工作開始走上了正軌。1956年8月,中國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和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共同組成聯合調查采風組,由毛星帶隊,文學研究所有孫劍冰、青林,民間文藝研究會有李星華、陶陽和劉超參加,到云南少數民族地區進行調查,他們調查的宗旨是“摸索總結調查采錄口頭文學的經驗,方法是要到從來沒有人去過調查采錄的地方去,既不與人重復,又可調查采錄些獨特的作品和摸索些新經驗”。①王平凡、白鴻編:《毛星紀念文集》,學苑出版社2004版,第92頁。
在資料搜集中,民間文學領域注重各地英雄的傳說,這些傳說都是“具有戰斗性和反抗性的故事”,而且英雄大多出身于勞動人民②李星華記錄整理《白族民間傳說故事集》,146-147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年版。。《白族民歌集》③楊亮才、陶陽記錄整理《白族民歌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年版。《納西族的歌》④劉超記錄整理《納西族的歌》,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年版。中搜集了大量階級意識顯著、反映民族壓迫與階級壓迫、歌頌毛澤東的歌曲。可見,調查采錄中以民間文學的“人民性”為指向,同時兼顧不同地域與民族的民間文學搜集,為新中國多民族民間文學的發展奠定了基礎。
總之,不像大部分學人所認為的民間文學學術研究在新中國成立后,由于意識形態的變化,而突然發生改變。新中國民間文學話語及其內涵的改轍或源起可以說是“民族形式”的論爭,民間文學開始由關注“民眾”“民間”走向了新中國成立后與作家文學雜糅在一起的“勞動人民創作”,或者稱為“民間文學的文藝學轉型”,只是她關注的“口頭性”文學或者“口頭性”話語的闡釋,筆者將另文專門論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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