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克瑞,謝作詩
(1.沈陽師范大學教育創業研究中心,沈陽110034;2.浙江財經大學經濟與國際貿易學院,杭州310018)
學術權力的誤讀
——兼與許為民教授等商榷
楊克瑞1,謝作詩2
(1.沈陽師范大學教育創業研究中心,沈陽110034;2.浙江財經大學經濟與國際貿易學院,杭州310018)
無論劍橋大學的改革案例,還是歐美國家大學管理的實際,所謂的學術權力,都是就學術組織的整體權力而言,而非從教育管理中劃分出來的權力“孤島”。堅持學者評議會決策、黨委會決定與校長行政執行的系統化權力模式,這才應是中國高等教育“去行政化”的改革方向。
學術權力;行政權力;“去行政化”;教授治校;現代大學制度
在中國高等教育“去行政化”的改革呼聲中,學術權力的提法無疑讓人們眼前一亮,似乎成了抗衡行政權力的不二法門。然而,中國學術權力的呼吁由來已久,至今并無明顯成效。痛定思痛,這恐怕并非僅僅是呼吁的不力,理論界有關學術權力概念本身的誤讀,可能更為根本。例如,許為民教授等人在“大學學術權力與行政權力的合理定位與協調”一文(以下簡稱“許文”)[1]所提出的思想,應當說比較具有積極意義。然而,二者是否能夠真正實現“合理定位與協調”呢?這可能值得進一步商榷。當然,許多問題的答案是多解的,許教授能夠給出一種解,其本身就是值得學習的。這里不妨嘗試提供其它不同的解,以供方家批評指導。
“許文”首先從劍橋大學的治理改革案例入手,總結得出了以劍橋大學為代表的國外高校學術權力的嬗變。應當說,當前劍橋大學的治理變革,比較具有代表性,體現了當前世界大學所普遍關注的一個問題,那就是大學的內部治理問題。特別是英國1988年的《教育改革法》,進一步明確高等教育應有效地為國民經濟服務。在這種背景下,劍橋大學管理集團如何變革以適應新時代的政治經濟需求,自然成為了一項重要課題。 就這次劍橋大學的管理層改革而言,主要就是校務委員會(The Council)增加了四位校外人士,其成員總數由21人增加到25人。那么,如何看待校務委員會對校外開放的這一事件呢?是否就是學術權力現代化的反映呢?這就要從劍橋大學校務委員會這一機構的性質來進行考察。
劍橋大學是最古老的大學之一,其管理模式獨具特色。如許為民教授等作者所言,其最高權力機構為評議院(The Regent House),該機構代表廣泛,3000余人的隊伍,是名副其實的大學議會。類似于牛津大學的評議會(Convocation),這樣龐大的代表性機構,就注定了其地位高而權力虛。其主要職責就是學校規章、章程的制訂或修改,任命大學副校長或其他校務委員會成員。它主要是決定著大學應當如何辦和由誰負責辦。具體的大學管理工作,則屬于校務委員會(The Council)了,也有人將其翻譯為“大學會議”或“理事會”。
那么,劍橋大學的校務委員會到底是什么性質呢?是否就意味著學術權力機關?從其人員組成來看,并非如此。其于1926年成立,過去的成員有21人,包括校長(但一般不出席)、副校長和19名由選舉產生的成員。這19人中又有4名學院院長代表、4名教授代表、8名評議院代表和3名學生代表。從其人員代表的組成來看,明確的學者代表只有4個名額,其顯然不是大學的學術權力機關。就其實際工作而言,校務委員會也主要是負責日常的行政工作,是名副其實的大學行政部門,是行政工作的核心所在。相反,劍橋大學還有一名為大學評議會(General Board)的組織,負責大學的學術和教學工作,并兼管下屬不同科系的理事會。這倒是有些接近于我們狹義上所理解的學術權力機構。 新世紀劍橋校務委員會增加4名校外人士,這更加表明了其在大學的行政中樞的地位。所以說,這是一項與學術權力無關的大學內部治理改革,很難稱得上“實質是學術權力和行政權力的一次博弈”[2]。其反倒可以表明,這是一項加強行政化的大學治理變革。
可以看出,劍橋的校務委員會并非大學的學術權力機構,那么,劍橋大學有沒有學術權力的存在呢?人們長期所堅信的歐洲教授治校傳統,是否存在呢?答案是肯定的。劍橋大學實為松散的聯邦體,其教育活動的重心在各學院,這也就是所謂的學院制。劍橋各學院的學者幾乎都是評議員(fellow),他們在學院管理中享有很大的話語權,這也就是為什么伯頓·克拉克(Burton Clark)認為英國學術組織的權力是“在底層布置了有力的行會權力”[3]。實際上,無論歐美,教授在學術組織中的權力主要體現在基層。德國大學研究所就是教授的權力平臺,而在美國大學,學術基層的系主任也往往是輪流坐莊,大政方針也往往掌握在教授會手中。
在學者普遍缺失話語權的中國大學,學術權力是一個令人動心的概念。然而,到底何謂學術權力,這卻始終缺乏一個權威的定義,長期以來是被人們望文生義、想當然地理解。概念的含糊不清,這恐怕也是中國高等教育“學術權力”不力的重要根源。
自約翰·范德格拉夫等人所著《學術權力》(Academic Power)一書于1989年被王承緒教授等人引進中國以來,中國學者有關高校學術權力與行政權力的討論可謂是熱情洋溢。然而,遍覽這部影響廣泛的《學術權力》一書,其始終沒有“學術權力”的概念解釋或說明,反而是從大學組織的整體來論述不同國家的大學組織權力結構關系。正如著名高等教育專家伯頓·克拉克在該書所言:“按我們分析七國的方法,從國家高等教育體制最基礎開始,逐漸研究到最高層,能夠觀察到哪些不同的合法的權力統治類型?”[4]他后面所歸納出的歐洲模式、英國模式、美國模式和日本模式等不同模式類型,實際上都是在言指大學組織的整體權力分配關系,而從沒有狹隘地“抽象”出所謂的學術事務方面的學術權力。這也就是他為什么在另一部著作《高等教育系統——學術組織的跨國研究》所堅持的“系統觀”“整體觀”的大學組織研究。
從國際上大學管理體制的比較中不難發現,其學術權力就是基于整個學術組織(即大學)的權力,行使學術權力的學術評議會,職權范圍都可包括整個大學的重要事務,而沒有為學術“畫地為牢”[5]。反觀國內的高等教育研究,倒是中國人自己對“學術權力”概念的解讀,比較具有中國特色,也符合中國國情。國內較早系統研究學術權力問題的張德祥教授就看出了這種國際差異,“學術權力在國外有關高等教育研究中的涵蓋面是比較寬泛的”,但基于中國的國情,他也只好做出當下的學術權力解釋,“從學理上和實踐上看,簡單地說學術人員所擁有或控制的權力”[6]。真正推敲不難發現,這樣的解釋實屬無奈之舉。因為其本身有循環論證的邏輯不當。試想,如果說學術人員所擁有的權力為學術權力,那么,是誰賦予學術人員權力呢?這豈不是來回踢皮球?因此,一些學者也在呼吁,“學術權力應作廣義的理解,是指學術事務管理的權力,不僅僅是教師和科研人員等學術人員所擁有和控制的權力”[7]。
如果說學術權力概念本身不清的話,很多與此有關問題的討論,就缺乏明確的邏輯起點。如此“盲人騎瞎馬”,以其昏昏,使人昭昭,豈不有緣木求魚之嫌疑?這樣我們再回過頭來看“許文”有關學術權力與行政權力的必要張力思想,與中國當前普遍呼吁高校“去行政化”的思潮,頗有南轅北轍之感。應當說,從理論上來講,“許文”的分析都是符合邏輯的,但問題的核心是,當前的中國高校,到底有多少所謂的“學術權力”能夠落到實處呢?比如作者所提到的“學術決策,行政執行”[8],這本是一種科學的管理機制??墒乾F實更“骨感”,“學術決策”怎么普遍地成了中國的一項學術權力呢?長期以來,行政決策、行政執行的自彈自唱模式,從沒有被根本打破。眾所周知,行政化的表現之一就是文山會海。中國的會多,而且會場上昏昏欲睡的人更多。究其原因,聽眾只有“聽話”的份,沒有表決的權。諸多的政策法規都明確規定,中國高等教育管理體制是“黨委領導下的校長負責制”。包括學術事務在內的高校重大決策,何曾體現了學術權力?各級政府的財政預算,都需要“人大”的批準,中國高校的財務管理,是如何保障學術工作的呢?這恐怕沒有一所大學能夠清楚地回答?!霸S文”提倡學術權力與行政權力相互制衡的思想,其出發點是好的,而且這也符合管理科學?,F在的問題恐怕就是,大學能夠賦予學術委員會的一點點權力,在整個大學決策事務中無關輕重,最為基本的學術人員與財務管理都無權過問,其有“何德何能”可以與行政權力相“抗衡”呢?
從歷史上看,中國現代大學制度的探索,曾取得巨大的成就。蔡元培、梅貽琦等具有國際視野與現代理念的大學校長,并沒有“學術權力”的概念,但卻有著教授治校的理念。他們正是在大學事務的決策中尊重教授評議會的意見,才贏得了一代大學的輝煌。 誠如“許文”所言,“學術人員應該在大學中廣泛參與管理學術事務”[9],有朝一日其中的“應”字都成為一種多余,都化為中國高等教育的現實,屆時“去行政化”的問題或許不攻自破,學術權力與行政權力是否應該存在張力與否的問題,可能完全是另外一種局面。
自20世紀80年代劉佛年等老一輩教育家提出下放中國大學自主權問題以來,有關中國高等教育管理體制的詬病,由來已久。學術權力問題的提出,在理論上進一步從學術角度提出了高校權力的下放問題。然而,由于學術權力長期以來被人們“斷章取義”所誤讀,其在大學內部治理變革中所起到的積極意義非常有限,反而在某種程度上攪渾了局面,誤導了“去行政化”問題的方向。
“許文”曾提出,高?!叭バ姓保举|是學術事務回歸學術權力決策[10]。從學術權力的角度來思考高校的“去行政化”,我們認為這個方向是正確的。相比于一些有關行政級別或者“去掉行政管理”之類的“自我中心”與“望文生義”,這應當是更接近于問題的真相。然而,許文希望“學術事務回歸學術權力決策”的思路,卻語焉不詳。歸根結底,如果有關“去行政化”的認識前提依然是學術與行政權力二分,那么,“學術事務回歸學術權力決策”就是這種權力二分的自然結果,其對于“去行政化”是無能為力的。 應當看到,中國大學的行政權力之所以一直能夠被“強化”而不去,其絕不可能是靠節外生枝搞出個學術權力來“分化”掉的。高校學者試圖重掌組織的決策權,試圖借助于學術權力這個根基不實的梯子來實現,其結果恐怕是一種霧里看花、水中撈月。這并不是對學術權力的失望,而是希望人們改變對于學術權力的誤讀,特別是學術與行政二分的機械認識。學術與行政二分的錯誤就在于,這是將組織關系人為地割裂。事實上,任何機構的組織關系,必然是一體的,其權力關系,也必然是一致的。政治學上的分權,并不同于行政分工。啟蒙運動以來現代政治學的國家分權思想,其意義在于權力的相互制衡,而不是權力的簡單分工。就分工而言,中國歷史上的封建王國,無論是當初的“封邦建國”還是后來的“三省六部制”,都實現了權力的分工,但這都不影響其中央集權的專制性質?,F代意義上的分權,恰恰是權力的制衡。這也就是說,同一政策主張,需要不同的利益代表共同認可。顯然,分權絕不是權力的分工。因為分工只能導致各行其是,無法實現相互監督,反而會出現權力交換的“官官相護”。英國人阿克頓有句名言:“權力導致腐敗,絕對權力導致絕對的腐敗?!敝詴绱耍驮谟诮^對的權力是絕對不受制衡與約束的。
應當說,試圖通過學術權力的呼吁來彰顯學者的權力地位,這一研究的初衷是難得的,其在研究早期的積極意義也是鮮明的。然而,如果一直滿足于學術權力概念本身而故步自封,這恐怕是一種學術的僵化。因此,學術權力的本質,不在于權力類型,而在于權力機制。這也如同臺灣學者李遠哲的認識,“教授治校的理念沒有錯,錯的是執行過程有偏差”,“教授治校絕不是制造教授與校長的對立”[11]。大學活動的本質決定了學術權力的廣泛民主基礎,從這種意義上,學術權力就在于大學自身各種事務的學者決意表達權力,或者說,學術權力可具體視為學者為大學立法的權力。正如在人民當家做主的新中國,最高權力機關為人民代表大會。人民代表大會之所以擁有最高的權力,并不是它本身在行使權力,而是它是權力的制定機關,為權力立法。
所謂的學術權力,無非就是想為學術組織中的學者爭取必要的話語權。我們認為,要確立學術權力的地位,核心在于賦予以學術委員會為代表的學者決策權,即學術權力的行使與表達。這里還應特別注意的是,決策不等于決定。決策權意味著政策決議上具有表達的權利,體現了權力制衡的一項環節或一個方面。大學各項內部管理規定,首先應有學者代表所組成的學術評議會表決通過,否則,任何學校規定都缺乏合法性。只有被學術評議會通過的政策方案,才可以提交大學黨委會討論來決定。只有學者評議會決策與高校黨委會決定的有機結合,才能夠一方面彰顯學術權力,體現教授治校理念與民主管理精神,另一方面又充分體現并遵循黨委領導的中國高等教育管理體制。
應當看到,學術界關于學術權力的異想天開,不僅沒有真正推動大學的教授治校,反而因為權力的分割而限制了大學的民主管理。其結果不難理解,學術權力非但沒得到張揚,“行政化”卻愈演愈烈。因此,改變學術權力與行政權力各霸一方的“諸侯思維”,將大學工作還原為統一的整體,大學資源方可得到最佳的整合。以學術權力為政策的先決條件,行政的執行就自然而然,這就從根本上避免了行政部門的越俎代庖,高校的“行政化”問題,不去自解。將上述權力機制進行總結與簡化,可以這樣來表述:學術委員會決策,黨委會決定,校長行政執行。
[1][2][8][9][10]許為民,陳霄峰,張國昌. 大學學術權力與行政權力的合理定位與協調——從劍橋大學現代化治理改革談起[J].中共浙江省委黨校學報,2013,(1):82-87.
[3][4][加]約翰·范德格拉夫,等. 學術權力——七國高等教育管理體制比較[M].王承緒,等譯. 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89:202.185.
[5]楊克瑞,謝作詩. 大學管理不宜學術與行政二分[J].重慶高教研究,2013,(1):28-31.
[6]張德祥. 高等學校的學術權力與行政權力[M].南京: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21.
[7]胡四能.學術權力與行政權力并非對稱的概念——對學術權力與行政權力二分法的質疑[J].大學教育科學,2007,(1):47.
[11]張銀富. 校園民主與教授治校[M]. 臺北:五南圖書公司,1999:52-53.
(責任編輯肖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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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8418(2014)01-0008-03
楊克瑞(1968—),男,山東鄄城人,沈陽師范大學教育創業研究中心主任、教授、博士;謝作詩(1966—),男,四川劍閣人,浙江財經大學經濟與國際貿易學院院長、教授。
全國教育科學規劃“十一五”教育部重點課題“高校內部治理的交易費用及其組織效能研究”(DIA090167);遼寧省教育科學規劃“十二五”研究基地專項課題“人力資本產權與現代大學制度創新”(JGZXY11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