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晚餐》觀后雜感

顧振輝

《最后晚餐》觀后雜感

顧振輝

在這次愛丁堡前沿戲劇展中，由香港話劇團在上海大劇院演出的獨幕劇《最后晚餐》，以其異常寫實的布景，真實而又自然的表演，讓我們看到了香港的另一面，一個繁華背后小人物艱辛而又絕望的生存狀態。可由于編劇的疏漏，讓我的觀劇體驗留下了遺憾。

觀眾一進劇場，就能看到一個典型的“客廳橫截面”式的舞臺設計，整個舞臺設計就圍繞著一個典型的香港社會中下層居民公寓的客廳里來展開：灰漆漆的墻壁上掛著老式的圓形壁鐘，下面是雜亂的櫥柜；旁邊掛著日歷，半舊不新的電視機，折疊式的飯桌，簡陋的沙發……總之，在開演前，導演和舞美設計者就給觀眾展現了一個具有濃郁生活氣息的場景——一個逼仄狹小但又充滿生活氣息的場景，使觀眾為之后的演出做好了預熱。

該劇講述了童年遭受家庭暴力而被迫離開生母身邊的香港青年周國雄，近來在失戀與失業的打擊下，心灰意懶，萌生燒炭自殺的念頭。正謀劃之際，被母親林麗冰叫回來吃晚飯。出軌的丈夫還因賭博而欠了近二十萬的高利貸，因此母親將現在居住的房屋部分抵押給銀行貸款以還清賭債。叫兒子回來，就是希望能讓兒子來還這筆貸款后，通過自殺的方式把房產轉讓給兒子。劇情就在這樣的情境中，在家長里短的生活潛流中慢慢展開。兩人的不堪回首的經歷，都在其間慢慢表露，并最終發現雙方都想自殺的意圖，甚至都當場就燒起了炭。可他們還是沒有邁出那一步，最后暴戾而又游手好閑的父親回來了，在母子的無可奈何中全劇落下了帷幕。

整個演出，最值得稱道的是演員的表演，因為這是一出不是很好演的戲。全劇95%以上的時間就只有母子兩個角色在這個單一的場景里演出。要在近兩個小時的演出中，牢牢抓住觀眾的注意力，除了編劇對于劇情節奏的把握，還有賴于演員對于人物詮釋上的全情投入，倘若稍有松懈，不能抓住觀眾的注意力的話，觀眾很快就會不知所云。再者，全劇都是以粵語演出，觀眾只能通過舞臺上方的字幕來了解演員在說什么，字幕偶爾還會中斷與滯后的情況發生。再加之語言的隔閡很容易就把粵語里的俚語俗語的妙處給略去。可是，即便有如此這般的挑戰，劉守正與雷思蘭兩位演員的表演還是詮釋了各自所要表現的人物，信念感、節奏感都貫穿始終、一氣呵成堪稱完美。

可能是我以為一般香港演員的普通話能力不夠，所以才要用粵語來演。可在演出完成后演員致謝時，令我沒想到的是，已近中年的雷思蘭的普通話非常標準。所以我想，雖然用粵語能夠更原生態地表現劇中人的生活，但演出還是應該考慮到觀眾的接受能力。倘若演員能用普通話，哪怕是帶一點口音的普通話來表演，在消除了廣大大陸觀眾的語言隔閡后，觀眾將更直觀地領略該劇的內涵，無疑將會更直觀地提升該劇的藝術感染力。

對于導演來說，全劇以自然主義的方式如實地將劇情呈現在舞臺上，如果細心一點的觀眾就能發現，舞臺墻上掛鐘的走時是與現實時間相一致的，舞臺上母子吃晚飯，吃的都是真材實料，米飯，雞翅，湯等都一一如實地端上來。演員可以說是邊演邊吃。坐得靠前的觀眾都能聞得到飯菜味。當母子決定要一起燒炭自殺時，兒子還真點了一桶炭從幕后拎上來。從桶里冒出了熱流與最后兒子不想自殺后用湯來澆進桶里時，冒出的巨大白煙，都讓人不得不相信，那真是一桶點燃的炭。如此寫實到極致的表現手法，在舞臺呈現各色紛呈的今天來說，雖然顯得有些老套，但我覺得，導演還是能夠不著痕跡地，將舞臺調度自然地融于流暢的臺詞對話中。

其實，這并不是一個特別好排的戲，尤其是這種按著自然主義路子進行創作的劇本。在盡可能還原現實生活的時候，必須考慮到劇情的推進如何牢牢抓住觀眾在觀演過程中的注意力。要做到這一點，除了演員精湛的演技之外，更多的還需要導演的調度。尤其是通過人物動作來調節觀眾的注意力，亞里士多德在《詩學》里講的那樣，戲劇終究是一個“對動作的模仿”。全劇95%的時間里，舞臺上就兩個演員，倘若就是這兩個演員不停的對話，那就變成了沒有包袱、寡淡無味的相聲了。該劇在這一點上的處理，當算上乘，比如劇中數次電視機的開關，都短暫停止了母子二人的對話，但又開啟了二人下一段的對話。兒子不厭母親其煩后，短暫的靜場；兒子得知母親真實動機后，怒不可遏地將整桌飯菜都掃到地上，兒子在后臺發現母親買的木炭，拎著這包木炭出來時的靜場。這些處理，使得全劇的節奏張弛有度，在劇情的變換間，不斷地吸引著觀眾的注意力。最后開放式的結局，也自然能引發觀眾的思索。在這方面，導演做得不錯。

然而，對于整個觀劇體驗來說，這戲始終不能真正打動我。對于這個問題，我認為編劇在人物困境的設置上仍有不少牽強之處。劇中給兒子設置的困境是兒子因為失業又失戀，在劇中再表現出他童年被父親暴打，被舉報后他被送到福利機構后從而失去了家庭溫暖。首先失業又失戀，兒子就至于要死要活嗎？其實，這樣的情形在現實生活中并不占少數。況且劇中的兒子很早就參加工作了，應該有了不少的社會閱歷，心理承受能力真就這么差？再者，劇中兒子失戀的原因是什么？童年不幸的遭遇與他失戀又失業之間的聯系是什么？劇中并沒有明確的交代，我們只看到兒子不停地在抱怨父親種種的混蛋行為、自己童年的不幸，以及最近一次被父親當眾打耳光的經歷。然后又覺得“香港的燈光少了他一盞也沒有什么”。只是到父親回來后想搬椅子上網時，兒子出于本能的自我保護動作，讓我們直觀地看到了這一心理陰影的外化表現，可顯然這并不足以讓觀眾就能體會到這一心理陰影與其自殺的動機間的內在聯系。失戀就好好療傷，失業就積極找工作。這是普通人的正常生活邏輯。你說你做不到，因為童年不幸？可編劇又不能信服地讓我們了解兒子童年不幸與自殺之間的必然性。更何況一個厭世覺得一切沒有意義、自己無足輕重的人，在劇中卻依舊隨時地光火與委屈，積極地聲討父母種種不端的行為的同時，卻一轉身就說起“香港的燈光少了他一個也沒有什么”。很顯然，兒子在劇中人物的行為邏輯是矛盾且無法自圓其說，劇中人物的性格自然也未能完整地得以展現，觀眾也就難以在理解與認同的基礎上對這個人物產生同情與憐憫了。

對于母親而言也有同樣的問題。因為嗜賭且出軌的丈夫欠債，就要拿自己的房子來抵押，替這個讓自己身心都遭受嚴重傷害的人還債？就默默忍受而不和他離婚？就不能找到丈夫后讓他去面對債主？她以“離婚是有錢人的游戲”這樣曖昧且含糊不清的理由來搪塞。這不能不讓人感到奇怪，既然這個背叛你、折磨你，幾乎毀了你一生的男人已經讓你恨之入骨，你為什么就不能和他離婚呢？更何況在法制相對完善的香港。兒子遭受家庭暴力，就會有機構收容，女性想要離開給她帶來不幸的丈夫，法律援助是可以隨時跟進的。可就像劇中她說的，她一直都在選擇更容易的辦法來面對生活，這就反而更讓人覺得，時至今日，這些都是母親自己咎由自取的，與命運無情的壓迫毫無關系。

總的來看編劇為這對母子所面臨的困境所設置的原因，兒子這邊，父親的家庭暴力給他造成了不可磨滅的心理創傷與失業失戀給他帶來的心理壓力；母親這邊，也是常年生活在丈夫家庭暴力的陰影下，加之近來出軌而嗜賭成性的丈夫欠下賭債后，被迫抵押房屋貸款還債。可見編劇將父親的存在設置為他們不幸的主要外因，可他倆走到這一步，并非生活逼迫下的走投無路，對于父親的存在，并非完全無法擺脫。兒子完全可以再找工作，自食其力。母親大可以離婚后，找份工作和兒子共同生活。可劇中這對母子從一開始就放棄了其他的嘗試與努力。他們一邊在日常瑣碎的對話中各自吐露著自己各種的不幸，一邊就要直奔自殺而去，結果又半途而廢。最后面對父親歸來后的依舊蠻橫，他倆就只會干瞪眼。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很顯然編劇沒能合理地塑造出這兩個性格扭曲的人物，也沒能對劇中人物的不作為做出合理的解釋。悲劇畢竟是把“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劇中這對母子這樣意興闌珊的自怨自艾無疑使他們作為人的“價值感”大打折扣，這樣的缺乏內在邏輯的性格展現也很難讓人對他們的不幸產生同理心，進而產生悲劇的況味。

所以，整場戲看下來，我不得不佩服演員精湛的演技、導演調度的周密，但又不得不為編劇的某些缺陷而感到遺憾。一味還原生活的真實，而忽視了人物性格與行為動機的內在邏輯。這樣的疏忽，很容易就讓觀眾與劇作產生隔閡，進而使這部戲就好似街頭巷尾中年婦女們口中似是而非的八卦談資——說者煞有介事，聽者饒有興致，但最后還是聽過算過。

責任編輯 姜藝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