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菜的男孩

文_張艷 攝影_龔平

種菜的男孩

文_張艷 攝影_龔平

一年過去了，通過參加園藝療法活動，我與小七以花木園藝、蔬菜為話題，產生了共鳴，進行了很多交流，通過園藝使我有機會與小七的菜一起陪伴他心靈的成長。小七的轉變顯示出了園藝療法神奇的力量。

擺在男孩面前的“太陽菊”開得正艷，滿活動室的薰衣草花香足以醉倒一切，可是他卻低頭不語，偶爾抬頭只不過是淡淡地望向窗外，他是我見到的唯一一位在精心布置的“鮮花歡迎Party”里一直沉默的學生，沒參與任何互動活動的他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這個男孩是我開設的“開心農場”選修課中的一名學生，在園藝療法輔導中編號007，我們都叫他小七。

第一次活動后我對他的班主任進行了訪談，他告訴我，小七成績不理想，年級排名倒數，上課聽講不認真，總是喜歡玩小東西，反反復復開關眼鏡盒、文具盒，家長說他有強迫癥。他在周記里曾寫道：“我在班上沒有朋友，和同學沒有共同語言，自己像生活在真空一樣。”

在園藝療法活動中，我會讓參與者完成一些園藝作品，通過作品的制作達到輔導效果。可在活動中，我發現小七的參與性不高，獨來獨往，很少與其他同學交流，還有遲到早退的現象。小七在成長日志中多次提到后悔參與園藝療法活動，種菜很無趣，自己種的菜老是死掉，自己很笨。觀察其作品發現確實不是很好，甚至可以說是所有成員中最糟糕的。

螞蟻吃大象

“根據蔬菜種植任務清單，像螞蟻吃大象一樣將大目標細分為小目標，完成小目標從而增加自信。”

我把小七前四次活動的蔬菜盆栽圖片打印出來，放在他面前，他喃喃自語：“菜苗越種越稀疏，要死不活的就像我的人生！”

聽了他的話我心里咯噔了一下，要有多少人生曲折才能從一個孩子嘴里說出這句話啊，我真的好想走進他的心田，為他做點什么。為了防止他產生阻抗，用柵欄將我圈在他心靈的花園之外，第一次我不想太深入。我指著圖片對他說，說說這些植物好嗎？他沒有拒絕，他說自己不喜歡園藝活動是因為其按部就班，種下一顆種子要幾個月才能收獲，自己心急，沒辦法等待。而且自己也做不好，總是忘記按時澆水，以至于蔬菜在小花盆中很容易夭折。

溝通之后，我與小七一起，根據他種的春不老蘿卜的習性與他的時間，制訂了“每日蔬菜護理清單”，將照顧盆栽的任務分配到每一天完成。他還邀請我做他任務完成情況的見證人。每天小七都會給自己的蔬菜拍一張照片，寫下當天他與菜的故事。他的菜越長越好，到期中園藝作品展的時候，小七的蔬菜被同學們評為了最佳蔬菜組合盆栽。

獲得最佳園藝作品獎，小七很高興，當其他同學向他取經時，他告訴大家：“我將蔬菜的生長理成了任務清單，像螞蟻吃大象一樣，每天為蔬菜做一點點事情，積累起來就是大豐收。這就是我在開心農場中最大的收獲。我想將任務清單運用到學習中，我想我可以這樣去學習，也一定有效。”從小七開心而篤定的眼神中我知道改變開始了。

張老師和同學們

菜被感動了

“仰望星空，高考掛頭頂；腳踏實地，學習在當下。將高考作為長遠目標，每天認真學習作為短期目標。”

小七目前學習成績不是很理想，但是他的夢想是考入一所著名大學的心理學專業。在園藝療法分享階段，小七經常提到自己學習壓力很大，感覺很緊張，我曾教給他一些放松訓練的方法，但是他反饋，心理放松訓練當時做了有效果，但治標不治本，過一段時間還是會緊張。

直到有一天，他寫下了這樣一篇成長日志，我知道小七同學從此以后會淡定而從容地面對他的學習了：“突然明白自己學習壓力大的原因，是因為要考上名牌大學，心里想要一個成功人生。這是我自己、家人、老師期望的目標，我天天頂著這個龐大的目標學習，每過一天，離高考就近一天，壓力大一分，高一半學期下來，我已經被自己的目標壓得喘不過氣來了。蔬菜不是一天長大，我的人生目標也不可能是一天完成。我醍醐灌頂，恍然大悟。從今天起我要將高考放在頭頂，腳踏實地的專注于階段學習目標，和每天的小目標打交道。我現在的座右銘是：仰望星空，高考掛頭頂；腳踏實地，學習在當下！我要像蔬菜一樣，用兩年時間一小步一小步地走向高考，奔向我的人生目標。”

我告訴小七，因為他辛辛苦苦照顧蔬菜，菜被感動了，給了他回報。其實這就是園藝療法的神奇之處，植物用它特有的方式化解著我們的煩惱，這往往勝于心理老師的“開導”與“技巧”。

為春天做準備

“困境中的希望，與自己進行積極的自我對話，經由植物凋萎的失望，增進生命的挫折容忍力”。

北風蕭蕭，冬天來了，“開心農場”里靜悄悄，所有的蔬菜像睡著了一樣，似乎忘記了生長，定格在那里，室外氣溫太低了，我們能做的事僅僅是制作一些有機堆肥與室內園藝創作。

小七記錄下了他與蔬菜的另一個故事：“我怕天氣冷了韭菜會死掉，就把它從陽臺搬到溫暖的教室，可是不管我怎么努力，曾經郁郁蔥蔥的韭菜還是慢慢變蔫、變黃，我難過極了。同桌勸我將只看得到泥土的花盆丟掉：冬天了，它凍死了，完蛋了。最近，我的月考成績也像我的菜一樣一次不如一次，從來沒有如此失敗過。我用鉛筆在花盆中胡亂地戳來戳去。突然一段韭菜根被帶出花盆，我發現白白胖胖的根還泛著粉紅。我的菜沒有死，我太高興了。原來我的菜是在用長長的冬天為春天準備！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我恍然大悟，好吧，我的學習現在是冬季，就讓韭菜頭陪我為明年春天過后的高考做準備吧。重新拿起筆，我為自己寫下了學習規劃……”

張艷

成都樹德中學心理教師，四川心理學會會員、香港園藝治療協會會員。有豐富的中學心理健康教育教學及課程開發經驗，先后承擔6項省、市級課題的研究工作。2008年，在樹德中學開設心理選修課《開心農場》，探索園藝療法在青少年心理健康輔導中的應用，成效顯著。其心理輔導活動多次被成都晚報、四川電視臺、CCTV“特別關注”、“新聞聯播”等多個欄目報道。

“我愛上了化學”

“在種菜中，認知水平與自信心提升，自我挑戰力提升，處理挫折能力提升，對人生充滿期待。”

小七同學參加園藝療法活動一學期后學習變化“神速”，用自己的話講就是脫胎換骨，成績排名由倒數躍居到年級前列，完成了從差生到優生的驚人轉變。在第一學期活動結束時他的一篇成長長的日志為我們揭示了他變化的原因。

在選修園藝療法課之前我的成績在班上倒數，化學更是年級絕對的倒數。家里人逼著我上化學補習班，可越補越差，平時只要一看到“化學”兩個字心里就不舒服。上化學課總是看著老師發呆，老師的兩片嘴唇一張一合，講快的時候，就像翻烤新疆羊肉串，講慢點像烤熱狗，聽著聽著瞌睡就來了。化學作業永遠都排在最后完成，而且是高仿品——等其他同學做好了再參考他們的答案做。我在心里詛咒學化學有屁用啊。

有次開心農場活動的主題是有機堆肥，同學們在張老師的帶領下將收集來的樹葉、有機垃圾、泥土、還有草木灰加入適量的水一起攪拌。老師說，凡植物所需的礦物質元素，草木灰中幾乎都含有。

可是白菜幫的幫主突然把鐵鍬一扔跳到草木灰堆中，一團灰云騰空而起，只聽見灰云中傳出：“大家快快住手，這樣做是非常錯誤的。快住手啊！”大家都被他的行為驚呆了。他從灰堆中爬起來說：“草木灰中含量最多的是鉀元素，由于草木灰為堿性，以碳酸鉀的形式存在，而碳酸鉀水溶性極強，我們處理的結果會造成有機肥中氮素揮發，降低肥效。這樣處理草木灰，不但會造成肥料浪費，還會造成嚴重的環境污染。”

所有人聽了他的話都異常欽佩，張老師更是狠狠表揚了這顆從灰堆中爬出來的大白菜。白菜幫的白菜們把他們的幫主高高舉過頭頂，一次次地拋向空中，那場面激動人心，第一次有一種知識很神圣、化學了不起的感覺。

晚上化學課代表來催我作業，我給他時，他“大吃1驚”，周一到周五連續沒有拖欠作業，他 “大吃了5驚”，接下來的月考化學從班級倒數第1考到班級順數17名，化學老師“大吃1驚”。期中考試的化學排名第4名，讓全年級所有化學老師、班主任再次“大吃1驚”。現在大家對我的化學沒有吃驚了，前幾天代表了學校參加了化學競賽，成績還沒有出來，但是自我感覺良好。問我為什么？當一顆可愛的“灰白菜”被拋到空中頂禮膜拜的一剎那我就愛上了化學。

這就是園藝互動中同伴們藉由園藝啟迪出的智慧。

有機堆肥，健康環保

志同道合的朋友

“學會與自己積極對話。通過植物提供人際交往的機會、話題，緩解人際關系緊張與敏感，在交往中結交互惠互利的朋友。”

小七父母離異，被奶奶帶大，從小到大除了奶奶，他的生活沒有任何人可以靠近，在學校也沒有朋友。在開始的園藝活動中，小七也是獨來獨往，不和其他同伴交往，我向他提問，他也回答得小心翼翼，平常總是低著頭給人一種靦腆的感覺。所以，我決定通過以單獨照顧盆栽的形式來對他的人際交往進行輔導。

當我安排他把五盆薄荷草領回照顧時，他既開心又擔心，他告訴我不知道怎么辦。我告訴他：“薄荷草是喜陰植物，有清新提神的功效，可以放在教室。”“可是怎么和班主任商量呢？怎么和同學說呢？”我教他在心里和自己進行積極的自我對話，告訴自己一定能和同學老師好好溝通，在教室給薄荷草找一個新家。當他鼓起勇氣去請示班主任的時候，老師欣然答應，并且建議在班級設立一個植物角。

五盆薄荷草在他們班長得很好，大家都很喜歡，下課了同學們也喜歡去聞聞薄荷的清涼，圍著他問關于園藝的問題。班上劉小青同學還從家里帶來了一個漂亮的花架為它們安家，作為感謝，小七親自泡了一杯薄荷茶給他，小青也成了小七最好的朋友。以薄荷草為媒介，小七在班上有了更多的朋友。從此在班上再也沒有人說他敏感、小氣、內向了。

在園藝療法的課程中小七還認識了很多來自其它班志同道合熱愛園藝的好朋友，他們私下里還常常相約一起出去踏青、遠足！

學習水培植物

不去翻蘿卜根

“習慣得到改善，強迫行為減少，挑戰自我能力提高。”

課程剛開始時，我發現小七做事很慢，往花盆里填土會用量杯反反復復倒來倒去，倒騰十幾遍，急得滿頭大汗。他的園藝工具總是很固定地沿著操作臺擺放成一條直線，有時候其他同學已經開始制作作品了，他卻依然在反反復復檢查自己的工具是否對整齊。在活動中經常停下來去重新調整被他擺成一排的工具，甚至忘掉自己需要做的事情。每每這時我都會向他投去善意而關切的目光，四目相對時，他顯得緊張、自責、不安而無奈。與他交流，他告訴我，其實自己也不想上課去反反復復檢查東西，可是不檢查心里就不踏實，會很焦慮，為此他去看過醫生，醫生診斷他有強迫癥（強迫檢查）。

我曾和小七的母親進行過溝通，她從早期教養的角度“反思”了小七“強迫癥”產生的原因：初為人母，她想讓自己孩子成為最優秀的人，所以對小七要求很嚴格，在嬰兒時期非常規律地對小七進行喂養，甚至有些苛刻，什么時候睡覺、什么時候喂奶、什么時候排便都有嚴格的規定，從來不打破。在一歲時小七將玩具亂扔，為了教育他，媽媽將他關在衛生間，罰他一天不能碰玩具，當時小七在衛生間爬來爬去，哭了整整一夜，之后就突然“懂事了”，所有東西不會輕易去碰，拿了東西都會放得井井有條。

小七的爸爸是警察，做事謹慎小心，每天晚上都會將門窗檢查幾次才躺下，有時還會讓小七幫忙。而在醫院上班的媽媽有潔癖，會反復洗手，還會反復給小七洗手，慢慢地小七自己也會這樣反反復復地洗手，每周會用掉兩塊肥皂。

我想，小七早期嚴厲的教養方式、父母的強迫行為的影響，加上他個性中追求完美、對自己高標準嚴要求的傾向也許就是他如今強迫行為的原因。

在最初對小七的輔導中，我并沒有特別針對他的強迫表現，但到第二學期時，他的班主任跟我說：“小七這學期上課非常專注很少走神，幾乎看不到他將文具盒、眼鏡盒反復開關的現象。”對這樣的效果，我感到異常的欣喜。從小七的日記里，可以看出一些端倪：“很好奇自己的盆栽蘿卜長得怎樣？長蘿卜頭沒有？可是我明白如果我反反復復地把泥土刨開，哪怕是小心翼翼，蘿卜根也會受傷。想著只要我等待就可以收獲自己的蘿卜，就說服自己不要去看蘿卜根。三個月后，當蘿卜從花盆中冒出半個腦袋時，我知道在漫長的等待后蘿卜豐收啦，我一共收了三棵碗口大的蘿卜。更讓我高興的是從小養成的上課反復開關文具盒而聽課走神的習慣也改掉了，為什么？上天讓我用意志力做到了不去翻蘿卜根，我還有什么事情辦不到呢？”

事實上，從第五次活動開始，那個以前常常遲到早退的小七消失了，多了一個每次活動第一個到達開心農場的小七。他在活動中變得很積極，成了我的得力助手，在農場活動中不怕苦不怕累，其他同學不愿意干的臟活、累活他搶著干。

“有一次農場活動是讓男生整地，我身邊的女生說：“地里的活總該男人干。”他寫道，“想在女生面前表現？還是她們的話激起了我雄性荷爾蒙？是啊，我是男人啊，我掄起鋤頭，一鋤頭又一鋤頭，揮汗如雨，一節課下來，除了喝同學遞過來的水之外我沒有歇一口氣，下課時我發現自己居然翻了一整洼菜地，足有半個寢室大小，我把其它男生都仍在后面。”

小七白天在農場勞動得筋疲力盡，晚上一沾床就一覺睡到天亮。“第二天早上醒來我簡直不相信，多年來養成的睡前檢查的習慣，昨天晚上居然沒有搞這個儀式就酣然入睡？”以后每次園藝戶外活動小七都會讓自己出一身汗，晚上就會很快地進入夢鄉，強迫行為也逐漸消失了。

后 記

一年過去了，通過參加園藝療法活動，我與小七以園藝、蔬菜為話題進行交流，產生了很多共鳴。通過園藝，我有機會與小七的菜一起，陪伴他心靈的成長。小七的轉變顯示出了園藝療法神奇的力量。

其實園藝療法正是利用園藝與種植，體驗付出、希望、期待、收獲的全過程，讓參與者從某種身心障礙恢復到病發前，甚至比病發前更好的狀態。園藝療法最大的特點是，它不是一項靜態的心理輔導，因為植物有其特定的生長史，發芽、長葉、開花、結果好比人的一生。園藝治療正是透過植物與人的互動修復人的身心，協助來訪者獲得康復。

如今小七與一年前相比判若兩人。再也不是老師眼中的“困難戶”，摘掉了化學倒數的帽子，學習排名躍居班級前列。困擾他多年的強迫行為也慢慢的消退。陽光、開朗、自信的小七在這一年交到了好幾位新朋友，還和同學一起組建了一個與環保有關的社團，被推選為副會長。我永遠會記得，在最后一次農場耕作課上，小七站在自己種的向日葵中間沖我微笑，記得他比陽光還燦爛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