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當我打算逐一清理腦海中那些世界名將的印象時,為什么第一個想到的會是這個人——伯納德·勞·蒙哥馬利。
說實話,我不大喜歡他。我不喜歡他那副時時處處以自我為中心、自我膨脹、自我表現,恨不能一個人包打天下(整個一個“三自一包”)的英國派頭,以及由這些毛病導致的在戰場上爭功諉過(這在他那本字里行間幾乎從不贊美自己的盟友、同僚,把一切功勞毫不猶豫地攬到自己名下的《蒙哥馬利元帥回憶錄》中一覽無余),甚至不惜在作戰中讓盟軍的其他部隊停下來,把勝利的機會留給他和他那著名的第八集團軍。
他身上似乎沒有什么讓我喜歡的東西。但我必須承認,他是二戰英雄。一個戰勝了“沙漠之狐”隆美爾的將軍,一個參與指揮了諾曼底登陸這等偉大戰役的將軍,不可能不被歷史封為英雄。可我就是不
喜歡,我有我不喜歡的理由,也許只是個人的偏見。
首先,我不喜歡他的家庭。家庭是一個人性格的孵化器,一個糟糕的家庭很難不產生糟糕的性格。其實,包括蒙帥本人,也不喜歡自己的家庭,準確點說,是不喜歡他的母親。對他的父親,亨利·蒙哥馬利,一位從清貧的牧師崗位逐級爬升為主教大人的老好人,我并不反感。當然,蒙哥馬利也不反感。提到他的父親時,他甚至頗為驕傲:“我崇拜他,對我來說,他總是像一個朋友,如果世上有圣賢,那就是我的父親。”顯然,亨利·蒙哥馬利在自己兒子的眼里是一位圣人。可惜這位上帝指派的出色的牧羊人,卻無力駕馭自己家中的悍婦—蒙哥馬利的母親。像古今中外大多數老夫少妻的家庭一樣,這位比自己的丈夫小17歲的女人,在家庭地位上具有某種天然優勢,這種優勢往往是對某種得不到滿足的東西的補償。或許,還要加上這位母親在娘家的清教氛圍中獲得的傳承和訓練。
總之,我們從蒙氏自己的回憶錄和別人為他撰寫的傳記中,看到的都是一位專橫跋扈、頤指氣使、對孩子們稍感不滿即棍棒伺候的專制女王。據說她給家人立下過一條任何人不得違背的家規—不論刮風下雨,還是烈日炎炎,家里所有人每天下午必須走出戶外2小時。如果我們以為這是一個妻子和母親為了自己家人的體魄健康而對他們做出的硬性規定,那么即使過于嚴苛,也不算為過,可這個女人這么做的原因僅僅是:任何人不得干擾她雷打不動的神圣午覺!
不難想象,有這樣一位暴君式的母親,少年蒙哥馬利的心靈上會覆蓋多大一片陰影。其直接后果,就是催生了小蒙蒂(蒙哥馬利的昵稱)“敢做敢為、孤獨自負、不喜交際”的反叛又反常的性格。而另一個同樣不能忽視的后果,則是蒙哥馬利在情感及情感生活方面的壓抑和冷漠。他似乎因為討厭自己的母親從而對任何女人都不抱好感,38歲已身為步兵旅長時,依舊是光棍一條。直到39歲,這一狀況才令人驚地得到改變,他鬼使神差地迷戀上了一位與他同歲并拖帶著兩個10多歲孩子的寡婦,繼而又毫不遲疑地迎娶了她。貝蒂·卡弗,這位身上一定具有某種魔力的女人,一下子就撞開了蒙氏閉鎖了幾十年的心門。可惜曇花一現,在為蒙氏生下了他們惟一的兒子9年后,這個讓人稱奇的女人因患敗血癥死在他的懷中。剛剛打開的大門又關上了,從此這位戰爭英雄再未續弦。
愛妻的死對蒙哥馬利的打擊,遠遠超過后來在戰場上他所遭遇的任何一次失利。這種創傷在蒙氏這種人格類型的人心里是很難修復的,他又回復了對任何女人都不感興趣的狀態。所以,他是二戰名將中為數不多的幾乎沒有緋聞的名將之一。從純歷史或軍事史的角度看,這對蒙氏本人和自納爾遜、惠靈頓之后再沒產生過什么可稱道的名將的英國軍隊來說,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因為這一悲劇性事件剛好發生在二戰前幾年,但敏感的軍人早已從空氣中嗅出大戰將臨的氣味。我想,以蒙氏的敏感不可能不嗅察到這一點。沒有了惟一心愛的女人固然是一種痛,但也使幾年后將名震歐陸的蒙哥馬利自此心無旁騖,一門心思投在對部隊的訓練和作戰的癡迷上,而這也就毫無疑問地早早奠定了蒙氏以后率軍橫掃北非荒漠、在阿拉曼一戰成名的基礎,同時也是蒙氏的性格變得更加孤僻乖張的開始。
盡管這種無法讓人喜歡的性格并不影響他日后成為一代名將,并且可能還是有助于他(僅僅有助于他)軍事生涯成功的因素—如他在某些關鍵場合堅持己見,不惜當面頂撞英國首相邱吉爾或盟軍統帥艾森豪威爾,其結果是在一定程度上使他的意見或多或少地左右了某些歷史的進程。這不能不說是此公異于常人、超過常人的地方。但不管怎么說,一個讓上下級都覺得難以相處,讓后人也覺得刻板無趣的名將,終歸還是叫人感到有所缺憾。
當然,名將之所以成為名將,并不取決于其性格是否可愛,而是取決于能否贏得最后影響歷史的關鍵性戰爭或戰役。以此衡量,蒙哥馬利恰恰是達標者。你盡可以不喜歡這家伙一身臭毛病,甚至連艾森豪威爾和布萊德雷這些好脾氣的人也很少在當時或事后的回憶錄中說過蒙氏多少好話,但對蒙氏來說,無所謂。因為僅憑一件事,你就不得不尊敬他:看看他是怎樣打敗隆美爾的!
在有著“沙漠之狐”美譽,其性格中的某些毛病與蒙哥馬利旗鼓相當的隆美爾,千里奔突于北非沙漠,把韋維爾和他的繼任者奧金萊克這些在英軍中尚屬出色的將領打得一籌莫展時,蒙哥馬利來了。
你盡可以說蒙哥馬利運氣好,他正好是在隆美爾的非洲軍團處于彈少糧稀、燃料短缺的低谷期時,接掌英軍第八集團軍司令官的。但運氣好,恰恰也是每個名將的天然財富(世上哪個名將贏得的勝利中沒有運氣成分?)。你可以對此干瞪眼,就是沒脾氣。
人們首先注意到的,是蒙蒂(士兵們也在背后這樣稱呼他)頭上那頂綴有兩枚軍徽的貝雷帽,這成了蒙氏日后最著名的個人標志。接著人們又領略了蒙氏像巴頓在上任之初整頓美二軍那樣,對英軍第八集團軍的果斷清理—他從國內調來一批他認為更適合指揮他的部隊的年輕將領,替代那些在他看來已是“朽木”的指揮官們。于是,幾天前還彌漫著一股失敗情緒的第八集團軍,驟然煥發一派生機。可見,在治軍方面,蒙氏確有過人之處。
然后,他又以其一貫“假大膽、真小心”的行事風格,仔細研究了自己的對手。這一研究的結果是發現了他的前任也本該發現的東西——隆美爾的軟肋。“他(隆美爾)是一位訓練有素而富于技巧的將軍,但是他有一個弱點,他過于重復他的技巧。”蒙哥馬利認為,抓住這個弱點,他就可以擊敗隆美爾。
那么,以隆美爾狐貍式的精明,何以會出現這種空子讓對手鉆?結論只能有一個,即他用同樣的方式打英國人打得太順手了。比如,他總是將自己的裝甲集群藏在反坦克炮后,摧毀英軍的坦克后,再讓裝甲集群沖出來,迅速掃蕩戰場。韋維爾、奧金萊克全吃夠了這種戰術的苦頭,而這正好給了蒙哥馬利以前車之鑒和機會。從此,隆美爾的厄運也就開始了。蒙哥馬利在阿拉曼沙漠,為這只著名的“狐貍”精心設計了一個圈套。這圈套是如此周密,甚至連用假地圖誘使德軍上當也設計得天衣無縫:故意讓德軍巡邏兵從一位死去的英軍軍官身上找到一張英制軍用地圖,地圖上標明阿拉曼一帶是硬地,使隆美爾覺得如獲至寶,以為可以讓他的裝甲集群在阿拉曼大展拳腳。誰知等戰幕拉開,才發現這里是流沙地帶,是輪式裝甲車的地獄。最后,一仗下來,這只“沙漠之狐”會遭遇什么樣的結局也就可想而知了。而蒙哥馬利,正是通過阿拉曼一役名揚天下,使英國人自滑鐵盧戰勝拿破侖而擁有了值得炫耀的惠靈頓公爵之后,終于又有了一位可與之媲美的一代名將,并讓英國首相邱吉爾不無夸張地向世人宣稱:“阿拉曼戰役之后,我們再沒有打過一次敗仗。”
蒙哥馬利本人,在這一戰中盡顯名將之風。據說,當戰役之初,隆美爾在半夜向英軍陣地發起進攻,集團軍參謀長德·甘岡將軍叫醒沉睡中的蒙哥馬利,把這個消息告訴他時,他只嘟噥了一句:“好極了,不能再好了。”馬上又睡了過去。這一點上,他頗有其母睡起覺來不容任何人打攪之遺風,更可見其心理素質極佳。這是蒙哥馬利身上顯現的不大常見的幽默感,更多的時候,他是個乏味的、不合群的、自視甚高的人。在受歡迎程度上,他遠不及極擅處理人際關系的艾森豪威爾,也不及巴頓,甚至還不如麥克阿瑟,盡管麥克阿瑟身上的可愛之處也少得可憐,并且主要表現在他高大英俊、風度翩翩的外表和一副喜歡雕琢修飾的好口才上。但這些人在世界名將榜上的排名,大都在蒙哥馬利之前,究其原因,我想大概不是前幾位在戰功上高于蒙氏,而主要還是蒙氏吃了性格上的虧。
此外,諸如他把布萊法雷在諾曼底登陸后,提出的讓巴頓的部隊掉頭向北包圍德軍,最終打了個漂亮的法萊斯圍殲戰的點子,面無愧色地算到自己頭上,以及為給自己和自己的部隊爭功,多次要求艾森豪威爾改變既定的作戰計劃,以便能使作戰的重心向自己傾斜的過分舉動,都頗遭當事人和史家的詬病,使其本可更高大的形象因此大打折扣。
但這些性格上的弱點,是否真能掩去一位名將的光芒?在我寫下本文的題目時,我自己已在懷疑自己。盡管我并不認為蒙哥馬利是一位極富才華的將領,像朱可夫或古德里安那樣。但不能不承認,他恰恰是憑著他那不招人喜歡的性格中所具有的別人不及的特點:堅忍、冷酷、謹慎、穩重,在戰場上奪得了每個將帥都想得到的東西—勝利。而他所得到的,遠比那些平庸者更多。
由此我想到,沒有哪一種性格可以保證將帥們必勝,但任何重大的勝利,一定是將帥們的性格特點發揮(其智慧的發揮也受其性格左右)到極致的產物。性格即命運,名將們的命運,盡管各不相同,但無不由其性格所決定。既已決定,我等后人喜不喜歡已并不重要。對蒙哥馬利元帥,我們也只能做如是觀。他是吃了他性格中弱點的小虧,占了他性格中長處的大便宜的人。
責任編輯:何 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