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強軍
(廬山旅游職業高級中學 江西九江 332000)
方以智掛錫廬山期間活動述略
封強軍
(廬山旅游職業高級中學 江西九江 332000)
方以智一生凡三至廬山,其逃禪后于1652年以僧人身份居廬山歷三個月,期間活動內容豐富,涉登臨攬勝、賦詩填詞、交游會友、親人重逢、學術著述等多項。為觀察、了解方以智中年心路歷程、學術活動及詩文藝術創作呈現一個斷面視角。相關史料散見于各種典籍,試加以梳理、整合,烹于一爐半鼎,以期有助于方以智研究與廬山文化間對話之展開。
方以智 廬山 逃禪 《東西均》
方以智(1611—1671),明清之際思想家、科學家。字密之,號曼公。安徽桐城人。明末復社領袖之一、政治活動家。“明末四公子”之一,時謂忠臣孝子,集遺民、志士、僧人、學者于一身。畢生著作共計一百多種、四五百萬言。方以智有兩大著名的平生自負,一謂提三尺劍,糾集志士,改造黑暗世界;二謂欲將古今中外的知識烹炮于一爐,發明千古不決的道理,即所謂“坐集千古之智,折中其間”——語出方氏撰于廬山的《東西均》一書。
筆者發現,方以智對“自號”、別名有種特殊的偏愛,其自號(含筆名和法號)達三十多種。其中以地域冠名者,除方氏家鄉地名(如浮山愚者——桐城浮山、龍眠愚者——桐城龍眠山、鹿起山人——取自方氏家族苑名“白鹿山莊”等)若干,以他處地名自號的,僅廬山一處。密之晚年禪居青原山達六年,人送尊號 “青原尊者”,非其自號;而其掛錫廬山三個月未足,就有兩個自取別名打上了廬山印記(——曰“五老”,曰“五老峰無知子”),頗堪玩味。
清代著名詩人施閏章有詩云:“浮山一片云,飛落蒼梧野。忽值南風吹,旋歸廬岳下。”這里涉及到施閏章與方以智一段短暫卻親密的交游經歷。二人訂交于1652年,時閏章以清庭特使身份奉使廣西,在梧州云蓋寺,逃禪后的方以智與仰慕密之已久的施閏章相識,一見之下甚為投契。在密之的交友經歷中,對漢人仕清者能抱以青眼,是乃特例。
方施二人結伴北歸,由水路經大庾嶺入贛江,于九月初抵廬山,下榻歸宗寺。施有一首七律,題為《初至歸宗寺同藥公作》,其五、六句曰:“五岳高僧來掛錫,半生多難愛逃禪。”密之曾流落嶺南以買藥為生,自號“藥地”、“藥游老人”,故人稱“藥公”。兩句點出密之非為風景而流連于此。施氏在廬山居約十日,留下紀游詩十多首,從中略窺二人結伴所游涉廬山多處“景點”,如三疊泉、五老峰、雙劍峰、玉川門、玉簾泉、黃巖寺、開先寺等。施閏章辭去后,密之移居于九云屏“借廬”(——可能是密之給自己寓所起的名)。密之修書使家人略曉自己的行蹤,而對逃禪一事卻不肯多言,有一首詩中吐露了他心中的糾結:“愿將五岳謝君恩,擲杖今投不二門。已報家人如我死,可憐獨子有親存。名山即是還鄉路,詩卷能招出世魂。只剩梵天皆血濺,袈裟帶血拭啼痕。”
九死一生煉獄般的遭際、家人天各一方的痛楚、遁入空門仍懷拳拳報國之心卻無力補天的憂憤,所有這些,并不能改變密之的曠達心性。山居期間,他經常獨自日行數十里探勝尋幽。渴了掬飲幾捧山澗,餓了采點野果或向山人化緣。一件大布納,白天是衣,夜間權充臥具。這些記載出自一位當時隱居廬山的故人——熊開元,密之聞知熊的消息后曾專程拜訪熊。
熊開元,號棨庵,明史有傳。崇禎末年任職行人右司副。曾因事遭廷杖下獄,密之親往獄中探視,問傷送藥。國變后在晚明隆武小朝廷任過東閣大學士,隆武敗后開元逃禪暫寓廬山。二人重逢,驚喜感慨之余,開元嘆賞密之迥異常人的風采,說出這樣一番話:“丈夫現大人相,若此,豈將相所能為?猶之謂世有不受象之鏡;不隨色之珠也。而不知其一無有,乃能容眾,有百不緣,乃能涉眾緣,初步遺棄世務,徒取聲聞人涅槃為樂也。”開元謂密之“不受象之鏡,不隨色之珠”,當看破密之逃禪非自甘,不是那種入禪便隨境遷化者流,其胸中塊壘仍羈縻于國運時局而非心如止水。朋輩中能覺察出這點的,亦不止熊開元一人。
密之在山,曾得到一個任白鹿洞書院主講教席的機會,那是密之的一位少年同窗和故交周歧提供的。周歧在崇禎十二年一度效力于密之父方孔炤麾下,為其幕僚,并表現出相當的謀略之才。國變后周歧投奔時任江西巡撫蔡士英做幕僚,得知密之行蹤便向蔡舉薦密之,得到首肯,于是專程上廬山訪密之于九云屏借廬。密之婉言謝絕了這番好意。順便提一句,九歲那年,密之祖父方大鎮曾攜密之參謁白鹿洞書院,以勵其志。此次舊地重游,密之作《白鹿洞》“序”,文曰:“白鹿洞為李渤讀書處,…… 宋拓大之,與睢陽、石鼓、岳麓并稱書院。”[2]
秋去冬來,方中德、方中通(密之二子)奉祖父方孔炤(密之老父)之命至廬山。密之有詩記其事:“默帝京死別到如今,萬里生還祗樹林,每對白云常屈指,一看黃面即傷心。字傳大父書中淚,夢斷慈親嶺外音(方氏自注:時老母,三弟尚滯嶺南),五老埠頭瞻日近,蒼天默默雨沉沉。”(《迎親集·壬辰冬,老父以世外度嶺北還,大父遣中通與迎親集,壬辰冬,老父以世外度嶺北還,大父遣中通與伯兄迎至匡山》)又云:“天崩與汝封刀決,潛竄陽瘖成死刑。十年黑夜踐荊棘,雙脛磨盡千層鐵。五老峰頭兩不識,父一瞪目兒淚血。鹿湖堂上病嘎咽,念此懸崖嚼冰雪。我在虎窟臂三折,只望匡子子驥轍,痛當窮歲嚴霜節,此骨但憑千百劫,且跪南浮草中說。”(《借廬語,五老峰上將,中兩兒來迎》)(注:“將改名中德,中改名中通。”)隨中德、中通一起來的,還有密之的堂房六叔方文。方文小密之一歲,二人自幼相伴讀書,關系很密切。此番二人重新聚首,感慨唏噓。同宿九夜,夜夜抵足長談,并都有詩留記。不贅。
掛錫廬山,養病三個月里,方以智撰成《東西均》一書,這是他個人此行的一大收獲,也是中國哲學一大碩果。
上世紀三十年代,著名方志學家吳宗慈先生編篡成一部《廬山志》,其收羅、綜括史料之富,為歷代廬山山志之大成。但方以智《東西均》完稿于廬山這件大事卻無片語述及。(另,清代桑喬《廬山紀事》、吳煒《廬山續志》、毛德琦《廬山志》等山志亦付之闕如)此非編篡者學術視野的局限問題,乃當時《東西均》尚未面世,僅以手抄本藏諸民間而無緣得見。直到1962年才由中華書局第一次印刷發行。所據底本乃方以智十一世孫方鴻壽所獻之世代秘藏鈔本。
由《東西均》的“發現”和隨之而起的方以智哲學思想研究熱,方以智獲得了“百科全書式的哲學家”(侯外廬先生語)、“黑格爾的先行者”(龐樸先生語)等稱譽。學界普遍認為,《東西均》是中國古代哲學思想的集大成之作,在本體論和認識論上提出了眾多富于創見的新命題、新觀點,標志著中國哲學在十七世紀達到的一個新高度。
《東西均》一書,與經典注釋、語錄匯編、心得集錄、論學問答等傳統哲學著作體例完全不同,而是一部系統、完整、嚴密的原創哲學著作。《東西均》全書除“開章”及“記”以外,有“擴信”“三征”“反因”“顛倒”“全編”“張弛”“象數”“所以”等26篇,約10余萬字。
關于《東西均》之名,“開章”作了解釋:“均者,造瓦之具,旋轉者也”,“樂有均鐘木”,“均固合形、聲兩端之物也,古呼均為‘東西’,至今猶然”。其意指旋轉的陶鈞、調節編鐘大小清濁的均鐘乃至一切事物都是對立兩端的統一,故“均”有統一兩端運轉的意思。方以智認為東西、華梵之學也應經“烹”“煮”而“合一”。主張“以禪激理學,以理學激禪,以老救釋,以釋救老”,把儒、釋、老(三教)融會貫通,“今而后,儒之,釋之,老之,皆不任受也,皆不閡受也”。
《東西均》為會通華梵、古今之學而提出“二而一,一而二”的論點。強調“盡天地古今皆二”,把“相因者皆極”看作是“天地間之至理”。同時又指出:“兩間無不交,則無不二而一者”,事物都是“兩端中貫”、“相反相因者,相捄相勝而相成”,表達了對立面互相斗爭又互相依賴的思想。還提出“交、輪、幾”的公式:“交也者,合二而一也;輪也者,首尾相銜也。凡有動靜往來,無不交輪,則真常貫合于幾可征矣。”包含有在事物的矛盾運動中把握發展的可能性“幾”的意思。這些論點具有樸素辯證法因素。但他講“交、輪、幾”是與“隨”、“泯”、“統”相聯系的,說“明天地而立一切法,貴使人隨,暗天地而泯一切法,貴使人深;合明暗天地而統一切法,貴使人貫”,這是重復天臺宗“三諦圓融” 的形而上學思辨。他還創立所謂“圓∴(讀伊)”理論,解釋說:“上一點為無對待,不落四句之太極,下二點為相對待,交輪太極之兩儀”,“上一點實貫二者而如環”。認為在“二”、“天地”、“陰陽”、“有無”、“善惡“等對立面之上有一個“無對待”,“無對待在對待中”, 即 “真天”、“真陽”、“太無”、“至善”,亦即“公心”。他說:“心大于天地,一切因心生者,謂此所以然者也,謂之心者,公心也,人與天地萬物俱在此公心中。”把心作為其哲學思想的最終歸宿[3]。
《東西均》篇末落款有“五老峰顛”四字,在報姓通名和標注年日上,采用了極具個性的奇特文體——謎文,其文曰:
“魂魄相望,夜半瞻天,旁死中生,不必其圓。似者何人,無師自然,于此自知,古白相傳。
歲陽玄黓,執除支連,噅噅子識,五老峰顛。”
語極玄奧,令人如墮迷霧中,幸得龐樸先生在《東西均注釋》中的妙解,給出了謎底:
①魂魄相望。魄,月輪無光處;亦指月。月為魄,則日為魂。魂魄相望即日月相望,明也。 ②夜半瞻天。夜半抬頭看天,天的上邊看不清楚,只剩下下半的人了。 ③旁死中生。“旁”字的旁邊死了,中間部份還活著。這活著的中部,非方為何? ④不必其圓。如果上句話的意思還不清晰,現在更加一句:不必其圓,方也。 ⑤似者何人。“似”字的“人”旁何在?不見了,只剩以了。 ⑥無師自然。方以智稱宇宙本原曰“所以”,謂“所以然”即無師的自然。此射以字。 ⑦于此自知。從于從自從知,乃大篆“智”字。⑧古白相傳。《說文》:“白,此亦自字也”。說明現在“智”字何以不從自而從白。⑨歲陽以下,說的是壬辰(1652)年,方以智( 子)記于廬山[4]。
其刻意回避清朝年號和謎語化的署名,透露的是方以智對遺民志節的恪守。
此外,方以智在廬山還寫了《匡廬名字疑》(注:考辨廬山得名由來)、《溫泉》(注:考辨溫泉異同——廬山西北麓有溫泉)、《茶泉》(注:考茶與泉之關系——唐代陸羽曾至廬山考察宜茶之泉)、《潮泉》(注:考辨潮汐變動之因) 等學術性著作。
吳宗慈《廬山志》收錄密之寫于廬山的詩僅兩首,其一《三疊泉》:“三峽巴江似直流,疊溪屏障幾曾收。冰綃剪破裁云幔,銀漢斜傾作玉溝。畫角鼓聲催急雨,陽關笛曲送深秋。誰將折筆圖成后,可掛松風最上樓。”,其擬聲手法妙筆出新,自然而貼切。又將繪畫技法融入其中,真別出心裁,顯露密之作為善畫者的審美素養。在大量詠三疊泉詩作中獨具一格。其二《凌云舍下》:“麻姑看五老,顏面自相親。峰頂碑無字,松間石有鱗。月臨深峽冷,秋在此山真。猶作書生詠,清泉定許人。”
任道斌《方以智年譜》,對方以智廬山詩文述及較全(但上引七律三疊泉這首未提),除前文提到的密之幾首廬山詩外,年譜中還記錄了更多密之廬山詩作,大半見于《浮山后集》——為《廬山志》及廬山新時期以來出版物所未涉。茲列其題一覽:《借廬語·施尚白從青山泊舟到歸宗,同宿右軍閣,翌日游山》《上金輪峰瞻耶舍塔,余外祖吳觀我太史口修》《借廬語,懷未有,敬躋諸予》《借廬語,六叔廬山見訪》《開先歸宗道中》《天池沸燈》《借廬語·大孤山》。
要補充的,密之還有寫廬山的兩闕詞,收入《全明詞》中,茲錄于下:
行香子·玉川門
劃碎虛空,墮落珠宮。漫夸張,鬼斧神工。半間茅屋,八面玲瓏。有一條溪,千丈石,萬株松。
急雨斜風,電卷雷轟。是誰來,擲杖成龍。千年古意,分付詩翁。在兩崖間,三弄外,一聲中。
千秋歲 匡廬凌云社作
匡君廬后,遂有名山姓。峰頂上,開三徑。麻姑招五老,列檻窺明鏡。君不見,廬山面目何曾定。
說法東林竟,飛瀑消鐘磬。隨一片,閑心聽。香罏休篆字,雨洗苔痕凈。云起處,淺深染卻關同病。
玉川門,在五老峰東,鐵壁峰下,今三疊泉口。其兩崖壁立萬仞,澗從中辟。這首詞的“ 劃碎虛空,墮落珠宮”和“急雨斜風,電卷雷轟”句也是刻畫三疊泉景致,構思與遣詞上巧用數字為一大看點,與他那首七律三疊泉相比,別見一番情趣風韻。合觀之更顯密之不凡的才思、功力,亦透露出密之對三疊泉的喜愛、推重。
“名山即是還鄉路”——廬山作為方以智的人生重要驛站,為其提供了養病兼養心的精神家園。方以智名其著作為《五老約》,深意藏焉。以此為契機,這位大勇大智者的廬山緣,也為廬山文化長廊,增添了一批精品杰作。尤其是《東西均》這樣的哲學奇葩以廬山為誕生地,值得特書一筆,堪為紀念。
[1]任道斌·方以智年譜[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 1983.2.
[2]錢王剛·方以智傳[M].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 2008.298.
[3]侯外廬·方以智東西均一書的哲學思想[N]. 人民日報.1962—08—06
[4]龐樸·東西均注釋[M].北京:中華書局, 2001.2
(責任編輯秦川)
2014-07-14
封強軍(1953-),男,曾供職于廬山旅游職業高級中學,中教高級職稱(已退休),研究方向為廬山文化。
C 55
A
1673-4580(2014)03-0029-(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