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_宗爭 供圖_姬十三
從乖學生到在線教育的引領者
——專訪果殼網CEO姬十三
本刊記者_宗爭 供圖_姬十三
你可能不熟悉姬十三,但你一定聽說過果殼網,這個網站的創始人,正是姬十三。
1月7日的下午,北京正被霧霾天困擾著,去年此時,已經落下了初雪。下午,我走進了位于“郎園vintage”的“果殼網”辦公室。辦公室大得不可思議,但我很快發現了其中的端倪——很顯然,這里曾經是個紡織或制造車間。這個曾經的體力勞動工作間如今轉化為腦力勞動者的聚集地,頗有點時過境遷的意味。格局沒變,甚至還保留了裸露的線路。不過,其它一切則展現出“果殼”的特點。一塊滿是涂鴉的黑板矗立在入口,圓形臺基圍起的休息區隨意放著彩色椅墊,甚至還有一只瑜伽球和東倒西歪的毛絨玩具熊。
姬十三并不難認——黑框眼鏡和一張能夠抵擋歲月刻劃的娃娃臉——他的面孔多次出現在各種媒體上,此刻他與一眾人歪在休息區中,貌似開會,卻時不時擺弄著手機,慵懶閑適。
采訪時間還沒到,我在辦公室里閑逛。我注意到一間由透明玻璃墻圍出的會議室,玻璃上有如密電碼般排列著數以百計的小色塊,正疑惑間,聽到旁邊有人解釋,這是《物種起源》中的一章,每個色塊代表一個字母。
發話者正是姬十三,果殼網的CEO。
我說我知道,這叫聯覺,也叫通感。寫《洛麗塔》的美國作家納博科夫就有這種能力,能看到字母的顏色,他的妻子和兒子也有。據說每23個人中就有1個具有這種能力。只不過我從來沒有見過用聯覺能力轉換出的文章。這些都是我從果殼網上學到的,而果殼網,是你創立的。
我問姬十三:你有這種能力嗎?
姬十三答,沒有。
看來你是個普通人,那我們可以聊一聊了。
2月4日,姬十三回到浙江老家,他在微信中寫道:
一旦起霧,島與島之間的聯系就被切斷。人們被困在原地,像被撥亂的蟻。這就是群島生活。
姬十三曾經就是小島上的一只蟻。
他的島,在浙江省舟山市沈家門鎮。舟山就是個島,沈家門面臨東海,背靠青龍、白虎兩山,據稱是全國最大的天然漁港,其實不過是一條長約十里,寬約半里的天然港灣。
姬十三說:自己是個標準的小鎮青年,而小鎮青年的特點就是,成長環境閉塞,基本依靠自我進行啟蒙和教育。
那時候,他還沒有現在這個人盡皆知的筆名,他叫嵇曉華,而不是姬十三,在沈家門鎮第五小學讀書。放學后的第一件事不是回家,而是到小書攤上花上五分錢讀上幾個鐘頭的小人書。后來這個價格開始翻倍增長,從五分漲到一毛、兩毛,嵇曉華也依靠金庸的武俠小說完成了他的文學和人生啟蒙。

姬十三漫畫像,他肩上的松鼠,象征他創辦的“科學松鼠會”科普網站。
我打小是個乖學生,回家先寫完作業后吃飯,考試落到年級10名后會痛哭流涕,和女生說話臉紅有賊心沒賊膽,老師吩咐點什么,一定戰戰兢兢完成。我就是校園里那種最古典派的良民,腦門上好像寫了兩個大字,“順從”。
嵇曉華一直是個乖孩子,他的身上幾乎呈現出那個時候“好學生”的所有特質:沉默寡言,按時完成作業,積極準備考試,成績優異,還是“三道杠”大隊長……唯獨有點偏科,喜歡語文不喜歡數學,究其原因,還是緣自語文老師與數學老師不和,而他又頗受語文老師的喜愛,恨屋及烏,莫名其妙地被連累了。
盡管不喜歡,嵇曉華的數學成績卻并不差。他四平八穩地過渡到中學階段,也拿了幾個競賽的獎項。直到文理分科時,他才開始考慮“人生要往哪里走”的問題——分科考試的結果,他的文科成績為全校第一,理科全校第五。
學理可以轉文,學文就不能再轉理了。在“數理化拯救世界”的時代,嵇曉華遵循著這樣幾乎不用思考的簡單邏輯,選擇成為一名理科生,依舊他循規蹈矩的生活。
再后來,他考上了中科大(中國科學技術大學),依舊內向、迷茫甚至自閉。接著,他又考上了復旦大學的碩博連讀。我之所以用如此迅捷的方式來描述他這段在許多人看來極其悲壯的求學之路,是因為它的確乏善可陳。我敢于這樣判斷,是因為我也走過同樣的路,心有戚戚焉。
姬十三說:那段日子,我一直窩在復旦的某個實驗室,大部分時間與大白鼠為伍。我熟悉它們的習性甚至妊娠期,能用30秒時間把它的腦袋斷下剝出完整的腦,然后切成薄片放在顯微鏡下用電極記錄細胞放電,日復一日。我是個普通的實驗室男,每天配溶液,做實驗,整理數據,閱讀文獻,離學校里熱鬧的活動很遠,實驗室幾乎就是我全部的人際關系。
他仍然不是“姬十三”。
從幼兒園到博士,這就是“中國好學生”嵇曉華前三十年的事,他完成了中國大多數家長對于兒女的期待。他當然可以順遂這樣的期待,繼續往下走,但他沒有。
采訪的過程中,姬十三幾次表示出疑惑:需要問得這么細嗎?我回答說當然。誰知道姬十三背后藏著個什么樣的嵇曉華呢?
小時候特別乖,長大后就有點出格。
姬十三這樣總結嵇曉華走過的日子。
大都會上海還是打開了小鎮青年的心扉,鐵證就是,他交到了新聞系的小女朋友。2004年底,為了討好新結交的女朋友,他開始以“姬十三”的筆名發表文章,炫耀的同時還能賺取豐厚的稿費。
姬十三橫空出世——這個橋段總令人想起戴面具的佐羅,手持利刃的神秘角色。
新聞系的女友自然瞧不上普通的刊物,她喜歡《三聯生活周刊》,姬十三就得想盡辦法讓自己的稿件得以發表。他花了很多時間來琢磨科普寫作的思路和技巧,他能夠借著時事的由頭對其中的某些事件進行科學分析,能夠搞笑、調侃那些一本正經的科學家和科學原理。如今果殼網上諸多的文章在某種意義上也承繼了姬十三的風格,輕松詼諧而不失科學嚴謹。
2004年到2008年,整整四年,姬十三已經成為了小有名氣的科普作家。
這其間發生了三件事:一是他的女朋友離他而去,他重新成為一名單身漢——這也導致了2011年11月11日他在網絡上公開征婚,但至今未果;二是2007年他順利博士畢業,并且經過一番不太激烈的思想斗爭之后,放棄了出國進修和繼續科研工作的打算,選擇成為一名自由撰稿人;三是2007年9月25日,美國哥倫比亞廣播公司推出了一部以“科學天才”為背景的情景喜劇《生活大爆炸》。
前兩件人生中的大事,意味著安分守己的嵇曉華華麗地變身了;最后一件則成為影響姬十三的背景音樂。
中國廣大的博士生,同樣面臨著巨大的就業壓力,他們可能的就業方向,一是憑借高學歷尋找一份與專業無關的職業,那將面臨著工作與科學徹底分道揚鑣的窘態;二是進入高校或研究所繼續從事研究工作,但很可能會被身不由己的枯燥實驗磨掉最初對科學的激情。
在“相濡以沫”與“相忘于江湖”之間,姬十三選擇了一條中間路線,看起來他似乎離科學更遠了,實際上卻是更近了。
姬十三的科普作家當得不錯,名氣和稿酬讓他在上海生活得挺滋潤。但姬十三已經不是嵇曉華了,他無法忍受“現在就能看到十年后自己的樣子”的生活,他要冒險改變,用那句口號式的宣言——沖破傳統觀念的束縛。
2008年3月13日,姬十三只身來到北京,接待他的是三個慕名而來的朋友,其中一位這樣回憶道:“那個時候的姬十三,或許在上海還算是一個有名的專欄作家,但是在北京,他誰也不是。”姬十三此行的結果,是創辦了“科學松鼠會”——一個將中國最頂尖的科普作家網羅其中的群博客。之所以叫這個名字,按姬十三的說法,“科學就像難以開啟的堅果,雖味美卻不易入口,我們希望自己能夠像松鼠一樣,打開科學的堅硬外殼,讓人們領略到科學的美妙”。
當年11月揭曉的德國之聲全球博客大賽中,科學松鼠會榮膺“最佳國際博客”和“最佳中文博客”雙料大獎。次年,姬十三僅集四人之力,成功舉辦了“2009科學嘉年華”,將科學松鼠會的影響力推向頂峰。隨后,“科學松鼠會”躥紅,入選2008年度中國十大科普事件;松鼠會策劃出版的科普文集《當彩色的聲音嘗起來是甜的》獲第五屆“國家圖書館文津圖書獎”;同年5月,科學松鼠會更是被《南方人物周刊》評為2009“中國驕子”青年領袖。

姬十三:讓科學流行起來。
公益性質的“科學松鼠會”叫好不叫座,沒有任何贊助和收益,令姬十三陷入了另一個窘境。“科學松鼠會”需要持續生存的養分,僅僅依靠公益活動形式無法反哺自身,否則難以為繼。
2010年11月,獲得摯信資本百萬美元投資的“果殼傳媒”宣布成立,“果殼網”正式上線,這是一個更具互動性和趣味性的泛科技主題網站,從名稱上就看得出與科學松鼠會的密切關系,當然,莎士比亞的另一句話也許是果殼網的更好注解——“即便我身處果殼之中,仍自以為是無限宇宙之王。”
姬十三從神經生物學博士、科普作家到新媒體CEO的三級跳走得有條不紊,我問他,你是不是早有預謀,一切盡在掌握?
人總有些YY的想法,但每隔一段時間這些想法就會被改變或忘卻。
姬十三用了YY(意淫)這個詞,在網絡上,它表示美好但不切實際的幻想。
YY的想法自始至終都存在。
小時候看武俠,他希望自己能行俠仗義。
剛讀博那會兒,夢想能得諾貝爾獎,改變人們對生命的認知。
后來,他希望成為一流的科普作家,藉以寫作傳世。
2005年,姬十三在小書攤上淘到一本書——《泡沫:“搞笑諾貝爾”面面觀》,令他第一次接觸到美國的搞笑諾貝爾獎。這本小書后來一直塵封在他的書箱里。
2011年,果殼網與浙江省科技館合力創辦了“菠蘿科學獎”。姬十三想起當年那本書,翻箱倒柜地找了出來,他在扉頁上意外地發現了自己當年留下的筆跡——“我希望多年以后,我也能辦一個類似的活動?!?/p>
這大可以看做一個夢想成真的故事,結局也異常圓滿。但其實,這兩件事之間的聯系并不像我們記述出來的這樣明顯,這并不是一個“發愿——努力——成功”的故事,純屬意外。
“許多想法和目標,當你直接奔著去做的時候很難。但五年或十年之后,結果是,它們可能不知不覺地被接近或實現了?!?/p>
嚴格意義上講,果殼網與學校教育沒有直接的關系。它的特點在于,它與生活世界中的事件幾乎是無縫結合的。2011年,日本地震引發福島核電站發生泄漏,中國民間一度有食用碘鹽可抵御輻射的流言,果殼網的“謠言粉碎機”欄目因此推出了地震特輯,專業解讀,提出科學應對之法。網絡上有“日本地震線下火了鹽,線上火了姬十三”的說法。而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假如你最近在關注電視節目,會發現江蘇衛視一檔叫《最強大腦》的欄目正在熱播,而它正是果殼網參與策劃并合作完成的。
姬十三自己也這樣說:“我從來沒想過我這是在做教育。我沒有傳道授業的情懷。”
教育的內涵太豐富了,姬十三說,與其說果殼是在開展教育,不如說是在幫助學習。
“果殼網是新媒體,它的作用是傳播,是知識的傳承和分享,而我們對自己的定位是媒體人。傳播與學習是一個硬幣的兩面,在適當的條件下,學習與傳播能夠相互轉化。我們思考的是,如何有效地將科學技術領域里的事傳播開來,如何用互聯網產品來成就這個想法?!?/p>


果殼網員工們的工作天地
果殼網的創立基于一個很簡單的邏輯:中國有大量的理科生,至少擁有理工科背景的人群占大多數,果殼網以他們為目標群體,自然不會缺少用戶。當然,事實上,果殼的注冊用戶不僅僅是理科生,還有相當數量的文科生。像姬十三期待的那樣,果殼網正在形成屬于自己的獨特文化氛圍,正如備受追捧的美劇《生活大爆炸》,你也許有些地方永遠看不懂,但這不影響你樂在其中。
讓果殼與教育真正掛上鉤的事件是MOOC。
姬十三大力推舉MOOC,作為神經生物學的博士,他的博士研究專業方向就是“學習與記憶”,他拋出諸如“大腦前額葉皮質”一類的詞,著實唬住了我。簡言之,他研究的就是人為什么和怎么樣學習和記憶。這或許是他大力推舉MOOC的淵源之一。
2012年底,有一位果殼用戶向果殼網提出申請,想要組建一個MOOC小組,因為他自己就是一個MOOC課程的重度用戶,已經拿到了二十多個證書。他希望通過小組聚集更多的人一起學習,結果可想而知,果殼網馬上批準了。
這個小組用了短短幾個月時間就達到了上萬人,姬十三驚訝地發現,竟然有那么多人在系統學習國外課程,這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
“果殼網做了很多年的傳播,效率低,高舉高打推出了很多概念,但卻得不到用戶的響應?!盡OOC的出現無疑是個絕佳的契機,它甚至天然地規避了很多商業風險。
于是,果殼開始深入了解這個新興的特殊群體,參加他們的線下聚會,挖掘他們的學習需求。
在公司推進、個人興趣、用戶需求三方面的合力下,2013年5月,果殼網推出了專門的社區:MOOC學院。它不僅滿足了原有用戶的相關需求,也令更多人開始了解、熟悉這種學習模式。
《紐約時報》稱,2012年是“MOOC元年”,斯坦福大學校長約翰·亨尼斯將其比作教育史上“一場數字海嘯”,MOOC平臺之一的Coursera在短短二年時間內就收獲了1600萬名用戶。統計數字的迅猛增長令享受著地廣人稀待遇的美國人太過于興奮,但他們可能高估了MOOC的能力和影響力。
據粗略估計,中國的MOOC學習者約有30-40萬人,其中,果殼網的MOOC學院囊括了其中的30%-50%。根據果殼網去年年末對MOOC用戶所做的調查,學習者中,學生占了55.54%,在職人員40.34%,超過八成的學習者擁有本科及以上學歷。顯然,MOOC學習者多屬社會中的精英人群。即便如此,能夠全部完成自己所選課程的人卻僅占6%,一門都沒有完成的占將近七成。這也決定了,至少在中國,MOOC在短時期內出現用戶數量井噴的可能性并不高。
因此,當國內媒體在去年大肆渲染MOOC時代終于到來,預測其將在中國引起軒然大波,甚至取代傳統教育模式的時候,手中握有扎實數據的姬十三只是穩坐釣魚臺,按兵不動。果殼網在默默地打造一個供MOOC學習者交流的服務平臺,姬十三表示,短時期內,果殼將會按部就班,不會有大的動作,也沒有考慮打造自己的MOOC課程。
姬十三說,互聯網具有抹平地域限制的能力,這是在線教育現在所展現出的最重要的特點。在未來,優質的教育資源將會得到更好的配置,劣質教育資源必然會受到排擠。
他恰好看到我放在采訪本旁邊的Kindle,跟我談起了書。聽起來他對紙質書的未來十分悲觀,他認為,紙質書會逐漸被其它介質所取代,最終會成為被少數人所擁有的奢侈收藏品。這點我贊同,書的功能是被閱讀,只要能夠完成這個過程,以什么介質存在并不是決定性的。
據此,我認為他對于傳統教育的看法應該也不會特別樂觀,結果卻出人意料。
“人的智力有差異,思維模式不同,需求、目標也不同,在條件許可的前提下,必然會出現不同的學習方式和平臺,以供學習者選擇。”姬十三認識幾個MOOC的學習者,都是中學生,他們學習MOOC的理由就和其他人不太一樣,MOOC課程比較初級,相當于大學入門的水平,他們通過慕課來了解國外的大學,同時也練習英語口語,為今后的留學之路做準備。
學校教育有它不可替代的一面,在線教育亦有它的優勢,傳統教育模式當然不會消亡,未來的教育模式一定是混合的。
挪威人愛吃鮮活的沙丁魚,但沙丁魚不愛動,被捕上來不久就會死。于是漁民將一條鯰魚裝進了裝沙丁魚的魚艙,鯰魚進入魚槽后,由于環境陌生,便四處游動。沙丁魚見了鯰魚十分緊張,左沖右突,四處躲避,加速游動。這樣沙丁魚缺氧的問題就迎刃而解了,沙丁魚也就不會死了。這就是管理學界有名的“鯰魚效應”。
我原本認為,姬十三也許可以算得上這樣一條鯰魚,但他否定了,他說:“MOOC或許可以稱得上是這樣一條鯰魚,它能夠為教育帶來新鮮的氧氣,加速教育資源的優化配置?!蔽磥淼腗OOC會發展成什么樣,誰說得準呢?
“知識多元化,學習立體化?!奔f,這就是果殼一直所堅守的原則。
我與姬十三告別,離開果殼網辦公室的時候,恰好遇到幾個員工下班回家(姬十三絲毫沒有下班回家的意思,我懷疑果殼網的工作時間可能具有極高的靈活性),我匆匆擠上電梯,旁邊是位身形高大,略有些臃腫的兄弟,戴黑框眼鏡,身穿白襯衫,背著一個熒光綠色的書包,垂手而立,目光滯重。據說果殼網收納了一眾“極客”(智力超群,善于鉆研但不懂與人交往的學者或知識分子,又通常被用于形容對計算機和網絡技術有狂熱興趣并投入大量時間鉆研的人),這或許是其中的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