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木春
(漳州市東山一中,福建漳州,363400)
七八年前的一天晚上,我和同事在街邊吃夜宵。兩個小青年走過來,坐在我們旁邊。突然,有人喊“王段長”,我扭頭,朦朧的燈下,辨認出一張熟悉又生疏的臉,“阿翔!”兩三秒鐘的驚訝后,我脫口而出。
“哈哈,段長,您還記得我啊。”阿翔說。似乎他比我更驚訝。
“你,阿翔,我當然記得的。”
阿翔告訴我,他現(xiàn)在在外地讀大專。我笑著問,現(xiàn)在表現(xiàn)有沒有乖些?“乖了,哪還像高中生一樣。”他的聲音變低了,仿佛有些靦腆,完全不見高中時代的那種無所謂的表情。
過一會兒,阿翔站起來,說:“段長,我替您買單吧。”我說:“你還是學生,我來付錢吧,將來賺大錢了,你再請我。”
同事問我這個阿翔是哪一屆學生,這么乖巧懂事。夜色中,我們散著步,我向他談起阿翔的舊事。
阿翔是高中2004屆的學生。我是這一屆的年段長,不過沒教過他,準確說,是他沒資格當我的學生——他的“身份”屬于擴招生(高中自費生),按校方土政策,擴招生只能在“慢班”學習。這個阿翔不僅學習差,表現(xiàn)更差,是標準的“雙差生”。不用說,這種級別的“雙差生”不可能不進入我的“法眼”。
打架是他的拿手好戲。高一入學不久,阿翔就和同學打過一場,被年段警告一次。之后他倒是安分了幾個月。上高二時,學生文理分科,并重新編排快慢班。本校某老教師要求年段照顧一下阿翔,盡量安排進快班。此時我才知道,阿翔是這位老教師的親外甥。當然,這類“雙差生”最終還是不可能進快班的。
高二上學期,學生打架斗毆事件一時暴增。雖然只是小打小鬧,但對整個年段的學風影響頗壞。其中的一起打架事件,阿翔是積極參與的。我找過本校這位老教師,請他協(xié)助教育他的親外甥。老教師表示無能為力,理由是阿翔的家庭背景較為復雜。這我知道,班主任家訪過,了解他的家庭情形,也反饋給了我。作為段長,我覺得已仁至義盡,只好在年段內(nèi)部公開點名批評了他。
“阿翔,這已經(jīng)是你第二次打架了,如再發(fā)生,恐怕要被學校勒令退學了。”我記得曾經(jīng)在教室外的走廊里,當面惡狠狠地警告過他。那時,他留著凌亂的長頭發(fā),一副流里流氣的模樣。不過,他態(tài)度很好,表示一定改錯。
可是,阿翔實在記性太差,不久老毛病復發(fā),再次被逮到學校保衛(wèi)科。這次,他一再申辯很冤枉,說他沒有直接參與打群架,更非什么主謀,只是被動拉入而已,等等。但是,鑒于他的前科,我是不信這些辯詞的。在集體研究處分時,我的意見是干脆勒令阿翔退學,因為屢教不改,留著將帶壞年段一批學生。而學校某領(lǐng)導意見不同,他認為,雖然阿翔多次打架,但情節(jié)都不嚴重,對于未成年的學生,學校還是以教育、感化為主,畢竟勒令退學非同兒戲,會影響一個人的一生。當時我聽了,心想,領(lǐng)導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他又不是段長或班主任,不清楚管理這種“差生”的難處。可在理智上我還是認可領(lǐng)導的想法。阿翔終于逃過了被勒令退學的厄運。
高三這一年,阿翔倒不再惹事,安安靜靜地畢了業(yè)。直到兩年后的這個夜晚,我第一次見到他。他的頭發(fā)仍長長地披散在臉上。但我沒想到,他還愿意認我這個段長,這個屢次通報過他,惡狠狠地警告過他,并且差點兒將他轟出校門的段長。
此后幾年,我沒有再遇到阿翔。
2012年,我親戚的孩子結(jié)婚,在一家酒店辦婚宴,我提早到酒店大廳協(xié)助迎賓。正忙碌著,一個年輕人跑到我跟前向我打招呼。我想不起眼前這位白襯衫、黑西褲,生氣勃勃的青年是誰。“我是阿翔啊,段長。”我詫異著,瞬間無法把記憶中那個披頭散發(fā)的阿翔和眼前這位留著寸頭的小伙子聯(lián)系起來。
阿翔告訴我在他這家酒店上班,是前臺的負責人,等等。他面帶微笑,聲調(diào)柔和,彬彬有禮,甚至可以說溫文爾雅。他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
又過了一年,我?guī)б晃豢腿藖磉@家酒店住宿。那天,我在大廳里等客人,阿翔出現(xiàn)了,請我到他隔壁的辦公室喝茶,我們隨意地聊著。我問他是如何看待高中時代的自己的。“那時年紀小,非常不懂事,讓老師們很操心,特別是班主任。后來讀了大學,就不能不收斂了,再后來,進了社會,更不一樣了,凡事要按規(guī)矩來。這些年我也吃了許多苦……”
離開酒店后,想起阿翔的話,我不由地感慨:原來,每個學生都是一樣的,每個學生有自己的成長路徑,自己的人生道路。當然,最重要的一點是,他能自食其力,不做壞人。而作為教師,我能做的,就是幫他認識到這點。相形之下,分數(shù)并不重要。然而在我年輕時,總是太功利,常常用“好學生”和“差生”去區(qū)分學生,這有多么可笑。
近年來,隨著高校的擴張,學校之間的競爭已不是考多少個本科或一本學生,而是幾個上“2+8”名校,如果一所普通中學有個把學生考上北大清華,便名聲大噪,大有“一白遮百丑”的感覺。在這種語境下,有些年輕教師也跟著鼓噪,甚至揚言道:“多管其他學生干嗎,反正只要有人上北大清華就可以了。”有時,我會忍不住對年輕老師說:“你又不是領(lǐng)導,不用考慮烏紗帽,你跟著人家鼓噪做什么?教書的目的,就為了那個考北大清華的學生?如果這樣,我們教師不是更掉價了?”假如年輕教師有耐心,我還會講一段故事給他們聽——
我讀大學期間,有一天,同班同學劉旭的母親去學校看他。這位母親是高中語文老師。那天,她和我們這些未來的語文老師談了很多道理,其中給我印象最深的是這些話:“教書幾十年,自己有一個教訓,千萬不要輕視那些不會念書的孩子,為什么?好學生往往不會感恩教師,因為他們覺得,成績是靠自己勤奮所得,與老師關(guān)系不大,再說,他讀書好,老師善待他是天經(jīng)地義的。而那些所謂的‘差生’卻不一樣。他們在學校里常被老師的‘修理’,長大后卻更懂得珍惜老師的這份情意。而且啊,好學生將來都考出去了,遠走高飛,能留在本地的,三天兩頭和你碰面的,卻是這些‘差生’。”
這位母親還說:“我每天上下班,走在大街小巷,和我打招呼的是當年那些念書最差的學生,他們有的在市場上賣菜賣肉,有的開食雜店,有的修理三輪車。有一回大清早,我趕著去學校,一個賣油條的人突然追著我喊‘老師,老師’,抱著一捆油條向我跑來,他硬要我嘗嘗他的手藝,原來他是我十多年前的學生……有時候,我想,也許有一天,當你不小心摔倒了,上前扶起你的,也是那些差生……”
講完這個故事,我往往還會這樣做總結(jié):這位母親的話,25年前我聽了,感到匪夷所思。如今,我的孩子也上了大學,我終于理解了,徹底地理解了。雖然我不希望一路上有學生打招呼,也不希望學生送我油條,更不敢奢望摔倒時學生扶起我,但是我必須學著如何更好地去對待眼前的學生,無論他是“好學生”,還是“差生”,無論他可能上北大清華,還是畢業(yè)后去賣油條……
可惜,多數(shù)情況下,我們這些嘮叨,年輕的老師是聽不進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