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端背后,一箭雙雕
1894年,退居頤和園的慈禧太后迎來了六十大壽,由于慈禧太后之前從未過一個安穩的整壽,所以在內心里,過一個整壽就成了老太太內心最期待的一個愿望。
在以孝治天下的大清,慈禧太后慶祝壽誕不算過分,就算是尋常百姓人家的老太太,過個六十大壽還得大操大辦好好慶祝一番,全天下都是愛新覺羅家的,愛新覺羅家的老太太過一個六十整壽,那必須是普天同慶。在這種思想的指導下,光緒皇帝責成內務府和禮部具體操辦,而翁同龢執掌的戶部作為掌握財政的重要部門自然也是責無旁貸。在翁師傅賣力地投入到為太后萬壽慶典的資金籌措之中的時候,李鴻章提交了一份為海軍更新新式速射炮的資金申請:
“據北洋海軍提督丁汝昌文稱:‘鎮遠’、‘定遠’兩鐵艦原設大小炮位,均系舊式;‘濟遠’鋼快船僅配大炮三尊,炮力單薄;‘經遠’、‘來遠’鋼快二船尚缺船尾炮位。‘鎮’、‘定’兩艦應各添‘克虜伯’新式十二生特快炮六尊,‘濟遠’、‘經遠’、‘來遠’三艦應各添克鹿卜新式十二生特快放炮二尊,共十八尊,并子藥器具。又‘威遠’練船前桅后原設‘阿姆斯特朗’舊式前膛炮不甚靈動,擬換配‘克虜伯’十生特半磨盤座新式后膛炮三尊,并子藥等件。”唯恐戶部不肯撥銀兩,李鴻章提出了一個折衷方案:如果沒有經費購置上述的21門新式火炮,至少也先湊足經費為“定遠”和“鎮遠”配齊12門速射炮。
然而這道奏折上了后,得到的僅僅是“該衙門知道”的朱批,然后就是泥牛入海。翁同龢當然不會搭理李鴻章的這份要錢的折子。道理也很簡單:于公,洋務“后黨”集團重臣的李鴻章和清流“帝黨”集團魁首的翁同龢政見相左;于私,早年李鴻章的一紙《參翁同書片》流放了翁同龢的哥哥翁同書,氣死了其父親翁心存,令翁同龢家破人亡。因此于公事關“清流帝黨”和“洋務后黨”的路線斗爭,于私事關翁家和李家的家仇私怨,無論如何都沒有調解的可能。
甲午禍起三韓,在翁同龢的眼中與其說是國難,不如說是個機會,一個徹底扳倒政敵、于公掃清光緒皇帝親政之障礙、于私告慰父兄在天之靈的絕好機會。李鴻章面對日軍在朝鮮的步步緊逼而北洋軍力不足,主張借助外交調停避免戰爭。此舉在翁同龢為首的清流帝黨眼里卻是怯懦的表現。他們認為:退讓就是軟弱,只會讓倭寇欺我中華無人。
身為帝黨魁首,南清流領袖的翁同龢一方面鼓動手下的清流言官操控輿論大造主戰聲勢,另一方面積極影響自己的學生光緒皇帝決策對日開戰。文廷式、汪鳴鑾等“翁門六子”秉承老師的意志,不斷鼓動輿論、渲染主戰氣氛。言官御史們如同打了雞血,一意鼓噪主戰,其中以吏科給事中褚成博的折子最具代表。“島夷小丑,外強中干,久為寰海所共知……我中華講求海防已三十年,創設海軍亦七八年”北洋海陸軍“技藝純熟,行陣齊整,各海口炮臺船塢一律堅固……武備修舉,足以永靖海氛”,所以面對“區區一日本……應請旨飭李
鴻章速告日本以目前韓亂已定,令其克日撤軍,彼能遵約則已,若仍悖禮胡行,惟有決意主戰,大加驅剿……茍非李鴻章激發天良,感勵將士,恐此事終無把握”,要求光緒皇帝“嚴旨責成該大臣,妥為籌辦,不準稍涉因循”。
太后插手,“拔丁”未成
李鴻章樹大根深,輕易無法撼動,所以在張謇的建議下,翁同龢決定從削剪其海陸左右臂膀開始,主要目標就是北洋海軍提督丁汝昌。“高升”號慘案發生后,輿論主戰氣氛愈發濃烈,而丁汝昌率領北洋海軍數次出海巡敵未果更是令輿論的不滿情緒高漲,光緒皇帝寵妃珍妃的哥哥志銳上奏彈劾丁汝昌“帶船出洋,以未遇敵舟無以接仗,退守威海,借口固防,并欲告病求退,李鴻章亦未參奏。幸有統帶‘濟遠’快船之方伯謙,尚顧大局,船被重傷,猶復指揮兵士轟壞敵船,使海軍之氣不餒,較之丁汝昌之退縮何啻霄壤?”因此他建議“方伯謙即令其接統丁汝昌之船,如其能立奇功,即擢升其職,借此番振作整頓,海軍必無萎靡不振之弊。至丁汝昌等罪狀得實,則竟治以軍法,亦殺一儆百之意也。”
被激怒的光緒皇帝于1894年8月4日下旨:“丁汝昌屢被參劾,前寄諭令李鴻章察看有無畏縮怯敵事,著即日據實覆奏,毋得致誤戒機;如必須更換,并將接替統帶官員,妥善籌議具奏。”僅僅又過了一天,少年天子又追下一道措詞更為嚴厲的諭旨:“丁汝昌前稱追倭船不遇,今又稱帶船出洋,倘日久無功,安知不仍以未遇敵船為諉卸地步?近日奏劾該提督巽懦規避、偷生縱寇者,幾于異口同聲。若眾論屬實,該大臣不行參辦,則貽誤軍機,該大臣身當其咎矣。著接奉此旨后,即日據實電復,不得有片詞粉飾。”
8月10日,即北洋海軍第四次出海巡敵的第二天,日本聯合艦隊主力突然出現在威海灣,雖然在威海灣南幫炮臺群和北洋海軍留守艦艇的奮力抗擊下被迫撤退,可當日本艦隊出現在威海灣外的消息傳到北京城后,帝黨一片嘩然,先入為主地斷定這是因為北洋海軍的無能以及其提督丁汝昌的膽小怕事所致,甚至將北洋海軍主力8月9日出海巡敵的行動歪曲為避戰。
似乎是看出了皇帝陛下對丁汝昌的厭惡之心達到了頂點,8月25日,言官們針對丁汝昌的人身攻擊也達到了第一個高潮。志銳奏:“所謂‘老成’者遲緩耳,‘持重’者怯懦耳。丁汝昌如此玩誤,朝廷若不迅發明威,立正軍法,欲海軍得力,恐未能也。”侍郎長麟奏:“丁汝昌退縮不前,巧猾推卸,并未在海中一戰,但見日艦旗色,早已遠逃……”御史高燮曾奏:“日海軍勇,到處梭巡;我海軍怯,一意畏避;遂致海道為其所阻。夫我軍之所以怯非水師盡無用也,提督不得其人,斯軍士不免遷延觀望……為第一重門戶計,請皇上整頓海軍,更易提督。”
8月2 6日,皇帝上諭革去丁汝昌北洋海軍提督一職。“海軍提督丁汝昌著即行革職,仍責令戴罪自效,以贖前愆。倘再不知奮勉,定當按律嚴懲,決不寬貸。”8月27日嚴諭李鴻章:“迅即于海軍將領中遴選可勝統領之員,于日內復奏。丁汝昌庸懦至此,萬不可用,該督不得再以臨敵易將及接替無人等詞曲為回護,致誤大局”。清流黨的“拔丁行動”勝利在望。然而,早已歸政養老頤和園的慈禧太后此時突然過問此事,明確表態不支持撤換丁汝昌。9月1日,光緒皇帝收回上諭,第一次“拔丁行動”失敗。
二次“拔丁”,再次失敗
1894年9月17日大東溝海戰剛剛落下帷幕,尚不知道戰況如何的北京城軍機處卻因為9月15日平壤陷落討論著對李鴻章和淮系陸軍的處罰事宜。翁同龢在當日的日記中是這么記錄的:“辰初上至書房,發看昨日三電,戌刻一電則平壤告不能守,云敵在高山架炮俯擊,
人馬糜爛也。旋至樞曹會看事件,高陽(李鴻藻)抗論謂合肥有心貽誤,南皮(張之萬)與爭,他人皆不謂然。余曰高陽正論,合肥事事落后,不得謂非貽誤,乃定議兩層:一嚴議,一拔三眼花翎、褫黃馬褂,恭候擇定。”最后光緒顧及了李鴻章的薄面,選擇了后者,下旨拔去李鴻章的三眼花翎,收回黃馬褂,以觀后效。
初步取得對李鴻章打擊成功的翁同龢于9月30日領受了一個讓他非常興奮的差事—“馳赴天津詣鴻章問策”。面對這種當面羞辱李鴻章的機會,翁同龢自然不會放過。在天津,面對翁同龢北洋海陸軍無用的責問,早就憋了一肚子怒火的李鴻章瞬間爆發:“(你翁同龢)總理度支(戶部),平時請款輒駁詰,臨事而問兵艦,兵艦果可恃乎?”翁同龢回答:“計臣以樽節為盡職,事誠急,何不復請(我管財政,自然只有節約才是盡職,海軍的申請如果真的緊要的話,你為什么不多申請幾次呢)?”聽到如此恬不知恥的回答,李鴻章大罵道:“政府疑我跋扈,臺諫參我貪婪,我再嘵嘵不已,今日尚有李鴻章乎?”原本就理虧心虛的翁同龢被李鴻章的這句怒吼憋得啞口無言,掃興而歸。
11月16日,登陸花園口的日軍向旅順緊逼,旅順告急,翁同龢讓光緒皇帝相信旅順危急的原因是丁汝昌統帶北洋海軍不得力,未能阻止日軍登陸。因此下發上諭:“近日旅順告警,海軍提督丁汝昌統帶師船,不能得力,著革去尚書銜,摘去頂戴,以示薄懲。仍著戴罪圖功,以觀后效。”
旅順失守的消息傳到北京后的11月26日,上諭以救援不力為由將正在威海布置防務的丁汝昌正式革職。11月27日,安維俊再次串聯60多名御史,遞上了言辭荒誕無賴卻殺氣騰騰的奏疏:
“頃聞旅順失守,固由陸軍不能力戰,亦緣海軍不肯救援,致敵水陸夾攻,得逞其志耳。丁汝昌一切罪狀,屢經言官彈劾,早在圣明洞鑒之中。”“該提督方安然晏坐于蓬萊閣重帷密室之中,妻妾滿前,縱酒呼盧,而視如無事。在該提督誕妄性成,且自謂內有奧援,縱白簡盈廷,絕不能損其毫發。而軍中輿論,則謂其外通強敵,萬一事機危急,不難借海外為逋逃藪。”請旨另簡海軍提督,再將丁汝昌鎖拿進京,交刑部治罪,以申公憤而警效尤。
得知丁汝昌將要被鎖拿進京問罪的消息后,戴宗騫聯合劉步蟾等威海海陸軍眾將聯名致電李鴻章,要求留用為人和藹敦厚,在威海人望頗厚的丁汝昌:“丁提督自旅回防后,日夜訓練師船,聯絡各軍,講求戰守,布置一切,正仗籌畫,若遽進京,軍民不免失望……丁提督表率水軍,聯絡旱營,布置威海水陸一切,眾心推服。今奉逮治嚴旨,不獨水師失所秉承,即陸營亦乏人聯絡,且軍中各洋將,亦均解體。”
面對來自前線的“民意”,光緒皇帝妥協了,12月23日,下發了語氣明顯偏軟的上諭:“丁汝昌著仍遵前旨,俟經手事件完竣,即行起解,不得再行瀆請。”等于默認了丁汝昌留任北洋海軍提督的事實。二次“ 拔丁”行動又告破產,然而可憐的丁汝昌也已經注定走上絕路無法挽回,最終在1895年2月17日北洋海軍覆滅前夕自盡于劉公島。
議和前后,小人嘴臉
1895年2月22日,李鴻章奉旨進京,將要領受赴日和談這一千古艱難之事,為了讓這位“ 清流黨”眼中最合適的替罪羊能甘愿出行,光緒皇帝賞還了原先被拔去的三眼花翎和黃馬褂,開復一切處分,授頭等全權大臣。
乾清宮大殿之上,面對光緒皇帝“如何與日本議和”的問詢,李鴻章非常為難地表示:“割地之說不敢擔承,假如占地索銀,亦殊難措,戶部恐無此款。”此時翁同龢的無恥勁又不合時宜地冒了出來,身為戶部尚書的他立刻接茬:“但得辦到不割地,則多償當努力。”(只要不割地,再多的賠款戶部都能想辦法)
在北洋海陸軍亟需銀子的時候,身為戶部尚書的翁同龢既不關心也沒興趣設法籌銀,而如今北洋海陸軍敗績要談賠款的時候,身為戶部尚書的翁同龢跳出來拍胸脯保證戶部有辦法能籌到錢,小人嘴臉表露無遺。李鴻章決定當著皇帝和皇太后的面報復一下翁同龢,遂提議讓翁同龢也作為議和大臣隨他一起去日本陪靶,沒想到李鴻章玩這手的翁同龢當即慌了手腳,使勁搖頭推辭“若余曾辦過洋務,此行必不辭,今以生手辦重事,胡可哉?”以自己沒辦過洋務為由把自己的責任摘了個干干
當李鴻章費盡心力忍受著日方的刁難將最終得出的議和條款提交御前討論之時,戰前慷慨激昂的翁同龢此刻也只有能力在日記中留下“不欲記、不忍記”六字而已。在和李鴻章的權力斗爭中翁同龢勝利了,他成功地報了當年李鴻章彈劾其兄翁同書、氣死其父翁心存的家仇,并通過所掌握的輿論話語權給李鴻章扣上了“漢奸”和“賣國賊”的帽子。不過,在某種意義上,不分國恨家仇,為報家仇而不顧國難,甚至利用國難報家仇的人才是甲午戰爭真正的民族罪人。
責任編輯:何 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