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利明
《列女傳》對息媯形象的重構
王利明
息媯在《左傳》中是最早以明確的語言表述貞節觀的女性,她美麗知禮,對感情執著、自尊自強不肯茍且,她的貞節意識是出于對自我情感的維護和尊重。而在《列女傳》中,劉向夸大了息媯的貞節觀,息媯成了“終不以身更貳醮”并以身殉夫的貞婦。
《列女傳》 息媯 重構
《列女傳》是西漢劉向編撰的一部婦女專史,文中載錄了從上古堯舜至秦漢時期一百余位古代女性的言行事跡,劉向將這些女性分為七個類型,即“母儀”“賢明”“仁智”“貞順”“節義”“辯通”“孽嬖”,每類一卷,共七卷。息媯是《列女傳》中“貞順”篇中描述的女子,她貌美、忠義、貞節、對愛情至死不渝。息媯較早出現在《左傳》《呂氏春秋》《史記》中,《左傳》中息媯美麗知禮,對感情執著,是首次提出貞節觀的女性。通過比較發現,《列女傳》對息媯形象進行了重構,本文意從《左傳》《列女傳》息媯形象入手,探討劉向重構息媯形象的原因。
一
息媯,媯姓,陳國國君陳宣公之女。息媯在《左傳》中共出場三次,分別為:
(莊公十年)“蔡哀侯娶于陳,息侯亦娶焉。息媯將歸,過蔡。蔡侯曰:‘吾姨也。’止而見之,弗賓。”[1](P184)
(莊公十四年)“蔡哀侯為莘故,繩息媯以語楚子。楚子如息,以食入享,遂滅息。以息媯歸,生堵敖及成王焉。未言。楚子問之。對曰:‘吾一婦人,而事二夫,縱弗能死,其又奚言?’”[1](P198)
(莊公二十八年)“楚令尹子元欲蠱文夫人,為館于其宮側,而振萬焉。夫人聞之,泣曰:‘先君(文王)以是舞也,習戎備也。今令尹不尋諸仇讎,而于未亡人(古時寡婦自稱)之側,不亦異乎!’御人以告子元。子元曰:‘婦人不忘襲,我反忘之!’”[1](P241)
《左傳》作為一部傳《春秋》的史書,作者并不刻意去刻畫女性形象,這些人物形象往往是由于敘述某個人或某個事件而涉及牽連到的,是由于在重大歷史事件的記載中對這些女性人物的不可回避[2]。因此,息媯在《左傳》中的形象是客觀的,真實的。《左傳》中的息媯是絕美的,她的美受到了他人的窺覬,蔡候“止而見之”,“杜注:不禮敬也。據十四年《傳》,息媯甚美,則此所謂弗賓,蓋有輕佻之行。”[1](P184)美貌沒錯,但因美而給自己帶來了亡國破家的命運,是讓人可嘆的。春秋時期,男尊女卑,“女子無婚姻自主權,出嫁由父兄做主,再嫁則由父兄或夫家的宗子做主。”[3](P97)亡國后的息媯被迫嫁于楚文王,昔日王侯女、國君婦,且與息君伉儷情深,今日成為仇人的妻子,心頭郁悶,而又無法將心中的怨恨發泄,只能沉默以對。“以息媯歸,生堵敖及成王焉。未言。”“未言”是息媯對抗命運的一種方法,是悲苦異常的息媯在長時的寂默中對故國的眷戀,和對前夫息侯的深切懷念。而“吾一婦人,而事二夫,縱弗能死,其又奚言?”則是對不能自主婚姻不滿的強烈吶喊,是捍衛尊嚴的方式。面對強權,一個小女子雖不甘,亦只能靠“未言”的行動來維護自己的自尊,以“吾一婦人,而事二夫,縱弗能死,其又奚言?”的憤慨來捍衛自己的情感。如果說上面所述,展示在人前的息媯形象是美麗、隱忍的、對強加的婚姻不滿的、渴望貞節的。那么在婚姻無法改變,準備捍衛自己的這段不得不要的婚姻時,息媯是堅決的、毫不遲疑的。當受到尹子元的騷擾誘惑時,嚴叱道:“先君(文王)以是舞也,習戎備也。今令尹不尋諸仇讎,而于未亡人(古時寡婦自稱)之側,不亦異乎!”“未亡人”,朱熹釋為“女子之生,以身事人,則當與之同生,與之同死。故夫死曰未亡人,亦言待死而已,不當復有他適之志”[4](P34)。“春秋時期,社會流行的是與貞節觀迥然對立的觀念——‘人盡夫’”[3](P108),這樣的環境,寡婦自己要求守貞很罕見,息媯以“未亡人”自居,說明她是要“從一而終”的,其貞節觀凸顯。“未亡人”的堅守,是春秋時期女性貞節觀的萌芽,是“女性對愛情的執著,對那種缺乏尊重女性情感及意識的社會和不能主宰自己命運而被隨意嫁娶的現實的不滿和反抗。”[3](P112)
二
《列女傳》[5]中,息媯被列入“貞順”篇,其傳曰:息君夫人者,息君之夫人也。楚伐息,虜其君,使守門。將妻其夫人,而納之于宮。楚王出游,夫人遂出見息君,謂之曰:人生要一死而已,何至自苦。妾無須臾而忘君也,終不以身更貳醮。生離于地上,豈如死歸于地下哉。”乃作詩曰:“榖則異室,死則同穴。謂予不信,有如曒日。”息君止之,夫人不聽,遂自殺。息君亦自殺,同日俱死。楚王賢其夫人守節有義,乃以諸侯之禮合而葬之。君子謂夫人說于行善,故敘之于詩。夫義動君子,利動小人。息君夫人不為利動矣。詩云:“德音莫違,及爾同死。”此之謂也。
在劉向筆下,息媯是烈節貞婦的典范。為了塑造這一形象,《列女傳》通過忽略息媯改嫁的事實突出“終不以身更貳醮”的思想,設計息媯息君“同日俱死”的情節塑造“守節有義”的貞婦形象。
《列女傳》中,列入“貞順”篇的女子必須符合“避嫌遠別,為必可信,終不更二,天下之俊,勤正潔行,精專謹慎”[5]。這樣的標準。“貞順”是已婚女子必須遵守的事夫重要準則。息媯在《左傳》中,“將歸,過蔡”時,蔡侯“止而見之”,明顯不能“避嫌遠別”,盡管是逼迫的被動的。其后,嫁于楚文王,并生二子,雖“未言”,可行為上總是背叛了昔日的夫君,不能遵守“為必可信”的信條。加之再嫁,不能符合“終不更二”的標準。劉向為了讓息媯符合“貞順”的標準,有意忽略了息媯初嫁息君時,曾遭蔡侯的騷擾,也忽略了因息媯,蔡侯遭滅、息國被亡的史實,只是提取息媯被楚文王納入宮的事,簡單言之“將妻其夫人,而納之于宮”,忽略息媯是再嫁的,然后通過息媯的語言來強調“終不以身更貳醮”的思想。“人生要一死而已,何至自苦。”生動地再現了一名為了尊嚴不畏死的女子形象,也間接為下面的故事做了鋪墊。“妾無須臾而忘君也,終不以身更貳醮。生離于地上,豈如死歸于地下哉!”如果說第一句意在表達自己為了尊嚴不畏生死的思想,那么這句就是息媯不忘舊情,不愿“事二夫”,寧愿生死同穴。為表心跡,作詩為證“榖則異室,死則同穴。謂予不信,有如曒日”。詩中強烈地表達了一個女子對一個男子忠貞不渝的愛情。為突出息媯的“貞烈”,劉向安排了息媯息君“同日俱死”的故事情節。在劉向筆下,息媯是“賢其夫人守節有義”之人,是值得尊敬的,故“以諸侯之禮合而葬之”。并借君子口,稱贊息君夫人的貞節觀。無疑,《列女傳》中的息媯是貞節觀強烈的女子,是從內心里維護“從一而終”的,是嚴守貞順標準的貞烈女子。這一形象的塑造,完全顛覆了《左傳》中給人們展現的那位美麗、隱忍、對婚姻不能自主的現狀不滿的女性形象。
三
從《左傳》到《列女傳》,息媯形象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劉向為何要把息媯編入《列女傳》中的“貞順”篇?聯系劉向編撰《列女傳》目的,不難探其原因。
劉向是西漢皇族后裔,是宣、元、成三朝的老臣,其時,西漢皇朝正由盛轉衰,當時宦官、外戚交替專權,社會矛盾日益激化,劉向親眼目睹西漢后期后妃逾禮、外戚專權的社會現狀,就利用領校皇朝中室秘籍和民間收藏的圖書已達十年之久的有利時機,依靠豐富的古籍資料,特意編撰《列女傳》。《漢書·楚元王傳》載:“(劉)向睹欲彌奢淫,而趙、衛之屬起微賤,逾禮制。向以為王教由內及外,自近者使。故采取《詩》《書》所載賢妃貞婦,興國顯家可法則,及孽嬖亂亡者,序次為《列女傳》,凡八篇,以戒天子。”[6]可見,劉向編撰《列女傳》,本不是為了作史來反映客觀歷史進程的,而是“以誡天子”,樹立符合儒家理念的女性道德榜樣,以此教化百姓,提倡婦女守節,提出一套合乎儒家倫理道德的婦女規范,實現君權的最高威嚴。正如《漢代婚姻形態》一書所言:“(劉向)試圖用封建道德觀念和等級意識的集中體現‘禮’,來更嚴格、更廣泛、更深入地規范婚姻關系,以達到‘布教化’‘正世風’的目的。”[7]“為了說明婦德賢否與國家興亡緊密相關的道理,作者必然會對這些人物形象按照自己的目的進行一定的加工塑造,甚至一定程度的虛構,以增強說服力,達到勸誡的目的。”[2]息媯選入“貞順”篇,主要是息媯曾說過“吾一婦人,而事二夫,縱弗能死,其又奚言?”的話,而話中流露出了一定的貞節意識,這種意識,正是劉向需要倡導婦女德規之一。為了強化這種“貞節觀”,在故事情節上設計了與息君同日而死的結局,并設計了楚文王感其“賢”,給予息媯與息君同葬的殊榮。
[1]楊伯峻.春秋左傳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1. 184,198,241.
[2]曾瑾,王芳.從《左傳》到《列女傳》中女性形象的變化[J].新余高專學報,2008,(6).
[3]陳筱芳.春秋婚姻禮俗與社會倫理[M].成都:巴蜀書社,2000.97,108,112.
[4](宋)朱熹注,王華寶校點.詩集傳[M].南京:鳳凰出版社,1989.34.
[5]劉向.列女傳[M].遼寧: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
[6]班固.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87.
[7]彭衛.漢代婚姻形態[M].西安:三秦出版社,1988.
王利明 阿壩師范高等專科學校 助理研究員
(責編 樊 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