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殺人立威
張作霖離世,奉軍眾多將領推舉張作相承繼大位。但張作相稱,如果老帥壽終正寢,他肯定同意接位;但現在,老帥死得這么慘,他怎么能忍心呢?因此,他力推張學良接班。
這里實際存在一個問題,為什么張作霖橫死,就一定要張學良接班呢?按正常邏輯,正因為張作霖死得突然,局勢紛亂,才更需要張作相這種老臣出來彈鎮局面。形勢危急,反要推出黃嘴小子來主事,這是什么道理?可是,老將張作相,就這樣利用眾人的惻隱之心,把張學良扶上了帥位。
據張學良講,在張作霖面前,老伙計張作相一向十成忠誠敬服。一把年紀了,張作霖依然會像罵孩子一樣罵他,他就乖乖站著聽,毫無怨意,從無叛意,一生如此。張學良90歲時在自述中還說,父親并沒有提拔他,而是張作相在一路提拔,由營長而團長,由旅長而師長—張學良這樣說,好像他根本不認識張作霖似的。
對此,自述主撰者唐德剛認為,張學良生為“東北王子”,“上無其心難測的上司,中缺爭權奪位的同僚,下面多的是忠心耿耿的死士部屬;日常行政處事,一切為國、為民、為公、為系,也就是為著自己。他沒有搞勾心斗角之必要,因此他也就沒有做小政客的歷史磨煉了?!庇墒牵频聞偸①潖垖W良一直保持“赤子之心”,到90高齡,仍未褪色。
唐先生好口德,說“赤子之心”。和平時期,你有“赤子之心”,當個吃喝玩樂不害人的富二代,當然不錯。可是,你接手的是一座擺滿火藥桶的活火山,你“赤子之心”,怎么可能應付這樣的危局?
郭松齡是張學良的軍校老師,后來兩人一起升任旅長。張學良整天忙于玩樂,不常在軍中露面,于是兩個旅都由郭松齡管理。郭每發布一道命令,都是一式兩份,同時給郭張二旅,下面署名張學良和郭松齡,然后只要郭一人蓋章即可生效。
張學良的這副德性,在奉軍中不是秘密,因此,張作霖留下的若干重臣打心眼里瞧不上他,也就毫不奇怪了。其中,總參議楊宇霆與黑龍江省長常蔭槐表現得最為明顯。戢翼翹說,張作霖一直重用楊宇霆,因為楊的政治外交手腕很高明。楊曾留學日本,有許多日本人給他提供情報,所以他能抓住日本人的要害。“九一八”事變之后,日本軍人在張作霖遺留的檔案中發現,日本多位要人從楊宇霆手中拿錢。張作霖對楊完全信任,政治方面與各省聯絡,外交方面與日本交涉,財政方面大筆支出,楊都可自行決定,很多事張作霖并不知道。辦好了,皆大歡喜;辦不好,有人攻擊,張作霖還會替楊頂包:“這是我做主的?!?/p>
作為楊宇霆的親信,戢翼翹說,楊對張家忠心耿耿,絕無篡位野心。因此,張學良殺楊,是公報私仇,因為當初郭松齡兵敗,是楊宇霆建議直接槍決的。當然,戢也承認,張學良主政后,楊還按老一套辦法做事,也是自取死道。比如,常蔭槐在黑龍江擴充山林警備隊,從日本購買兩萬支步槍,事前竟然沒有告知張學良。張召楊詢問,楊大咧咧地說:不錯,是我答應買的。楊宇霆可能誤以為依然是張作霖時代呢,他還可以事事做主。
王鐵漢則強調,張學良極不喜楊宇霆的個性,對此張作霖也心知肚明,當年曾煞費苦心拉近他們之間的關系,如讓楊出任四方面軍軍團長,輔佐張學良主持軍務,以期他們合作無間,可惜最終無果。王鐵漢說,楊宇霆傲慢,常蔭槐跋扈,把張學良視為暗弱的紈绔,極度蔑視,以致言語態度毫無顧忌。在對南京與對日本關系問題上,張學良和楊宇霆分歧嚴重,他們曾有過一段對話,楊說:“你走你的中央路線,我走我的日本路線,兩寶總有一寶押中,不是很好嗎?”張學良則問:“如果是你的一寶押中了呢?”楊宇霆頓時瞠目不知所答。
今天去沈陽參觀大帥府,導游會重點告訴你,張學良是在大青樓的哪個位置,亂槍打死了楊宇霆和常蔭槐。古有康熙擒鰲拜,這是世襲政治必然要發生的血腥插曲。新主有權無能,無力擺平日常事務,只好對“攝政”一忍再忍,實在忍無可忍,就利用權力殺人??梢哉f,張學良殺楊宇霆,與日后西安事變抓蔣介石,是同一邏輯藤條上結出的不同苦瓜。
尋找父親替代者
殺人立威不難,但應對復雜局面,張學良就顯得吃力了。尤其是日本人對東北窺視日久,步步緊逼。張學良應該自知,他沒有辦法掌握父親的那種平衡術。因此,在內心深處,他一定有恐懼,這樣,渴望一位父親的替代者,就成了理所當然的事情。放眼望去,蔣介石或許可以依靠。因此,在東北易幟這件事上,民族大義之外,或許還可以解讀出張學良的一個心理秘密,是他自己都未必意識到的:他在尋找一位可以替他做主的“父親”。
當然,南京方面為易幟也做了大量的工作,蔣介石的心腹吳鐵城,曾長住沈陽,與張學良深入交流,并大筆花錢,與張的部下廣交朋友。而且,顧維鈞還曾向唐德剛透露,蔣對張,曾暗許數百萬之巨,先付半數,余款等亂平再付。
但無論如何,東北易幟,實現國家統一,是張學良人生最大亮點。這一點,也讓他的歷史地位超越了張作霖。1928年12月29日,張學良通電擁蔣,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中華民國陸??哲姼笨偹玖?。這時,胡適給他寫信潑冷水,警告他不可不把一些根本問題細細籌慮,“凡執事不敬,未有不敗亡的”。胡適所料不差,3年后,日軍發動“九一八”事變,東北轉瞬陷于日軍之手。張學良晚年一再聲明,“九一八”發生時,南京中央政府及蔣介石并沒有命令他不抵抗,“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指令是他自己發出的。他心里打的算盤是,以往中日發生沖突,最后都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完全沒有料到這一回日本軍人居然來真的,直接占領了東北全境。
日本人敢于下手,可能也是覺得弱主可欺。事實上,“九一八”事變并非得到日本政府的指示,而是關東軍少壯派軍人擅自發動的,是“以下克上”的試探性舉動。他們也沒有想到,張學良會像綿羊一樣全無抵抗。得手后,日本政府在驚喜之下,才追認這些膽大妄為的軍官們行動合法。
當時,張學良拒戰的另一個原因是蔣介石在1931年12月15日下野。張學良易幟,首先是出于對蔣的信任,現在蔣下臺,他感覺自己像是遭到拋棄的孤兒。而且,張學良得知,孫科就任行政院長后,與日本犬養毅內閣秘密接觸,有一項驚人的動議,由國民黨元老居正出任東北政務委員會主席,促成日本分階段撤軍,同時查辦張學良,整理東北各省行政。這樣,實際上就變成了搶奪地盤,把張學良當犧牲品。盡管此密約最后未獲日本同意,但張學良還是被嚇壞了。
誰都清楚,論武器裝備,論兵將士氣,東北軍遠不是日本關東軍的對手。死守沈陽或錦州的結果,只能是全軍覆沒,這是張學良不可接受的。與此相似,蔣介石從來沒有賣國居心,但他遲遲不肯對日全面開戰,也基于同樣的理由,實力不如人,一旦動手,就必須做好全面
犧牲的準備。因此,張學良強調,寧為玉碎,不為瓦碎。意思是說,全國全面抗戰,大家一起赴難這沒問題,東北軍還會責無旁貸充當先鋒;但現在,中央并沒有全面抗戰的決心和計劃,只讓東北軍單獨犧牲,他不接受。
這里有個小插曲,“九一八”后,關東軍司令本莊繁特意把張學良家的金銀財寶古玩字畫等等,裝了滿滿3列火車,送到北京。日本人講究,張學良卻非常生氣:這不是侮辱我嘛,要還,把東北還我,還這點東西算什么?拉回去!辦事人為難,張學良就怒了,說:“你們不拉回去,我馬上一把火給燒了!”辦事人這才同意拉走,但東西并沒有送回沈陽,最后不知所終。據分析,可能是被辦事人私分了。這個小故事,或可進一步證明唐德剛先生所言的“赤子之心”。
“九一八”發生時,胡適對張學良還沒有完全失望,說“少年的得志幾乎完全毀了他的身體和精神,壯年的慘痛奇辱也許可以完全再造一個新的生命”。胡適勸張學良出國學習,看看西方領袖是如何管理現代國家的,但張學良沒有同意。兩年后,日軍西進,不到10天時間即攻陷熱河。因為熱河人民痛恨省主席湯玉麟暴虐,竟然熱茶熱飯迎接日軍。此前,胡適多次勸張學良,應把湯玉麟免職,可張學良只一味虛與委蛇,不肯付諸行動。胡適在日記中這樣痛責張學良:“國家大事在這種人手里,哪得不亡國!”
胡適隨后在《獨立評論》上發表文章,給張學良擬出五大罪狀,其中有:庇護湯玉麟,任其殘害人民,斷送土地;有充分的時間,卻不做充分的準備保衛熱河;事情緊急,卻不親赴前線督師,事敗又不引咎自譴;生性多疑,手下無一人肯負責任。最絕的是,文章寫好,胡適還托人把原稿送給張學良看。至于張學良當時有何反應,史料未見記載。
西安事變動機為何
西安事變中的張學良,到底想干什么?是要抗日打回老家去?可1931年“九一八”時,有大把的機會和日本人血拼到底,他都放棄了,為什么到1936年,卻突然干勁十足了呢?或者,他受騙了嗎?可直到90歲,他依然在自述中稱,一生最佩服的人就是周恩來。
關于西安事變,大陸研究者眾多。“西安事變促成了全面抗戰”這種流行的斷語并不準確,因為史料已證明,南京中央政府早已制定了全面抗戰計劃,只是一時沒有下定決心而已。張學良也會同意,地位不同,決策選擇就不同?!熬乓话恕睍r,他是東北主政者,清楚全局
形勢,了解艱難程度,因此才決定不予抵抗。而率部退居西北后,他不再負全局責任,就可以像當年批評他的人一樣,整天把“抗日”掛在嘴邊對蔣介石施壓了。而蔣則對全局有清醒認識,了解中日武力差距之懸殊,明白國內分裂之現狀,知道一旦全面開戰,這片土地和這個民族將付出何等慘痛的代價,他不能不慎。事實也證明,蔣介石一點都不悲觀,抗戰的進程,比蔣介石設想的更為艱苦卓絕。
90年的歲月,肯定讓張學良大徹大悟了,因此,在自述中,論及發動西安事變的動機,他給出的答案幾乎像個玩笑。他對唐德剛說,他的弱點是一輩子沒有上司。唐問:老帥不是嗎?張答:他是父親,父親與上司畢竟不同。唐又問:蔣介石呢?張笑了:所以,他對我發脾氣,我就把他抓起來呀。難道說,這就是他發動西安事變的基本動機?
張學良在自述中交代,抓蔣前夕,部下于學忠問:“抓容易,可是將來怎么放呢?”張學良答:“現在不能考慮到那許多,先抓起來再說?!币簿褪钦f,沒有計劃,沒有主張,只要先把這個敢對他“發脾氣”的所謂上司弄啞火就好。抓蔣,牽起了多么大的風波,日本方面,中共方面,南京方面,甚至包括斯大林和第三國際,多少人在思謀,在奔走,在徹夜研判,半個世界像一部大機器在高速運轉,可圍繞的核心,居然是張學良的“不高興”。
張學良描繪他與蔣介石爭吵的場景很傳神:“我跟蔣先生痛陳吶,蔣先生也罵我,罵得很厲害的!他一句話把我激怒了,我真怒了,就因為學生運動時候,他說用機關槍打,我說機關槍不去打日本人,怎么能打學生?我火了,我真火了,所以這句話把我激怒了?!?/p>
也許,張學良之怒,還因為他失望地發現,原來蔣介石并不是可以替代父親的那個人。因此,他自述中的“發脾氣”一說顯得較為可信,而其他各種陰謀論,包括說張學良是中共秘密黨員等,都是倒果推因,追求一種“歷史合理主義”,即試圖把歷史進程編織成一條環環相扣的因果鏈,卻無法接受偶然因素對歷史的影響和塑造。
當然,張學良再老頑童,也會知道,如此重大歷史事件,背后潛藏的動機如此簡單,沒有人會相信的。因此,他補充道,他與蔣的矛盾,就在于4個字兩個詞的先后順序,蔣堅持“安內攘外”,而他主張“攘外安內”。
張學良早就明白自己錯在了哪里,也知道自己給族群帶來過何等的災難,他無顏見江東父老,這才是他獲得自由后一直不肯返回大陸的根本原因。西安事變發生時張學良36歲,他在自述中說,他的一生,在這一年就已經結束了。
責任編輯:何 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