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南昌方言“大娘”看古代的媵制婚俗

黎傳緒，徐艷蘭

（江西科技師范大學，江西 南昌 330029）

從南昌方言“大娘”看古代的媵制婚俗

黎傳緒，徐艷蘭

（江西科技師范大學，江西 南昌 330029）

“方言是一個地區民俗的載體，它是民俗文化賴以留存、傳承的媒介，它不僅是民俗文化的表現形式，它也是內容。”基于此，本文以南昌方言“大娘”為例，擬從音韻、媵制婚俗與大娘的關系二個方面來追溯南昌方言中這一表稱謂的詞的由來，得出“大”字在這一獨特的稱謂中含有“重疊”之義，并且簡單談談這一特殊義在南昌方言中的具體應用。

方言；大娘；音韻；媵制婚俗

南昌是一座歷史文化名城，南昌方言承載著厚重的歷史文化底蘊，也是古代風俗的活化石。馬林諾夫斯基曾在《文化論》一書中說：“語言是文化整體中的一部分，但是它并不是一個工具的體系，而是一套發音的風俗及精神文化的一部分。”①即語言并不僅僅只是機械的傳達信息，它還承載著人們的思維方式和言語行為。在普通話中，都將父母的姊妹稱為姑姑和阿姨，但在南昌縣的大部分地區，卻將比自己父母大的姊妹稱為“大娘”，比自己父母小的就稱為姑姑和阿姨。中國人長幼尊卑有序，稱謂詞是極其豐富的，連父母的姊妹這一稱謂也不例外。北方人多稱姨娘，重慶人稱嬢嬢，臺灣人稱姨媽，獨獨南昌人稱“大娘”這是什么原因呢？經過查閱相關文獻和歷史資料，方幡然醒悟，認識到這一稱謂不僅保留了古代的讀音，更折射出了古代的一種“媵制”婚俗，并且這一稱謂便是由媵制婚俗推演而來，從而使得“大”字在南昌方言中具有“重疊”這一其他方言皆不具備的獨特含義，體現了濃郁的地域文化特色。因此，本文將從音韻、媵制婚俗兩個方面來考證“大娘”之“大”的來源，并且粗略談一下“大”字表示“重疊”這一含義時在南昌方言中的具體應用。

一、音韻學方面的理據

音韻學是我國古代小學的組成部分之一，憑借著悠久的研究方法及系統的理論，成為了一門獨具特色的學問。據《隋書經籍志》記載，我國最早的一部韻書是三國魏李登的《聲類》，其次是晉代呂靜的《韻集》，但十分可惜的是這兩部韻書皆已失傳，而現存最早的一部韻書是隋代陸法言等人編纂的《切韻》，除此之外就是宋朝陳彭年、丘雍等人在《切韻》的基礎上編撰的《廣韻》和元代周德清編撰的《中原音韻》。

通過遍檢以上幾部韻書，最終于《切韻》中發現“大”字讀音的由來。據其記載“大”字在古代有兩種讀法，一種是“徒蓋”切，另一種是“唐佐”切②。眾所周知，古人注音多用反切法，所謂反切法，就是用兩個字的讀音來注另外一個字的讀音。把反切上字的聲母跟反切下字的韻母和聲調相結合，合成另外一個音節，就是被切字的讀音。因此，根據反切法，第一種讀法“徒蓋切”切出來就是相當于現在“太太”的太的讀音，而第二種讀法“唐佐切”由于濁上變去的原理，切出來就為第四聲（tuo）。可見，南昌方言大娘便較好的保留了“大”的后一個讀音，因而此方言稱謂寫作“大娘”是毋庸置疑的。

二、大娘與媵制婚俗的關系

媵制婚俗作為我國較為古老的一種婚俗形式，在古代社會和家庭倫理中也發揮了一定的作用。什么是媵制？簡而言之，就是指侄娣隨姑、姊同嫁一夫的婚俗。在古代男權社會制度條件下，一個貴族男子娶妻，這個妻的侄、娣（妹）也隨同她一同陪嫁，妹妹和侄女長大做小妾，男子便做奴隸。如杜牧《阿房宮賦》中的“妃嬪媵嬙，王子皇孫，辭樓下殿，輦來于秦”中的“妃嬪媵嬙”中的“媵”便指的皇帝身邊的一種女人，而且她的地位并不高，因為皇帝的女人中，皇后的等級最高，其次是妃子、然后是嬙，其后是嬪最后才是媵。

雖然媵的地位較低，但媵制婚俗在古代社會所起的作用也是不容忽視的。賈俊俠先生在《春秋時期的媵制及其盛行原因》一文中即強調了媵制的作用，他認為“媵制婚俗在春秋時期的諸侯和士大夫中相當盛行，并且對春秋時期的政治聯盟、社會穩定和婚姻外交起著十分重要的作用。”而且分析了這種制度盛行的原因，認為它不僅與史前文化的遺存及西周春秋時期宗法繼承制有關，而且與春秋時期特殊的歷史背景和現實需要有關，反駁了后人在史書對這種婚制記載的簡略和不系統，以及學者只注重研究理論，而不注重細節的背景下，覺得這種婚制不能理解，把它說成是一種藏污納垢的婚姻形式，甚至說是漢儒所附會出的一種制度的觀點！”③但苦于無實例證明，而南昌方言“大娘“這一稱謂的保留，為我們理解媵制婚俗在歷史上的確存在過提供了語言學上的理據。

首先，從字形字義方面來看，許慎《說文解字》云：“媵，從女，朕(zhèn)聲。本義：指隨嫁，陪送出嫁”。許慎把它理解為形聲字，這是不準確的，媵應該是個會意兼聲的字。因為從朕得聲的字多有“增益”的意思。如黱，《說文》訓：“畫眉也，從黑朕聲”。所謂畫眉，就是將眉毛增黑加長的意思；又如賸，《說文》訓：“物相增加也，從貝朕聲”這兩個字顯然是會意兼聲。也可從語源上來說，朕與增、贈等字皆屬于古音蒸部，根據清代訓詁學家所提出的音近義通的觀點，也可推出從朕得聲之字有“增益”之義。而媵的實際意義恰為隨嫁之女，即嫡婦之外增加的庶婦，其“增益”之義便赫然可見。不僅如此，從商周出土的大量文物上的金文來看，媵的異體字有三個，分別是將右下部的“女”字換做“士”、“貝”或將兩個字合并為一個字。這更可以說明，增益的不僅可以是人，也可以是財物，或者士人。

寫作“媵”是因為所送的是女子，如“堯降舜二女，虞思妻少康二女”，這即是較早的媵女，又如《詩經·大雅·韓亦》載：“韓侯取妻，汾王之甥，蹶父之子。韓侯迎止，于蹶之里。百兩彭彭，八鸞鏹鏹，不顯其光。諸娣從之，祁祁如云，韓俟顧之，爛其盈門。”④韓侯是西周時期的人，他所要娶之妻是周厲王的外甥女。這段文字的大意是韓候所娶的妻子，是周厲王王的外甥女，卿士蹶父的女兒，來到蹶父的居里，百輛馬車排成長龍，車鈴一路丁丁當當，好大的氣派，好大的排場，陪嫁的眾姐妹緊隨其后，多得就像彩云一樣，韓候按禮節回顧了三次，真是喜氣盈門，輝輝煌煌。再如《左傳》成公八年，“魯成公將嫁伯姬于宋共公，衛人來媵，九年二月，伯姬歸于宋，晉人來媵，翌年，齊人來媵。”⑤最后如《漢書·外戚傳》載“趙飛燕與其妹妹，皆為成帝的婕妤，深得漢成帝的寵幸以及順帝永建元年（公元128年），梁高之女梁納和姑姑同時入漢宮，兩人都被封為貴人。”⑥從這幾個例子我們可得知，媵人就是隨正妻而嫁的女子，她們可以是自己同姓的姐妹，也可以是自己的侄女！

將下面的“女”字換做“士”，是因為士在古代是男子的通稱。作為媵送給別人大多是做他國的奴隸。如《左傳·僖公五年》“執虞公及其大夫井伯，以媵秦穆姬，”⑤即以虞公和大夫井伯，作為秦穆姬的陪嫁品。又如《呂氏春秋·本味》載：“商湯娶于有莘氏，有莘氏喜，以伊尹為媵送女。”⑦即在商湯與有莘氏通婚的時候，把伊尹作為陪嫁的奴隸！伊尹出生在伊水之畔，他的來歷頗具神奇色彩。相傳“他的母親叫始朵，有一次，她夢見神仙告訴她：如舂米的臼水中出水，你要馬上不顧一切的往東走！第二天早晨，她果然看見舂米的臼水中出水，然后他就按照夢中神仙告訴她的那樣，一直向東走，回頭一看，發現自己原來居住的村莊已經被洪水淹沒，就在她驚詫的一剎那，她已經變成了一顆空心的桑樹，伊水之東就是有莘氏國家，一位采桑的女子在這棵空心桑樹下發現了一個男嬰，就把他抱回來交給了國君，國君就把他交給廚師去撫養，他雖然出身低微，但肯動腦筋，注意研究三皇五帝的君王之道，對社會有著深刻的洞察分析！他作為奴隸到商國，做了湯的廚師，他覺得湯是個賢德的君主，希望得到商湯的重視，后來果然受到了重用，拜為相國。”⑧在歷史長河中，開了古代奴隸為相的先河，可謂是古往今來做奴隸做的最成功的人士。

寫作“賸”，是因為嫁女時還要準備若干的嫁妝，從先秦出土的那些器物中我們可以得知，作為媵器的主要有有鐘、罄、鼎、珠寶、服飾等，并且陪嫁東西多少詔示著女子身份地位的高低。因而這些值錢的物品也就同人一樣冠以一個“媵”字稱為媵器。媵器也即相當于后世的嫁妝。直到現在，我們社會上仍然保留著出嫁要準備嫁妝的文化傳統。

以上便是媵制婚俗在古代文獻中體現，這一婚俗與“大娘”的稱謂是如何聯系在一起的呢？這還得要從媵與嫡妻間的關系入手。

第一，她們同事一夫，理論上媵應該與嫡妻同時出嫁，但如果侄娣年少，不滿十五歲，就必須等到年足了才能去往夫國。如《春秋》隱公二年冬十月，伯姬歸于紀，七年春，三月，叔姬歸于紀。何休注《公羊傳》隱公七年云“叔姬者，伯姬之媵也，至是乃歸者，待父母國也。又根據《儀禮婚禮》記載：婦人八歲備數，十五從嫡，二十承事君子！”因而叔姬十五歲便就歸于紀國。

第二，她們有著嚴格的等級之分，嫡妻的地位最高，稱為夫人，其次是夫人的嫡親妹妹、再次一點的是侄女或堂妹。但令人欣慰的是她們所生的子女是由大家共同撫養的。如《左傳》文公十八年《谷梁傳》記載了這樣一句：“侄娣者，不孤子之意也”⑤，也即是一人生子，大家共同撫養的意思。因此如果媵人生了孩子，毫無疑問，他們也要把父親的正妻稱作娘，而且這個不同尋常的娘是凌駕于自己的親娘之上，地位尊貴，便稱為“大娘”。即這個娘與自己的親娘重疊了。同樣的道理，依據上文所說，士也可以作為媵送往他國，而且是以奴隸身份送去的！古代奴隸屬于主人的私有財產，他們只能娶主人家的奴婢為妻，因為他們倆都是主人家的財產，所以他們所生的孩子也屬于主人家，應該隨主人的姓，自然也就得稱夫人叫大娘。后世《唐伯虎點秋香》電影里唐伯虎賣身為奴進華府伺機接近秋香，主人按照自己的姓給他取了一個叫華安的名字，便是這一文化傳統的延續。

無獨有偶，“大娘”所反映的媵制婚俗不僅在我們國家存在，曾今在某篇文章上看到北美印第安人中的米沃克部落和南美印第安人卡利布部落中，也存在男子不僅可以娶妻妹，還可以娶妻之兄弟之女為次妻的風俗。今人童書業曾在《春秋左傳研究》一書中指出“媵之制，則是古代群婚制殘余片面保存于男子方面者。”⑨群婚即是伙婚。據烏丙安的《中國民俗學》載：在這種婚姻關系中一群兄弟（親的、從的、表的、即再表、再從的兄弟）和不是自己姊妹的一群不一定是姊妹的女子通婚，兄弟共妻，女子共夫，女子之間互為“親密的伙伴”。同樣，一群姊妹（親的、從的、表的、即再表、再從的姊妹）和不是自己兄弟的一群不一定是兄弟的男子通婚，姊妹共夫，男子共妻，男女之間互為“親密的伙伴”。這樣會造成父親的姊妹為姑母，父親的兄弟仍為父親，母親的兄弟為舅父，母親的姊妹仍是母親！⑩。而在媵制中，很明顯是保留了伙婚中一群姊妹（親的、從的、表的、即再表、再從的姊妹）和不是自己兄弟的一個男子通婚，這便意味著一個男子擁有如此多女子，這也是古代一夫多妻制的直接反映！不僅如此，從伙婚到媵制婚，還反映了古代社會由母系社會向父系社會轉變的歷史趨勢。

行文至此，我們就可以很清晰的知道為什么只能把比自己父母年齡大的各自的姐妹稱為“大娘”的緣由了。也可以得出“大”字在這一獨特稱謂中所具有的表示“重疊”的義項。

三、“大”表重疊之義在南昌方言中的具體應用

通過上文對媵制婚俗的論述可知，“大娘”之“大”，有“重疊”之義，表現在南昌方言中比較明顯的一個例子就是在普通話中把凳子一個挨著一個疊起來，南昌方言稱之為“把兀子（南昌人把凳子稱為兀子）大（tuo）起來”。仔細分析，凳子疊起來之后，相比一個凳子來說，呈現在人眼前又高又大，這是形體上的大，另外，一個凳子不能稱之為大(tuo)起來，至少得兩個，因而大在南昌方言中是個兼類詞，兼做動詞和形容詞。以媵制為例，第一個凳子剛好是打基礎的，是支撐，后面的都要以第一個為基礎，打基礎的凳子就好比是嫡妻，另外疊起來的其余凳子就好比是媵人，如果沒有嫡妻，媵人又何從談起呢！反過來也可得出，大字活用為動詞，是通過媵制引申而來。

除此之外，南昌人洗碗時，當碗涮干凈后，也要把它們大（tuo）起來放到櫥柜中去；臉盆、籮筐之類疊放在一起也稱大（tuo）到一塊地方去；上世紀六七十年代老一輩的人搓完了草繩子也要把一捆一捆的草繩子大(tuo)起來等人來收購；冬天天氣寒冷，小孩子穿的棉襖大(tuo)棉襖，即穿兩件棉襖，看起開就像只企鵝，走都走不動。

最形象的表示重疊這一含義的詞是南昌方言中的形容詞“大大（tuotai）”，如我今天捕到了一條大大的魚，地上有一個大大的坑，頭上被別人打了一個大大的包，他們跟普通話中大大的含義差不多，只是讀音不同，但正因為讀音的不同，決定了他們詞性的不同，普通話中兩個大都是做形容詞，表示一個大的范圍，夸張程度較低，而方言中前者做動詞后者做形容詞，表示一個大的范圍的兩倍，其夸張程度更明顯。

以上便是“大“字表重疊之義在南昌方言中的具體應用。由此可見，“大娘”之“大”，在南昌方言中的使用的頻率還是挺高的，始終貫穿于人們日常生活之中。

結語

近代語言學家索緒爾曾指出：“語言與一個民族的文化史密切相連，甚至雜在一起，一個民族的風俗習慣常常會在它的語言中有所反映，另一方面，在很大程度上，構成民族的也正是語言。”?而方言是語言的活化石，是語言中的語言。從“大娘”這一歷史悠久的南昌方言中，我們得以窺見古代曾今盛行一時的媵制婚俗，并且由此得出“大”字所具有的表示“重疊”這一被世人所忽略卻盛行于南昌方言中的含義。

注釋：

①馬林諾夫斯基《文化論》，費孝通譯，北京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 1987年版，第34頁。

②《廣韻》五卷，[北宋]陳彭年、丘雍等撰，涵芬樓影印黎氏覆宋刊本，第126頁。

③賈俊俠《春秋時期的媵制及其盛行原因》，江南大學學報：人文社科版2002年 第一期，第30頁。

④《詩經》中華書局 2006版，第256頁。

⑤朱東潤《左傳選》，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1956年版，第152頁。

⑥《漢書》中華書局1962年版386頁、418頁。

⑦《呂氏春秋》鐘雷主編，哈爾濱出版社，2004年版，第89頁。

⑧劉亦發《鬼谷子全集》，中國辭書出版社，2010年版，第17頁。

⑨童書業《春秋左傳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1980年版，第52頁。

⑩烏丙安《中國民俗學》，沈陽遼寧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238頁。

?索緒爾《普通語言學教程》，高名凱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5年版，第43頁。

Study of the Nanchang Dialect“Tuo Niang” From the Ancient Ying M arriage System

Li Chuanxu＆Xu Yanlan
(Jiangxi Science ＆ Technology Normal University,Nanchang 330013,P．R．China)

this paper takes the Nanchang dialect“Tuo Niang” as an example to trace the origin of the dialect from phonology and the ancient Yingmarriage system．It is concluded that the word “Tuo” in this unique title contains the meaning of“overlap”．Italso discusses the specific application of the specialmeaning of the dialect．

dialect;Tuo Niang;rhyme;Yingmarriage custom

H175

A

1007-3558（2014）04-0055-04

2014-04-15

黎傳緒（1952-），男，江西南昌人，江西科技師范大學文學院碩導，主要研究方向：語言文字；徐艷蘭（1990-），女，江西南昌人，江西科技師范大學2013級語文課程教學論專業碩士研究生。

張祥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