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緒爾任意性原則的幾點思考

馮建明

（廣東醫學院 外語部，廣東 東莞 523808）

索緒爾任意性原則的幾點思考

馮建明

（廣東醫學院 外語部，廣東 東莞 523808）

索緒爾為了尋求人類語言普遍規律的研究目的，參照自然科學的研究模式，主觀推演并確定了其獨特的語言學研究對象以及研究方法，從而得出了語言任意性的論斷。但語言并非客觀的自我存在物，其人本屬性意味著語言研究離不開人文主義研究方法，那種無視語言與世界本源的聯系、割斷語言自身歷史溯源、忽略語言與人的關系，“為科學而科學”、“為語言而研究語言”的純科學路線實際上已經偏離了語言本質。索緒爾任意說本質上是一種哲學上的不可知論。

任意性；科學主義；語言人本性；思考

前言

索緒爾的《普通語言學教程》（以下簡稱《教程》）揭開了現代語言學研究的帷幕，其所闡述的任意性原則作為語言學教科書中的金科玉律影響了后來的許多語言學家。但《教程》自出版之日起、尤其是20世紀下半葉功能認知語言學研究興起之后，索緒爾關于語言符號根本屬性的這一論斷就一直遭到眾多學者的質疑和批判（Ogden&Richards1923,Iakubinsky1931；Benveniste 1939；Labov1973；Jacobson1978；Givon1989；Holdcroft 1991；Halliday2000；許國璋1988；李保嘉1994；王寅1998,1999；王艾錄2002,2003；胡壯麟2009）。我們在重新閱讀《教程》的基礎上，認為任意性原則引起爭議的原因大致可以概括為三個方面：（1）語言研究對象的界定過于偏狹，似有“為科學而科學”之嫌；（2）關于能指和所指任意性關系的論證方法不夠嚴謹；（3）《教程》中一些表述存在概念上的含混與矛盾，具有隨意性成分。本文擬對這些問題進行逐一分析和深入思考，提出自己的見解和觀點，以期對語言符號本質屬性的研究有所裨益，推動語言研究的人本化和多元化。

一、研究對象確定之過度科學化

《教程》最大的印象就是索緒爾在界定其研究對象時削足適履，似有“為科學而科學”之嫌。

多年從事歷史比較語言學教學和研究的索緒爾認為，早期語言學家之所以未能建立起真正意義上的語言科學，是因為沒有找到語言學真正的研究對象，因此他決定效仿當時盛行的自然科學研究模式解決這一難題。然而與研究對象通常都已客觀存在且具體明晰，研究者只需選擇不同視角即可進行研究的自然學科不同，語言學的研究對象是“個人的思維現象或精神現象，而不是直接研究物質現象，它所處理的現象之所以理解，僅僅是因為我們的研究對象具有與我們相似的思維結構”[1]21。語言的這種人文性、含混性、分歧性等不確定因素增添了研究對象界定的難度。因此，為了使語言學成為一門和其他自然學科平起平坐的真正的科學，索緒爾的首要任務就是要確定如自然科學那樣排除各種異質成分、客觀均質的語言學研究對象，創建一個避免主觀干擾、極具穩定性的理想的語言模型。其具體步驟是，首先將語言機體從混沌的時空中抽離出來，排除語言的外部因素；然后揮刀橫切取其截面，舍棄語言的歷史演變軌跡，僅僅關注共時“語言”層面（而非紛繁復雜的“言語”）中單個語符抽象的“能指”和“所指”之間的關系，立足于這樣一個共時自治的語言符號系統從而得出了語言任意性這一重要結論。索緒爾通過層層二分的辦法，人為地“把一切跟語言的組織、語言的系統無關的東西排除出去”[2]43，界定了他所需要的語言學研究對象，實現了研究對象的客體化、同質化和抽象化。在他看來，語言學的惟一的、真正的對象是就語言和為語言而研究的語言。[2]

索緒爾基于對語言學研究對象的闡釋，開啟了現代意義上的語言科學研究。事實上，他并非沒有意識到語言是包括歷史、人文、社會、生理、心理等各種內外因素綜合作用的產物，但在“科學思維”的驅動下強行剔除了這些異質成分。但問題在于，科學研究忽略的是研究對象中次要的非本質方面，對研究過程和結論影響不大，而索緒爾為了保證研究的科學性省略的卻是對語言形成和發展至關重要的一些重要變體。對于一個以人文性為主的具有多種屬性的語言系統而言，那些“外部的”“歷時的”絕非就是“次要的”。這種撇開客觀世界、人以及語言自身發展而框定的抽象語言實際上是不真實不完整的，而基于這種僵死的“人造”語言所進行的研究已經偏離了語言的本質，其結果并不能解決語言學的根本問題。

索緒爾通過純化語言研究對象的方法使語言研究在表面上似乎貼近了自然科學，但從根本上講，用自然科學的方法去研究本屬于人文范疇的語言學，這本身就是一個悖論。因為“科學主義排他性的思維往往跟其研究對象的人文性相沖突”。[3]15在“絕對正確”的自然科學研究方法面前，索緒爾只能以“科學”之名對語言研究對象進行“格式化”的改造，這種為了迎合研究方法而任意裁剪研究對象、以“科學性”犧牲“真實性”的本末倒置的做法，是科學主義的非法僭越。

科學主義是否真的適合語言本性缺乏論證，這尚先不談。但索緒爾這種忽略語言的人文因素、不加選擇地排斥一切人文學科研究方法的“絕對”科學主義的做法，似乎有違科學研究之精神。事實上，自然科學方法并不是語言研究中唯一行之有效的手段。正確的方法應該是科學主義和人文主義兩種路徑的有機結合，以適應人類語言的復雜性和豐富性。

二、研究方法不夠嚴謹

在以自然科學的標準確定了語言學的研究對象之后，索緒爾接下來開始對語言符號的性質進行研究，但在這一論證過程中我們覺得有兩處不夠嚴謹，有待商榷。

（一）受試語言種類單一。根據歷史比較語言學的研究結果，世界語系可以分為十幾類，如漢藏語系、印歐語系、高加索語系、阿爾泰語系、烏拉爾語系等，它們在語音、詞匯、語法等方面存在很大差異。因此如果語言研究旨在從宏觀抽象的層面試圖尋求和挖掘人類語言中普遍存在的內在本質，研究范圍則應當盡可能地覆蓋這些不同語系，并且基于足夠的研究樣本數量。但《教程》在論述能指和所指的關系時一再聲明“只限于表音體系，特別是只限于今天使用的以希臘字母為原始型的體系”[2]51。選用的語言和例證大都來自印歐語系的拼音文字，并經常拿英語和法語做對比研究，得出“沒有人會爭議語言符號是任意的”的論斷。這種僅憑一地一域某類語言的研究結論便將之冠為“普通語言學”的一般屬性，顯然與“普通”二字名不符實。難怪胡壯麟先生[5]98、100曾指出“如果他（索緒爾）把印歐語系的一種語言和漢藏語系的一種語言作為任意性的理據也許會更具說服力……這一方面反映索緒爾對漢語和其他民族的語言了解不多，另一方面反映他的立論多少具有“歐洲中心主義”的傾向。”因此，要打破“均質歐洲語”的“一元語言觀”和西方語言學對現代語言研究的壟斷地位，就必須選擇非常不同的語言進行對比研究。[5]123這就要求語言學家必須盡可能多地掌握并熟知多種語言，廣泛收集世界語料，通過觀察分析進行對比研究，這樣得出來的任意普遍性結論或許才有信服力。

（二）論證過程和結果不在同一層面。《教程》中關于任意性論證的一個經典例子就是，語言間的差別和不同語言的存在就是證明：“牛”這個所指的能指在國界的一邊是bǒf（boeuf），另一邊卻是oks（Ochs）。[2]103在論及擬聲詞的能指和所指任意性關系時，又通過法語詞“ouaoua”和德語詞“wauwau”（狗吠聲）之間的差異性予以證明。[2]105根據相同所指在不同語言中具有不同能指這一現象來證明語言符號的任意性，用不同語言之間的差異性來論證同一語言內的任意性，這種論證思路是否合符邏輯？

客觀事物通常具有多種屬性或特征，處于不同地理人文環境中的人們在觀察和認知它們時，會基于不同的視角和各自不同的認知方式“從多種多樣離散的感覺材料中擇取出某些固定的知覺中心”[6]301，關注或突顯其中某一特性，然后施以詞匯與之命名，形成符號。對一個符號而言，其所指只有部分屬性可以通過象似方式表征出來，也就是說，符號與其所指間的相似既不全面也不客觀，對這種象似性的認識總受到感知者理解的過濾。[7]因此，認知客體的多面性、認知主體的差異性以及認知方式的偶然性等種種不確定因素不可避免地導致同一事物（所指）獲得了不同的名稱（能指）這一結果。例如漢語中“番茄”和“西紅柿”、“龍眼”和“桂圓”，英語中“autumn”和“fall”等。稍加分析不難發現每個稱呼都有各自不同的原因和理據，都不是任意命名的。那么一個簡單的推理是：既然同一門語言中尚且可以存在“同一事物多種稱呼”的現象，為什么跨語言之間就不可以發生呢？如果索緒爾能夠拿同一語言系統內的能指和所指舉例，論證說明符號的能指和所指之間沒有任何自然的內在聯系，從而得出任意性結論，這或許具有說服力。但是他“以不同語言系統之間能指和所指結合關系的差別來證明同一語言系統之內能指和所指結合關系的任意性”[8]23，論證過程和結論不在同一層面，這樣的研究方法是不嚴謹的，也是不符合邏輯的。語言符號能指和所指的關系考證應該是同一語言系統（或與之具有親緣關系的語系）內的歷史追溯，而非跨語言間的共時橫向對比。

三、《教程》中一些概念和論述含混矛盾

《教程》中有些概念不清，表述含混，容易讓人產生疑惑而引起爭論。

（一）在表達任意性思想時，除了arbitrary，《教程》中還交替使用了 unmotivated、hasnonaturalconnection、relativelymotivated、conventional等不同表述來對任意性進行解釋和補充說明，但這幾個概念并不完全等同。而其中最惹爭議的地方，就是索緒爾將任意性等同于約定俗成、或社會契約性（conventional）。他說：“事實上，一個社會所接受的任何表達手段，原則上都是以集體習慣，或者同樣可以說，以約定俗成為基礎的。”[2]103任意性是否等于約定俗成或社會契約性？這顯然是不能劃等號的。“約定”一詞本身就已經預設了這樣一個前提：圍繞在語言周圍的不是一個人，而是某個群體。并且能使眾多差別各異的個體“不約而同”地共同遵循某種約定，必然是被約對象具有某種共性的東西，在群體依據某種共同的習慣或社會準則后經過集體討論而“俗成”。因此約定俗成或社會契約必然是一個群體理性思考和判別的過程，是拋開個體偶然隨意的觀點而得到多數人認可的結果。就語言符號而言，“每一個字，每一個音，都是在當時自然條件、社會條件下優勝劣汰的結果，是整個民族在認知活動中的選擇”[9]91。承認約定俗成的觀點某種程度上便是認同語言符號的能指和所指之間存在理性思考。從這個意義上說，約定俗成與任意性無關，而與理據性同義。約定俗成作為一種社會行為本身就是一個歷時概念，因為群體的思維判斷具有時間延續性（當然也包括空間伸展性）。

（二）《教程》雖然強調任意性原則的重要性，但也沒有走上絕對主義的路線，而是辯證地將任意性原則分為絕對任意性和相對任意性。前者針對單純符號，后者則指向由單純符號構成的合成符號，并認為“相對任意的”也就是“相對可論證的”。《教程》寫到：“符號可能是相對地可以論證的”“論證性也永遠不是絕對的”“相對地可以論證的概念包含……句段關系和聯想關系。”[2]181-183但問題是，《教程》并未對相對任意性和相對可論證性做出明確劃定。作為一個常識性的認識，在以任意性和可論證性為兩極所構建的連續統內，其間的相對任意性和相對可論證性顯然并非一組完全等同的概念，它們具有程度上的差異性，這是一個類似于“不好”未必等于“不壞”的非常淺顯的道理。然而這一點并不是索緒爾的有意疏忽，在將任意性和可論證性視為對立面的同時又把可論證性附庸甚至等同于任意性的矛盾做法恰恰是出于維護任意性是語言的根本屬性這一理論體系的統一性和絕對性的目的，因為他堅信“整個語言系統都是以符號任意性的不合理原則為基礎的”。[2]184在他看來，任意性才是推動語言生成的單級動力，可論證性作為任意性的對立物只是輔助力量，其地位被降至極低，所起作用非常有限，但實際情況并非如此。語言系統并不是在以任意性為中心的單向擺動，而是在以任意性和可論證性為兩極的范圍內的左右游離，中間地帶是混沌不清的相對任意性和相對可論證性；推動語言發展的不是任意性單極動力，而是任意性和可論證性組合形成的雙股合力。因此，認為任意性和理據性（即可論證性）并立而存的“同等說”要比把索緒爾的任意論奉為頭等重要的原則的“對立說”更加合理可信。[10]99

（三）《教程》始終是在心理層面上談任意性的，強調語言符號連結的不是事物和名稱，而是由“所指”和“能指”構成的一個二元心理實體，但在解釋任意性時又說“任意性這個詞還要加上一個注解……它是不可論證的，即對現實中跟它沒有任何自然聯系的所指來說是任意的”[2]104。心中的所指變成了現實中的事物，物質世界又被拉進了符號之中，或許是他表述上的疏漏，但這說明了索緒爾所定義的語言研究對象作為研究者擬想中的一種虛構，實際上并不存在，生硬拿來作抽象化的研究已經違背了人類的常識和直覺；同時也表明其實在他的潛意識中并沒有真正地遠離現實世界：畢竟和人類息息相關的自然語言才是語言學家真正感興趣的對象。

四、結語

科學主義開啟了現代語言學研究的大門，探索了一條新的研究路徑。再讀教程，我們依然可以感受到其思想內涵的博大深邃，有些思想可能需要反復研讀才能深刻理解。但我們認為，結構主義框架下的語言研究或許可以得出語言系統性、規約性等有關語言本體的結論，可是據此而推導出任意性論斷的思路卻不符合邏輯，讓人費解和難以接受。語言符號任意說本質上是一種哲學上的不可知論，這與索緒爾本人所堅持的科學精神是背道而馳的。因為科學研究之目的就是試圖揭示和挖掘一切人類未知的東西，具體到語言學領域，則是努力找出將語言符號“能指”和“所指”連接起來的動因和理據。因此，索緒爾的符號任意性原則實際上是個虛構的原則，除了給人們造成語言符號的形成過程不可捉摸的錯覺，只有舍棄對語言符號的歷時系統性研究之外，語言符號的任意性命題在語言學研究實踐上沒有任何價值。[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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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曹 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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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4-5450（2014）04-0060-03

2014-02-11

廣東醫學院教育教學研究課題（JY1254）

馮建明，男，江蘇泰興人，廣東醫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