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紅
從法律視角看唐代家庭中的父母子女關系
李紅
從法律視角來看,唐代家庭中作為家長的父親享有絕對的權威以及相應的權利與義務,母親在夫權背景下享有一定的權利和義務,子女則主要負有孝的義務,規范這種關系的既有嚴苛的儒家倫理和《唐律疏議》的法制規范,更有在社會實踐中“執法以情”的靈活與溫情。
法律 唐代家庭 父母子女關系
在中國傳統家庭關系中,父母與子女的關系凝聚了家庭生活的核心價值,從形成父母子女關系的來源上看,雙方關系可分為自然血親的父母子女關系和法律擬制的父母子女關系。此外,法律上還因離異、改嫁、妻妾身份、哺育等因素形成復雜的父母子女關系。本文僅討論唐代家庭中丈夫與正妻、兒女與嫡母之間的法律關系。
在唐代家庭中,與中國傳統的累世同堂的擴大家庭相對稱,我們將僅有父母與子女兩代人的家庭稱為核心家庭。根據張國剛《關于唐代家庭規模與結構的總體分析》中的數據統計,在唐代家庭發展的周期形態中,“從核心家庭和主干家庭(祖孫三代組成的家庭)兩者相加占69.1%(核心家庭占52.4%)的比例情況看,從靜態上考察,小家庭是唐代家庭結構的主流狀態”。因此,本文探討的是唐代核心家庭中的父母與子女的關系。
本文所說的“法律視角”下的雙方關系指父母子女的權利義務關系,中國雖然沒有西方那種與生俱有的絕對權利觀念,但中國古代社會重視宗法倫理。在以婚姻和血緣為紐帶聯結而成的傳統家庭內部,父母與子女之間存在著包括權利與義務等內容的倫理親情關系。每一個體依其親屬身份,享受不同的權利,并承擔不同的義務,其權利與義務的履行,往往會受到倫理與法律的驅動。
唐代家庭實行同財共居,財產由家長專管,為家長實施家庭管理奠定了堅實的物質基礎,唐律中尊長卑幼間互犯之罪處刑、量刑的不同規定對家長權利做了制度上的保證。父親作為一家之長具有絕對權威,其權利主要有財產權、教令與訓誡權、送懲權、主婚權等。
首先,家長對家庭財產有擁有權和支配權。
唐律規定:“祖父母、父母在,子孫不得別籍異財,違者處三年徒刑。”[1]只有在祖父母、父母令子孫分割家產時,才可以分割。家長對家產的這種支配權一直延續至父母身后二十七個月,即在父母喪期內,子孫也不得別籍異財,違者處徒刑一年。
唐代家庭中,子女被視為卑幼,唐律規定卑幼未經家長允許,不得擅自使用家產[2]。凡同居的卑幼,私自動用財產,值滿十匹絹的,處笞十下,每十匹加一等,最高處杖一百。卑幼對家產既無占有權也無使用權,更沒有抵押和出賣家產的權利。
根據唐律,父母在而別立戶籍,分異財產,不僅有虧奉養之道,且大傷慈親之心,較私擅用財的罪更大,所以法律上列為不孝之罪,而處分亦較私擅用財為重,徒刑三年[3]。
其次,家長對子女有教令和訓誡權。
《唐律疏議》卷1《名例》:刑罰不可弛于國,笞捶不可廢于家。賦予了家長教戒子孫的權利。
唐律規定:“祖父母、父母有所教令,于事合宜,即須奉以周旋,子孫不得違犯。”[4]否則,要徒刑二年。而且,家長對子孫的笞責不僅限于兒童,子孫成年后仍舊沒有自主權。
《資治通鑒》卷248載:“(武宗會昌六年九月)初,(李)景讓母鄭氏,性嚴明,早寡。家貧,居于東都,諸子皆幼,母自教之。……三子景讓、景溫、景莊皆舉進士及第。景讓官達,發已斑白,小有過,不免捶楚。”
從唐律的規定看,家長責罰子孫的權利被限制在一定范圍內,且法律只采取從輕處罰的原則。“‘若尊長毆卑幼折傷者’,謂折齒以上。既云‘折傷’即明非折傷不坐。因毆折傷緦麻卑幼,減凡人一等;小功,減二等;大功,減三等。”[5]家長毆打子孫造成折齒以上的傷害才予以處罰,否則不坐。
與此同時,唐律也規定,家長并無擅殺子女的權利,唐律不問理由如何,家長殺死子女皆處徒罪,子女違犯教令而殺之,也只能較故殺罪減一等,毆殺徒一年半,刃殺徒二年。若子女并未違犯教令而殺之,則必須按故殺治罪[6],而且所謂違犯教令也是指“可從而違”的正命[7]。在正命之下可從而故違,子女才受違反教令的處治,否則子女不成立違犯教令罪,而祖父母父母擅加殺害便不能謂為違犯教令,須負故殺的責任[8]。
第三,家長有送懲權。
通常情況下,子女違反教令,家長有權自行責罰,但如果家長不能自行責罰,則可以將子女送交官府,由官府代為懲罰。
在唐代,法律所認可的家長可送懲理由大致有子女違犯教令和子女供養有闕兩類,唐律疏議援引《禮》云:“孝子之養親也,樂其心,不違其志,以其飲食而忠養之。”“其有堪供而闕者,祖父母、父母告乃坐。”[9]“及‘供養有闕者’,《禮》云:‘七十,二膳;八十,常珍’之類,家道堪供而故有闕者,各徒二年。”[10]
最后,家長對子女有“主婚權”。
家長有決定其子女婚姻成立、存續及解除的權利,尤其是對女兒喪夫后的再嫁擁有決定權。《唐律疏議》在“夫喪守志而強嫁”的疏議中有:“婦人夫喪服除,誓心守志,唯祖父母、父母得奪而嫁之。”
唐律規定:諸夫喪服除而欲守志,非女之祖父母、父母而強嫁者,徒一年;期親嫁者,減二等。各離之。女追歸前家,娶者不坐[11]。
按照唐律,“諸卑幼在外,尊長后為定婚,而卑幼自娶妻,已成者,婚如法;未成者,從尊長。違者,杖一百。”[12]若子在外定婚,而尊長又在家為其定婚,即使尊長定婚在后,其效力仍大于卑幼定婚。只有在子自定婚約且已成婚,婚姻才算有效。
唐律在確認家長權利的同時,還規定了家庭對國家、社會的義務,這種義務往往由家長來承擔。
在經濟方面,家長負有及時向國家繳納包括稅、調、庸及地租、雜稅之類的賦稅和服役的義務。而且,繳納賦稅和服役是有期限的,違期被視為觸犯國家刑律的行為,凡違期不繳足的給予笞四十的處罰[13]。同時,家長作為戶主,在戶口登記和戶籍管理中也要承擔相應的法律責任[14]。
家長的責任也表現在刑法方面,唐代,家人共同犯罪,一般只追究尊長的法律責任,卑幼無罪[15]。同樣,嫁娶違律,若系父母主婚的,也只處罰作為主婚人的父母。
除去對國家和社會的義務,唐律也規定了家長對家庭的義務,由于父親是土地的傳承者,同時又是主要的勞動力,他還承擔著包括家庭中組織生產、安排消費、主持祭祀、調解糾紛等工作的義務。
中國傳統社會中,妻從屬于夫,在治家中居于輔從的地位。父親在世時,母親的權利極其有限。傳統社會中寡母的權利,在夫亡后得以凸顯。雖然說“夫死從子”,但只表現在家戶由成年兒子承繼的關系上,兒子應該無條件地孝敬寡母才是法律、社會規范母子關系的準繩。而且,唐代女性在家庭財產中擁有一定的權利,也可對其享有其他權利與義務起到積極的強化作用。
唐代家庭中的妻如果守節不改嫁,可以在夫亡后繼承夫家財產。
《開元·戶令》中規定:“諸應分田宅及財物者……子承父分,寡妻無男者,承夫分。”
唐文宗大和五年(831),進一步對死亡商人之妻的繼產權作了確認:“死商財物,其死商父母嫡妻及男……便任受管財物。”[16]
唐代家庭中,寡母對子女擁有頗大的權威,她們不僅是家政的實際掌管者,而且處于丈夫生前所擁有的“養尊處優”的地位。
在對家庭共有財產的支配問題上,由于妻享有主中饋的職責與義務,為人母后,她便成為家庭財產的實際掌管者,兒子在未成家立業之前雖是法定財產繼承人,卻很少有權主管和經營家產。
韓愈所撰《息國夫人墓志銘》云:“元和二年,李公(欒)為戶部尚書,薨。夫人遂專家政。公之男五人,女二人,……夫人教養嫁娶如一。……御僮仆,治居第生產,皆有條序。居卑尊間,無不順適。”[17]
由于寡母有家政管理權,從而其在對兒女的教育懲戒、婚姻和撫育等方面具有更大的權利。
中國古代宗法社會中,母親有撫養、教育子女的權利和義務,當父親亡故之后,作為家長的母親便承擔起撫育和管教子女的雙重責任。
在科舉制興盛的唐代,進士及第成為人們步入仕途、坐至公卿的主要途徑,當時的社會各階層都十分重視文化教育。由寡母獨撐門戶的家庭中,尤其如此。身為人母的寡婦在教育子女習學讀書的同時,也很重視子女的品德教育和各種禮儀規范。如有子女違反教令,不遵約束,寡母可行使威權,加以懲戒。
據《舊唐書》卷166《元稹傳》載,唐詩人元稹,八歲喪父,其母鄭夫人賢明識禮,“家貧,為稹自教書”[18]。
《白居易集》卷41《唐贈尚書工部侍郎吳郡張公神道碑銘》載,唐工部侍郎張死后,諸子尚幼,妻陸氏“勤求衣食,親執詩書,諷而導之,咸為令子”[19]。
對兒女的婚姻嫁娶方面,與父親一樣,寡母有權憑借個人意志指定或解除子女的婚姻關系。
《太平廣記》卷159“武殷”條記載:鄴郡人武殷,曾欲娶姨表妹鄭氏,鄭氏“亦愿從之,因求為婿”,已立有婚約。不久,武殷迫于知己所薦,欲赴京應舉,“期以三年,從母許之”。時有富家子郭紹,聽說鄭氏貌美,遂“納賂以求其婚”。鄭母于是不顧女兒反對,將女許嫁富家子郭紹。
除此之外,無論世家大族還是平民百姓,為人妻者負有“主中饋”,即處理家庭內部事務的義務,即承擔為子女烹飪及照顧家庭的各種家務勞動。生養子嗣、相夫教子也是每個家庭中母親的重要義務。
孝道是中國古代社會的基本道德規范。一般指社會要求子女對父母應盡的義務,包括尊敬、關愛、贍養老人,為父母長輩養老送終等等。
孝即是事親,其具體內容包括:日常生活的供養、恭敬與順從、能勸諫父母之過、憂疾、重喪祭、行孝道。儒家正是從孝道出發,將其推及于君,移孝作忠,孝親與忠君合二為一,以達治家、齊國、平天下的理想。由于它適應了王朝統治的需要,為歷代法律所確認。
基于唐代法律對“不孝”罪的界定,唐代家庭中的子女的義務:一是養親,供養有闕即為不孝;二是順親,父母有所教令,不得違犯;三是子為父隱,即子女對父母的過失有容隱的義務;四是守喪,即父母死后,子女要為其守喪三年;五是誠意,即子女對父母的孝敬要真心誠意,表里如一[20]。
子女不孝被視為重罪,《孝經》五刑章中有“五刑之屬三千,而罪莫大于不孝”。唐律沿襲前代之法,將不孝入十惡大罪。按照唐律的規定,不孝行為包括:告發或者咒罵祖父母、父母;祖父母、父母在世時與其分立戶籍、另置財產;能供養而不供養;為父母服喪期內自主娶妻或出嫁、奏樂、釋服從吉;聞祖父母、父母喪隱瞞不哀哭;詐說祖父母、父母死亡。凡有以上行為之一,即為不孝,依律重罰。
從法律視角來看,作為家長的父親與夫權背景下的母親享有重要的權利與義務,子女則主要負有孝的義務。儒家倫理、法律規范是唐代家庭中規范這種相關關系和維持正常秩序的重要標準,但是,唐律更重視強制規范實現的現實可能性與合理性,當法律規范與人情事理發生沖突時,通常會“執法以情”,人倫常情往往是最終判決依據。
在父母的教令權問題上,唐律規定:“諸子孫違反教令及供養有闕者,徒二年。”[21]但在實際情況下,“祖父母、父母有所教令,于事合宜,即須奉以周旋,子孫不得違犯”。假如“教令違法,行即有愆”,子孫不聽教令,唐朝法律也認為“不合有罪”[22]。
在供養父母以《禮》所要求的“七十,二膳;八十,常珍”之類后,唐律也注明:“家實貧窮,無由取給:如此之類,不合有罪。”唐律以家道是否能夠供養作為供養有闕成立的前提。
子孫違反教令后,是否制裁的權利屬于家長,“須祖父母、父母告,乃坐。”[23]父母多是礙于親情不去告官,若父母不告官,就可以不治罪。
“卑幼自娶妻,已成者,婚如法;未成者,從尊長。違者,杖一百。”[24]子女的婚姻要由父母之命決定,但是如果子女已經與心上人結婚,父母就無權改變已婚事實。
雖然唐律對于“不孝”者,可依律重罰,但實際生活中,很少見到父母毆殺子孫的事。《冊府元龜》卷923所載的唐代“不孝”事例,多系“母野殯不展墓不議遷祖(祔)”,“居喪衣華服,飲酒食肉”之類,受到輿論譴責后被流、貶而已。
唐律為了通過法律手段協調家庭關系規定,在“別籍異財”問題上,家長若強令子女分家,同樣也要“徒二年,子孫不坐”。
《貞觀政要》卷8中有:“比來有司斷獄,多據律文,雖情在可矜而不敢違法,守文定罪,或恐有冤。自今門下省復有據法合死,而情在可矜者,宜錄狀奏聞。”最高統治者亦認為“情在可矜”則可以“違法”。
總之,雖然規范唐代家庭中父母子女關系的主要是儒家倫理與法律規范,但它們的強制力量會在溫情脈脈的家庭親情與人情事理面前被巧妙變通,在生活實踐中常被“執法以情”。使得實際家庭生活中父母與子女的關系充滿更多的人情意味,微妙地調節著唐代社會、家庭與法律之間的平衡關系,有效維持了和諧的家庭秩序,維護了封建社會的穩定。
[1][2][3][4][5][6][7][8][9][10][11][12][13][14][15][21][22][23][24](唐)長孫無忌等.唐律疏議[M].北京:中華書局,1983.236,241,241,437,411,414,437,414,13,438,265,267 ,252,231-232,115-116,437,438,437-438,267.
[16]薛梅卿點校.竇儀等.宋刑統[M].北京:法律出版社,1999.12.
[17]馬其昶校注.韓愈.韓昌黎文集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18](后晉)劉昫.舊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5.
[19](唐)自居易.自居易集.北京:中華書局,1979.
[20]馬繼云.孝的觀念與唐代家庭[J].山東師范大學學報,2003,(2).
李 紅 中國婦女兒童博物館研究部 歷史學博士
(責編 樊 譽)
※ 本文為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規劃基金項目“唐代法律案例分類輯錄與研究”階段性研究成果(項目批準號:13YJA770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