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玉琴,劉 雁
(深圳大學,廣東 深圳 518060)
論后殖民文學的名與實*
江玉琴,劉 雁
(深圳大學,廣東 深圳 518060)
后殖民理論在中國研究三十年,但后殖民文學的概念與內涵卻較為含糊。后殖民概念的發展與殖民主義、帝國主義之間密切關聯,因此后殖民文學的發展與殖民文學、殖民主義文學之間具有強烈的承繼關系和解構意識。后殖民文學應該被看做是薩義德為首的后殖民批評家以后殖民理論觀照西方自擴張時期至今的文本,并進行的西方中心主義批判,及阿什克羅夫發展自“英聯邦文學”研究的跨民族、跨區域的梳理殖民文化遺產的文學與文化關系研究。對后殖民文學名與實的重新辨析將有助于我們在教學與科研中有效地選擇文本和闡釋文本。
后殖民文學;殖民主義;帝國主義;后殖民主義;薩義德;英聯邦文學
20世紀70年代末發展起來的后殖民理論經過三十多年的發展,成為了這三十多年來最具影響力的理論批評之一。在中國較早介紹后殖民理論的著名學者王寧教授將其發展歸納為:“在80年代后期至90年代初期取代處于衰落狀態的后現代主義思潮,一度雄踞西方文學理論批評界的爭論中心。之后由于文化研究的崛起而迅速地被納入廣義的文化研究大語境之下。……進入全球化時代以來,后殖民理論思潮的再度興起與全球化本土化、民族文化身份以及流散寫作批評等問題的討論密切相關。”①后殖民理論幾十年中一直成為中外學者關注與討論的中心之一。但從中國對后殖民理論的引介與研究來看,中國學術界較多關注后殖民的理論梳理,卻較少關注后殖民文學語義學與歷史發展的梳理。王寧在最早推介后殖民主義的時候就曾明確指出:后殖民主義包括兩個不同的概念,即后殖民理論思潮和后殖民地文學。“前者(后殖民理論思潮)指當今一些西方理論家對殖民地寫作、話語的研究,它與后現代主義后結構主義有著不少一脈相承之處,是批評家通常使用的一種理論學術話語;后者(后殖民地文學)則指原先的歐洲(主要是大英帝國和法蘭西帝國)殖民地諸國的文學,以區別其與‘主流文學’之不同。”②而在經過近二十年的后殖民理論深入研究后,王寧再次強調,“討論后殖民理論而不讀后殖民文學的文本顯然是無的放矢。……對于后殖民主義所關注的理論問題,國內雖已有人做過述評,但是對后殖民文學,或曰后殖民地文學,這一獨特的文化和文學現象,卻很少有人專門進行論述。其實這是一個范圍更廣的研究課題,需要專門進行研究和討論,并且需要通過大量的文本分析才能得出令人信服的結論。”③
顯然后殖民文學作為一種獨特的文學現象,人們對它的語義學與歷史發展了解并不是非常清晰。在國內的后殖民文學介紹上也不乏混亂。在筆者看來,目前中國的后殖民文學研究呈現為兩種狀況。第一種即對具體的后殖民文學文本的研究,以后殖民理論探討文學文本,特別體現在21世紀以來諾貝爾文學獎的研究。“諾貝爾文學獎的評選結果,客觀地反映了當今世界文壇的兩大潮流,即移民文學的興起和后殖民文學的繁榮。”④但另一方面也反映出,人們在研究后殖民文學文本時,往往先入為主地預設了它的后殖民文學身份,卻對后殖民文學到底包括哪些文本,文本到底應該歸屬為殖民文學抑或后殖民文學感到困惑。第二種即總體的后殖民文學梳理。這方面的研究成果則較少,主要有任一鳴、瞿世鏡著的《英語后殖民文學研究》與任一鳴的《后殖民:批評理論與文學》。本文發現,在對后殖民文學進行定義和探討時,人們往往對后殖民一詞概念的理解較為含糊,對后殖民文學概念的內涵與外延把握不準確。本文提出,在探討后殖民主義研究重要范疇的后殖民文學時,我們不應忽視其內在作用,尤其是在進行后殖民文學研究中,應該彰顯其獨特價值。因此本文將從概念到內容方面細致辨析后殖民文學的名與實,以此深入理解后殖民理論及其實踐,并開辟人們對后殖民文學理解的新途徑。
要準確把握后殖民的概念,就必須首先理解殖民主義與帝國主義。
據《牛津英語詞典》,殖民主義一詞來源于羅馬語“colonia”,意思是“農場”或“定居者”,指的是羅馬人定居在其他土地上,但仍然保持著他們的公民身份。相應地,《牛津英語詞典》將其描述為:“一個新國家的定居者……這群人定居在一個新的地方,形成了一個社群,但服從于或與他們的母邦密切相連;這個社群的組成者為原來的定居者及他們的后裔與繼承人,一直與母邦保持著聯系。”⑤這里并未標明強烈的侵略與統治。基于這種實踐的“殖民主義”則指向征服和統治。從世界歷史來看,殖民主義并非特指歐洲霸權自16世紀以來在亞洲、非洲、或美洲的擴張,它指的是人類歷史上一個周期性的、廣為傳播的特性,可以發生在不同時期和不同國家。但正如馬克思所發現的,現代殖民主義建立在西歐的資本主義發展基礎之上,是歐洲資本主義的助產士⑥。換句話說,殖民主義鞏固了帝國勢力,它表現為向其領地派駐本國人口定居,對占領地資源進行開發利用,并對所占領地域中的本土居民進行行政管理等⑦。
如果說殖民主義是一個國家對另一個地區或國家的占領與統治,那么帝國主義則是“政治、法律和軍事控制保護之下的貿易與商業的延伸與擴張。”⑧它是指一個國家以軍事強權的形式,或以炫耀和象征的形式對另一地域所施加的權威。它尤其指19世紀時歐洲那些單一民族國家的擴張⑨。人們有時將殖民主義與帝國主義混為一談。兩者實際上是有區別的。“帝國主義是一種意識形態概念,支持一個國家對另一個國家經濟與軍事控制的合法性。殖民主義則是一種實踐形式,導致了帝國主義的意識形態。帝國主義并不密切關注定居問題;也不需要為了工作而在不同地方定居。”⑩這表明,作為一種實踐活動,殖民主義在世界歷史上可以隨著領土征服和軍事管制的終結而結束,但帝國主義則可能在殖民主義終結后仍然在意識形態領域存在。殖民主義與帝國主義的差別還在于,帝國主義或新帝國主義是一種都市性現象,或者說是現代性的發展所產生的后果,它正是以這種文明與優越感對世界進行著統治與控制。這種都市的(現代的、文明的)意識形態可以無需實體的殖民地而發生作用,但殖民主義則不可能產生這種結果?。這意味著:只要存有對于文明與野蠻、先進與落后的西方現代意識,帝國主義就可以持續存在并發生效用。只有在這個基礎上,我們才可以真正理解后殖民的概念。
基于殖民觀念理解之上的后殖民理論自產生之初起人們就對它的名稱稱謂產生了爭議,即后殖民(后-殖民)之間是否應該有連字符。而這種爭議也推動了人們對后殖民理論概念與內涵的辨析。后殖民究竟應該是殖民主義之后的世界存在形態,還是包括殖民時期的世界精神形態?
麥克里歐德(John Mcleod)認為,用了連接符的“后-殖民”會更傾向于表示“殖民主義之后”、“獨立之后”或者“帝國終結之后”,因此更多是表達了一種歷史時間階段。麥克里歐德反對使用“后-殖民”的方法,因為在他看來,后殖民實際上更多地表現為表征、閱讀實踐與價值的不同形式。這超越了殖民統治與民族獨立之間的障礙。因此后殖民主義并不局限在狹窄的歷史范疇或辯論中,盡管它仍然被認為與歷史經驗緊密聯系在一起?。他的這一看法意味著“后殖民”不只是對殖民時期的一種歷史聯結,而且貫穿在殖民時期與解殖時期的民族國家政治、經濟與文化等各種價值的聯結中。為了更明確的標識“后殖民”一詞,麥克里歐德還建議使用短語“曾經殖民過的國家”或“具有殖民主義歷史的國家”(而不是“后殖民國家”)以區別這些先前是英帝國一部分的國家。
較早進行后殖民文學梳理的澳大利亞學者阿什克羅夫(Bill Ashcroft)則認為,“后-殖民”一詞的基本語義應該是僅指帝國權力離開后的民族文化,它更多是一種世界語境。它偶爾也適用在一些早期作品中以區分獨立之前和獨立之后(如殖民時期與后-殖民時期),比如在建構民族文學史,或在這些歷史階段之間的比較研究。阿什克羅夫還強調說,“我們使用術語‘后-殖民’涵蓋從殖民時期到今天帝國繼承中受到影響的所有文化。這是因為由歐洲帝國侵略導致的歷史進程中存在著持續性的占領。我們還認為,這個術語最適用于新的跨文化批評,這個新的跨文化批評出現在近幾年,也適用于它所建構的話語。”?這意味著當阿什克羅夫在使用“后-殖民”一詞時,并不像其他學者一樣,將其單純理解為一種時間的跨越,更將其看作是文化話語的發展。
顯然,殖民主義的遺產在于后殖民主義不僅是時間上、地理上殖民統治之后的狀況,還反映了在意識形態上殖民主義并未結束,世界仍然處于西方精神之下。因此,阿尼亞·魯姆巴(Ania Loomba)強調說,后殖民一詞需要關注的不是“后”的問題,而是“殖民”的問題?。這一點也在阿什克羅夫那里得到呼應。阿什克羅夫認為,后殖民一詞具有多種不同的文化體驗,強調殖民過程中的所有方面。后殖民批評家和理論家不應該將這個詞限定在“殖民主義之后”或民族國家獨立之后。所有后殖民社會都仍然以一種或多種方式微妙地挑戰著新殖民統治,因此民族獨立并沒有解決殖民統治的根本問題?。
基于上述分析,本文認為,后殖民討論昭示了兩個基本問題,即第一,后殖民并不能完全指向曾經被殖民過的民族國家或地區,盡管在很大程度上,這些國家與地區被包含在內;第二,后殖民文化與殖民文化密切關聯,反映了民族文化對帝國文化的依賴與盲從,以及西方文化在當前世界的主宰。因此后殖民一詞指涉的是這種與帝國/西方交纏的文化關系。
或許正如里拉·甘地(Leela Gandhi)所理解的,后殖民主義的產生是為了讓人們在民族獨立之后避免忘記殖民主義時期及其遺產。“反殖民與獨立民族國家在殖民主義之后的出現常常伴隨著一種愿望來忘記殖民的過去。這種‘想要忘記的愿望’采取一些歷史形式,被大量的文化與政治移動來推動。原則上,后殖民健忘癥已經一種癥候,以對歷史進行自我發明或采納一個新開端來消除殖民統治時期的痛苦記憶。……新近出現的后殖民民族國家常常被欺騙,并不能成功地解除他們內在殖民遺產的壓力。殖民記憶的純粹壓迫對它自身而言,從來沒有同等地從殖民遭遇者的不舒服現實中超越或解放出來。”?這意味著殖民時期之后的獨立國家試圖清除殖民痕跡與殖民歷史,但在世界格局與文化建構上往往卻差強人意。因此,甘地提出,后殖民首先體現為一個令人歡欣鼓舞的抵達時刻,人們獲得了處理獨立與自我發現等創造性的幸福感。其次,它是一種殖民狀況的復活。后殖民性推動人們痛苦地討論著這一無法規避的歷史延緩與其不言而喻的產生自殖民主義政治與時間的后果。換句話說,后殖民性文化服從于(殖民者)充滿著意義的關于他者的宣言和發明。因此,抵達的實際時刻是,進行獨立,并預測它能成功地想象并實施從殖民歷史的剝離?。后殖民主義從來沒有離開過對殖民與殖民主義的關注,也從來沒有脫離過殖民主義的影響與反思。隨著全球化的發展,世界更緊密地聯系在一起,西方的影響與全球資本的傳播,后殖民主義遠不是民族獨立后文化的自我發展,而更多是世界全球與本土、多元與統一的矛盾。
正如殖民主義與后殖民主義之間的交纏,殖民文學與后殖民文學也是互相雜糅在一起。本文認為,只有在辨析殖民文學、殖民主義文學基礎上闡述后殖民文學的外延與內涵,才能更清晰、本質地理解后殖民文學。
英國后殖民文學研究學者博埃默曾這樣來定義殖民文學、殖民主義的文學:“殖民文學是一個更寬泛普通的術語,指那些有關殖民的想法、看法和經驗的文字,那些主要由宗主國作家,但也包括西印度群島和美洲的歐洲人后裔以及當地人在殖民時期所寫的文字。這或許會引起一點爭議,即我以為這種殖民文學既應該包括不列顛本土寫成的文學,也應該包括在殖民時期帝國的其他地區的文學。”?博埃默的這一殖民文學定義將對殖民地的描述作為判斷殖民文學的標準,無論書寫主體是誰,只要書寫對象是殖民地的風景與殖民地生活,那就可以被歸類為殖民文學。博埃默還進一步辨析說,殖民主義的文學則與殖民文學是不同的,具有強烈的意識形態引導性。“殖民主義的文學則相反,它專門指與殖民擴張相關的文字。總的說來,它是由歐洲殖民者為他們自己所寫的、關于他們所占領的非洲領土上的事情。它含有一種帝國主義者的眼光。當我們說到關于帝國的文字,我們所關注的主要是這樣的文學。殖民主義的文學充滿了歐洲文化至上和帝國有理的觀念。它那最具典型特征的語言,是與調節白人與殖民地國家人民關系的目的結合在一起的。”?在這里,殖民主義文學的書寫者是占據統治地位的宗主國人們,目的恰如薩義德在《東方學》中所洞察的,“東方不是真正的東方,而是西方人眼中的東方”?。與殖民主義文學相對立的是后殖民文學,對應的主體是被殖民地人們。“它是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抵制殖民主義視角的文字。非殖民化的過程不僅是政權的變更,也是一種象征的改制,對各種主宰意義的重鑄。后殖民文學正是這一改制重鑄過程的一部分。后殖民作家為表現殖民地一方對所受殖民統治的感受,便從主題到形式對所有支持殖民化的話語——關于權力的神話,種族的等級劃分,關于服從的意象等統統來一個釜底抽薪。”?這里,后殖民文學被看作是民族主義文學的形態以反抗帝國統治。鑒于后殖民文學的這一特征,博埃默指出,實際上后殖民文學一個很突出的特征,就是它對帝國統治下文化分治和文化排斥的經驗。尤其是在它的初級階段,它也可以成為一種民族主義的文字。在此基礎之上,“后殖民性”被界定為:殖民地國家的人民以強力或以別的什么方式為自己爭取歷史主體地位的這樣一種狀況。
博埃默的這一定義顯然并不全面,未能充分包容基于前面我們所論述的后殖民概念。而且后殖民文學與殖民文學壁壘分明、文化對立的書寫主體在文學呈現上也并非像其所論述的那樣“非此即彼”。
阿什克羅夫早在1989年出版《逆寫帝國:后殖民文學的理論與實踐》一書中則將后殖民文學定義為:“曾經的英國殖民地上的人們所書寫的文學。”?這既包括殖民時代也包括殖民時代結束后的文學書寫。因此后殖民文學書寫的第一階段,是殖民地的自由文學精英分子在帝國時期以帝國語言進行的書寫,他們認同殖民權力,文本表征帝國權力。“這類文本從來沒有構成本土文化的基礎,也沒有以任何方式整合進已經存在于這個被征服的國家的文化中。盡管他們詳細地描述風景、習俗和語言,他們不可避免地特權化中心,強調“家園”超過“本土”,“都市現代性”超過“地區性”或“殖民性”,等等。 ”?第二個階段是“帝國合法性之下”由“本土”或“流亡在外的人”產生的文學。這些創作者通過主流文化的語言進行書寫,在這個文化中他們暫時性或永久性地進入了一個特別的、特權的階層,具有必要的創作這些作品的語言、教育和閑暇時光?。這兩個階段的文本都呈現了潛在地對殖民權力的服從性。之后的后殖民文學形態就更為復雜,但一個共同特點是都反映了人們對地點和移置的關注,關注一種對于自我與地方之間有效的認同關系。“地點與移置的對話成為了后-殖民社會的一個特點,無論他們是否產生了一系列定居、相互活動或兩者的混合。在他們的歷史和文化差異性之外,地點、移置以及深入的關注認同和真實性神話已經成為了英語后-殖民文學的普遍特點。”?由此阿什克羅夫還將后殖民文學的批評模式歸納為以下幾種:“民族的與地區性模式;兩個或多個地區之間的比較;黑人書寫模式;更寬泛的比較模式等。”?
可以說,阿什克羅夫以較為溫和的、全面的方式將后殖民文學看作是殖民文學的遺產與發展。他發現了后殖民文學書寫的混雜性,既包括前殖民地的白人、本土人與混雜人種的書寫,也包括后帝國時代東西方混居、流散人群的書寫。因此他的這一看法往往成為了后殖民文學的權威概念。但本文認為,阿什克羅夫的后殖民文學概念中忽視了英聯邦文學系概念及其發展的意義。
為此我們可以從麥克里歐德對后殖民文學的梳理進行補充。麥克里歐德以更明確地術語提出后殖民文學發展經歷了兩個時期,分別是英聯邦文學與逆寫文學。“英聯邦文學”是一個文學批評術語,開始于1950年代,是前殖民地作家描述殖民主義歷史時期的英語文學。英國文學界是將其作為他者文學,一個與宗主國相對應的不同文學表現內容來作為對宗主國文學的補充。正如1964年在英國里德大學召開英聯邦文學首次大會上提出的口號,關注的是文學與民族之間的關系。“因為它給我們帶來了新的觀念,新的生活理解”?。“英聯邦文學”的產生是后殖民文學的一個重要標志,也成為了特殊研究領域,人們嘗試去確認這種充滿活力的文學活動,并通過比較的方式來思考普遍的關懷,將其歸因為主流文學聲音的貢獻。
以麥克里歐德的觀點來看,后殖民文學的又一特點是逆寫文學。逆寫文學主要是指當殖民話語理論在后殖民主義的發展中具有非常巨大的影響力后,后殖民理論家探討了表征與思考的模式被用來作為殖民權力統治殖民地人民僅次于殖民統治的基本武器。文學分析的又一形式通過理論的轉向被帶到一起,通過閱讀新的文學獲得殖民話語理論的洞察力。通過運用法儂、薩義德和后來的巴巴與斯皮瓦克的工作,越來越普遍性地討論與逆寫回到中心相關的這些文本,在他們的討論中積極地采用質疑和模仿殖民話語的進程?。
麥克里歐德的這一看法揭示了后殖民文學興盛的原因,其一是英國中心文學對邊緣英語文學的收編,其二是20世紀70年代后期興起的后殖民理論對文學書寫與文學評論的影響。綜合上述三位批評家的觀念,后殖民文學因其與殖民文學的內在關系,既包括后殖民理論家所探討的居住在宗主國的本土作家基于帝國主義觀念而創作的文學文本,也包括解殖之后民族國家的文學書寫與西方世界邊緣群體的反抗書寫。
后殖民文學是“英聯邦文學”與后殖民理論共同作用下的產物。
“英聯邦文學”指稱大英帝國殖民統治下的國家和地區興起的英語文學。這些國家和地區包括英國在非洲、加勒比、南亞、北美等殖民地和新獨立的國家,標志著昔日的大英帝國與海外殖民地關系的歷史性轉變,同時也間接表達了帝國的文化意志。這個時期的英聯邦文學主要還是作為大英帝國文學的佐證和附屬邊緣存在的,以此構建的仍然是英國文學的帝國形態。但只有在薩義德和阿什克羅夫特那里,后殖民文學開始真正發生作用,并對世界思想界、文學界的研究發生裂變。
1978年,薩義德發表《東方主義》一書,被認為“單槍匹馬地開創了一個學術探討的時代:探討殖民話語,也探討殖民話語理論或殖民話語分析。”?在《東方主義》中,薩義德并未涉及文學問題,主要是站在一個居于西方中心的阿拉伯人的視角,重新審視了歐洲人眼中的阿拉伯世界研究,并在其中發現了西方世界的“東方視角”,即無論浩如煙海的阿拉伯研究如何出色,一切目的并不是為了真正去了解阿拉伯或者為阿拉伯服務,學術的目的是為了侵略和統治阿拉伯,是為了帝國事業的知識積累與軍事進攻以及文化統治。所以在這本書里,薩義德敏銳地發現,東方學是西方人對于東方的建構,是學術宰制下的產物,發出的是歐洲的聲音,在歐洲人的審視下廣大的東方是沉默的、失聲的。而且正是西方學術的霸權,導致了西方對東方長久以來的陳詞濫調式認識,即西方是文明的、民主的、理性的、道德的、進步的,而東方則是落后的、專制的、非理性的、淫逸的和野蠻的。
在薩義德思想的影響之下,19世紀和20世紀的英國小說被重新理解,阿卜杜爾·詹穆罕默德《善惡對立的美學:殖民地非洲文學的政治學》(1983)、納拉·卡拉班《帝國小說:歐洲關于東方的神話》(1986)、巴巴拉·哈洛《抵抗的文學》(1987)、帕特里科·布蘭特林格爾《黑暗的通知:英國文學和帝國主義1830-1914》(1988)等紛紛出版,以不同的方式擴展和發展了薩義德對東方主義的分析。而薩義德本人也意猶未盡,并于1989年出版《文化與帝國主義》,集中關注19世紀和20世紀的現代西方帝國主義問題,并特別討論作為文化形態的小說對于形成帝國主義態度、參照系和生活經驗的重要意義?。薩義德明確指出:故事是殖民探險者和小說家講述遙遠國度的核心內容;它也成為殖民地人民用來確認自己的身份和自己歷史存在的方式。帝國主義的主要戰場當然是在土地的爭奪上,但是在關于誰曾經擁有土地,誰有權力在土地上定居和工作,誰管理過它,誰把它奪回,以及現在誰在規劃它的未來,這些問題都在敘事中有所反映、爭論甚至有時被故事所決定。由此他提出,由于現代帝國主義所促動的全球化過程,這些人、這樣的聲音早已成為事實。忽視或低估西方人和東方人歷史的重疊之處,忽視或低估殖民者和被殖民者通過附和或對立的地理、敘述或歷史,在文化領域中并存或爭斗的互相依賴性,就等于忽視了過去一個世紀世界的核心問題。因此,把具體的文學作品看作具有創造性或解釋性的偉大想象,然后揭示出它們是文化和帝國主義之間關系的一部分,并以此來探討在文化中承載的帝國形態,加以批判和警醒?。應該說,正是在薩義德筆下開啟了后殖民理論適用于文學批評的模式,并產生出后殖民文學的研究模式之一:以后殖民理論觀照西方自擴張時期至今的文本,洞察其中的帝國主義觀念,批判西方中心意識。
而在薩義德的東方主義批判以及探討文學、文化與帝國主義關聯的問題時,阿什克羅夫特在《逆寫帝國》一書中將二戰以來的“后殖民”一詞挪用過來,正式開啟了后殖民文學批評。《逆寫帝國》是第一部系統探討后殖民文學和文學批評的力作。后殖民文學在創作語言、表現形式和內容、文學理論、文學批評等方面突破英國文學批評霸權機制的封殺,形成后殖民文學話語,首次將“英聯邦文學”推入西方文學研究的中心。阿什克羅夫特從一開始就與薩義德走了不同路徑。他主要從文學的形態而不是政治文化的形態來探討后殖民性,明確指出,后殖民理論是對后殖民文學反抗實踐的總結。“歐洲理論自身出自于特殊的文化傳統,卻隱藏于‘普遍性’的錯誤說法之下。有關類型和風格的理論,有關語言、認識論和價值系統普遍特征的假設,全部都受到后殖民寫作實踐的激烈質疑。后殖民理論就產生于闡述這種實踐的需要之中。”?因此本文認為,阿什克羅夫開拓了另一種后殖民文學研究模式:即從民族、區域的文學比較中發現跨文化的人們與殖民文化遺產的內在關系。
上述論析呈現了西方學者在討論與審視后殖民文學概念的意義與內涵時所持的各自偏頗態度。因此這導致了我們在研究后殖民文學中對所選文本所屬范疇的遲疑與困惑。因此辨析后殖民文學的意義就在于,進一步明晰后殖民文學的概念有助于我們在后殖民文學的教學與研究過程中有效地選擇文本并闡述文本。
任一鳴對后殖民文學進行了狹義與廣義的界定,認為后殖民文學可以被狹義地理解為那些來自前殖民地國家的文學,也可寬泛地理解為我們現在所處時代的所有文學,即二次世界大戰之后殖民帝國走向沒落,殖民地紛紛獨立后的歷史時期里產生的文學。后殖民文學是多元文化的產物,它產生于不同文化的交融過程中,因此特點是跨民族、跨文化性,關注不同文化、不同民族的沖突為主題,關注文化身份的流放和對民族之根的尋求為主題?。據任一鳴的觀點,后殖民文學的概念是一個進行時的概念,從地理概念出發,主要呈現出三層意義,即一是作者對殖民解體后的民族文化和政治有意識的主體關注;二是作品建立在獨立以后的前殖民地復雜的文化和政治語境之中;三是在具備了前兩種因素的前提下,表現前殖民地形形色色文化現象中蘊涵著的歐洲殖民文化基礎。從時間概念出發,可以理解為二戰之后跨語言、跨國別、跨民族、跨宗教的所有文學書寫?。任一鳴的這一定義可以說是西方后殖民文學概念爭論的綜合。但本文認為,這一理解在某種程度上卻將薩義德、斯皮瓦克等人對西方宗主國的帝國主義書寫進行了屏蔽。
趙稀方對后殖民文學的理解彌補了這一不足。他指出國內學者對后殖民文學的討論局限在殖民地文學,這樣導致很難真正看清后殖民理論與文學的關系。他將薩義德的《東方學》《文化與帝國主義》與阿什克羅夫的《逆寫帝國》、博埃默的《殖民與后殖民文學》放置在一起審視,認為三者從三個不同方面揭示了后殖民文學的不同形態?。盡管趙稀方頗具洞見地認識到了后殖民文學書寫主體的復雜性與多層面性,也發覺了后殖民理論對后殖民文學的介入影響,但在梳理上述后殖民文學的三個方面時彼此之間卻是疏離、孤立的。
而對有些學者而言,后殖民文學更多被抽象為“精神的流亡,形上的困惑”,如臺灣學者宋國誠先生將后殖民文學的特點歸納為以下幾點:流亡-文化臍帶的斷血、家園-一口隨身攜帶的皮箱、形上的困惑-遺忘和反遺忘的交戰,認為對于后殖民文學家而言,個人的漂泊與民族的困難是相互呼應、彼此糾纏的。“作家與民族實際上是一種‘隱喻關系’,更是一種象征的聯結,民族的出路是個人精神思維形式的范型和框架,民族的史實是透過個人的精神素質來表現,而個人內在的蒼涼與孤獨,也只有在民族的集體遭遇中獲得理解。”?同時,家園和離散始終是后殖民文學流動不安的主題,呈現了流散者有家歸不得的精神困境。而這種狀況也正反映了后殖民作家的困惑,試圖重建文字的祖國和想象的新家來克服對遺忘的恐懼,由此成為一種形而上的困惑和精神的永恒流浪。只是這樣的概念界定使人們很難清晰地把握具體的文本及其界限。
總體而言,后殖民文學從它的產生與發展來看,受制于殖民歷史與東、西方的不平等關系。因此當后殖民理論興起而呈現出對西方中心觀念的解構浪潮時,人們對后殖民文學的關注和討論很容易將其從時間上、地理空間上與文化意識上局限在解殖之后的世界形態。從文學形態的發展而言,后殖民文學與殖民文學、殖民主義文學雜糅,從文學精神方面而言,后殖民文學也與東、西方的文化沖突及現代性與反現代性相關。本文辨析后殖民文學名與實的意義就在于強調后殖民文學并不局限在后殖民時代,同樣也呈現在解殖之前的帝國文學書寫中。后殖民文學更多指向對帝國、民族、本土、全球性之間的文化關系和霸權問題的反思與批判。
注釋:
①王寧,“全球化時代的后殖民批評及其對我們的啟示”,《“后理論時代”的文學與文化研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177頁.
②王寧,《后殖民主義理論思潮概觀》,《外國文學》,1995年第5期,第78頁.
③王寧,《逆寫的文學:后殖民文學的歷史意義和當代價值》,《外國文學研究》,2011年第5期,第21頁.
④任一鳴、瞿世鏡,《英語后殖民地文學研究》,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年,第2頁.
⑤Ania Loomba,Colonialism/Postcolonialism,London & New York:Routledge,1998:1.
⑥Ania Loomba,Colonialism/Postcolonialism,London & New York:Routledge,1998:3.
⑦艾勒克博埃默著,盛寧、韓敏中譯,《殖民與后殖民文學》,遼寧教育出版社、牛津大學出版社,1998,第2頁.
⑧Peter Childs& Patrick Williams,An Introduction to Postcolonial Theory,HarvesterWheatsheaf,1997:227.
⑨艾勒克博埃默著,盛寧、韓敏中譯,《殖民與后殖民文學》,遼寧教育出版社、牛津大學出版社,1998,第2頁.
⑩John Mcleod,Beginning Postcolonialism,Manchester& New York: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2000:7-8.
?Ania Loomba,Colonialism/Postcolonialism,London & New York:Routledge,1998:6.
?John Mcleod,Beginning Postcolonialism,Manchester & New York: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2000:5.
?Bill Ashcroftt,Gareth Griffiths,Helen Tiffin,The EmpireWrites Back:Theory and Practice in post-colonial literatures,London & N.Y.:Routledge,1989:2.
?Ania Loomba,Colonialism/Postcolonialism,London & New York:Routledge,1998:16.
?Bill Ashcroft,Gareth Griffiths & Helen Tiffin ed.,The Post-colonial Studies Reader,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1995:2.
?Leela Gandhi,Postcolonial theory:a critical introduction,Crows Allen & Unwin,1998:4.
?Leela Gandhi,Postcolonial theory:a critical introduction,Crows Allen & Unwin,1998:5-17.
?艾勒克博埃默著,盛寧、韓敏中譯,《殖民與后殖民文學》,遼寧教育出版社、牛津大學出版社,1998,第2-3頁.
?艾勒克博埃默著,盛寧、韓敏中譯,《殖民與后殖民文學》,遼寧教育出版社、牛津大學出版社,1998,第3頁.
?參閱薩義德著,王宇根譯,《東方學》,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9年.在這本書中薩義德開門見山就指出,東方學是作為一種話語方式在文化甚至意識性愛的層面對此組成部分進行表述和表達,其在學術機制、詞匯、意象、正統信念甚至殖民體制和殖民風格等方面都有身后的基礎。因此東方是作為西方的他者形象出現,是西方對照、審視自己的參照物。
?艾勒克博埃默著,盛寧、韓敏中譯,《殖民與后殖民文學》,遼寧教育出版社、牛津大學出版社,1998,第3頁.
?Bill Ashcroftt,Gareth Griffiths,Helen Tiffin,The EmpireWrites Back:Theory and Practice in post-colonial literatures,London & N.Y.:Routledge,1989:1.
?Bill Ashcroftt,Gareth Griffiths,Helen Tiffin,The EmpireWrites Back:Theory and Practice in post-colonial literatures,London & N.Y.:Routledge,1989:5.
?Bill Ashcroftt,Gareth Griffiths,Helen Tiffin,The EmpireWrites Back:Theory and Practice in post-colonial literatures,London & N.Y.:Routledge,1989:5.
?Bill Ashcroftt,Gareth Griffiths,Helen Tiffin,The EmpireWrites Back:Theory and Practice in post-colonial literatures,London & N.Y.:Routledge,1989:6-8.
?Bill Ashcroftt,Gareth Griffiths,Helen Tiffin,The EmpireWrites Back:Theory and Practice in post-colonial literatures,London & N.Y.:Routledge,1989:14-36.
?John Mcleod,Beginning Postcolonialism,Manchester & New York: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2000:10.
?John Mcleod,Beginning Postcolonialism,Manchester & New York: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2000:25.
?(英)巴特·穆爾-吉爾伯特著,陳仲丹譯,《后殖民理論:語境、實踐、政治》,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15頁.
?薩義德著,《文化與帝國主義》,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3年,第2頁.
?參閱薩義德著,《文化與帝國主義》,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3年,第1-24頁.
?Bill Ashcrofte,Gareth Griffiths and Helen Tiffin,The EmpireWrites Back:Theory and practice in post-colonial literatures,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1989.
?任一鳴,《后殖民:批評理論與文學》,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8,viii.
?任一鳴,《后殖民:批評理論與文學》,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8,第18-19頁.
?見于趙稀方,《后殖民文學》,《社會科學》,2009年第6期,第157-166頁.
?參閱宋國誠,《后殖民文學:從邊緣到中心》,擎松出版,2004,前言.
On the Concept and Connotation of the Postcolonial Literature
Jiang Yuqin&Liu Yan
(Shenzhen University,guangdong 518060,P.R.China)
the postcolonial literature has been keptmisreading in the past decades.Postcolonialism has a close relation with colonialism and imperialism.The postcolonial literature is closely connected with colonial literature and colonialism literature,but it deconstructs them in some way.So the postcolonial literature should be seen as two models.They are a text interpretation by Edward Said and postcolonial critics for criticizing western centrism,and a trans-national or trans-regional literary text studied by Ashcroft for exploring their cultural relation from colonial legacy.Itwill be helpful for us to efficiently choose and study postcolonial literary texts.
the postcolonial literature;colonialism;imperialism;postcolonialism;Edward Said;commonwealth literature
I021
A
1007-3558(2014)04-0113-07
廣東省社科規劃項目(編號GD10YWW 03)的系列成果之一。
2014-06-17
江玉琴(1975-),女,江西星子人,文學博士,深圳大學文學院教授,從事比較文學、后殖民理論與文化研究;劉雁,女,河南信陽人,深圳大學文學院比較文學專業2012級碩士生,從事后殖民文學研究。
黃建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