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鴻飛,芮令輝
(河海大學法學院,南京210098)
根據關于高校權力的現行法律法規規定,我國高校實際存在著兩種權力,一種是實施如制定教學計劃、實施教學活動、開展教學研究的權力,一般被認為是高校學術權力。還有一種是依據法律法規的授權對教師和學生進行管理等活動的權力,屬于高校行政權力的范疇。
權力與權利的關系是法學研究領域中一個長盛不衰的重要研究對象。到底是權力本位還是權利本位抑或是二者的平衡,各種學術觀點層出不窮。權力的濫用容易導致腐敗、專制,損害個體的權利。權利的濫用也同樣會導致對其他主體所享有權利的損害。從這個角度說,權力和權利都需要制度加以規范。
基于當前我國高校中行政權力過于膨脹、學術權力不當侵害學生權利的現實情況,通過對權利的救濟來限制、規范權力是一項明智的選擇。自從20世紀90年代以來,我國發生了諸如田永訴北京科技大學案、劉燕文訴北京大學案等一系列學生起訴學校的案件,這些案件生動地體現了高校學生權利與不同的高校權力之間的沖突。田永訴北京科技大學案與劉燕文訴北京大學案雖然都被視為行政案件,但是它們之間卻存在著明顯的區別,主要體現在與學生權利發生沖突的權力是有區別的。同時,雖然這些沖突在高校領域經常出現,但現實中我國并沒有完善的解決機制加以應對。下面結合這兩起案件,針對二元權力結構下的高校權力與學生權利沖突現象做一分析。
田永起訴北京科技大學源于北京科技大學曾以田永違反學校《關于嚴格考試管理的緊急通知》的規定,在補考過程中夾帶寫有電磁學公式的紙條,被監考人員發現后,學校對田永作出了按退學處理的處分。在田永畢業時,學校依據之前對田永的處分以田永已喪失學籍為由拒絕向其頒發畢業證、學位證和辦理派遣手續。該案的法院判決在實踐中明確了高校在管理某些事務中所享有的行政主體資格。法院認為,高校雖然不屬于行政機關,但是法律法規賦予它行使一定的行政管理職權,在高校行使行政管理職權時,高校與學生之間的關系存在管理與被管理性質的行政法律關系,所以,司法權對此可以進行監督。高校基于法律法規的授權,如《高等教育法》、《普通高等學校學生管理規定》,制定相應的管理規定對學生進行管理,一旦學生違反了這些規定,就會受到相應的處分。本案中北京科技大學對田永所作出的按退學處理的處分,是典型的高校行政權力行使的行為。學生如認為他們的合法權益受到侵害,自然可以通過我國現行的行政糾紛解決方式來得到救濟。
劉燕文訴北京大學、北京大學學位評定委員會不授予博士學位、不頒發畢業證案,雖然也是由法院通過行政訴訟程序進行處理,但是其與田永案存在明顯不同之處。此案中爭議的焦點在于北京大學學位評定委員會成員基于對劉燕文博士論文的審查,在投票中反對票多于贊成票,根據校學位評定委員會的審查結果,北京大學學位評定委員會作出不授予劉燕文博士學位的決定。劉燕文不服該決定,將北京大學和北京大學學位評定委員會作為被告起訴至法院。在該案中,法院認為,根據法律規定,高校對于學生有學籍管理的權力,有代表國家對受教育者頒發相應的學業證書、學位證書的職責;高校學位評定委員會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學位條例》的授權,有權決定是否授予學位。法院認定此類權力是由法律授予的,具有行政權力的屬性,司法權可以進行監督、審查。但是在重審以及二審中,法院以劉燕文沒有在法定期限內起訴為由,駁回了劉燕文的起訴。法院判決實際上并沒有對這個案件所涉及的關于學校行政權力和學校學術權力問題進行法律分析并據此判決。
在該案中,學校拒絕為劉燕文頒發畢業證、授予博士學位是基于學校學位評定委員會的決定而做出的行為。準確來說是學校行使學術權力的行為,基于學術權力行使的特殊性,行政權力以及司法權力應當尊重學術權力主體——學科、專業內的專家、學者及所組成的集體對學術的專業問題所作出的判斷。
因為,學術研究是研究者們基于對未知世界的好奇而進行的研究,研究過程及其研究結論的得出均有其內在的規律性。對于學科內的專業化問題,行政權力和司法權力無法直接判斷。在學術研究以及學術權力的行使過程中,行政權力和司法權力都應當對學術權力保持一定程度的尊讓。只要學術權力的行使符合法律規定的程序,司法權和行政權都不能加以干預。只有在學術權力的行使存在程序瑕疵的情況下,司法權和行政權才可以以違反程序正當為由加以干預。因此,當學生權力可能受到學術權力侵犯時,對學生權利是否真正受到學術權力侵害的實質性判斷,只能由相應專業的學術團體進行判斷,行政機關和司法機關只能從程序權利的角度對學生權利進行救濟。通過這種區別化的救濟方式,既可以對學生權利進行救濟,也是對高校學術權力的一種尊重,符合高校獨立自主進行學術研究的特性,有利于高校的學術發展。
根據我國現行法律法規的規定,當高校學生權利受到來自于高校行政權力和學術權力主體之外的普通意義上的法律主體侵害時,可以通過民事、刑事等一般性法律手段來維護自己的合法權益。此時,高校學生所享有的維權手段與普通法律關系主體的維權手段無異。當高校的行政權力和學術權力侵犯學生權利時,其具體救濟制度的設定應考慮上述兩種侵權行為的不同性質,賦予學生區別化的救濟方式。所謂區別化救濟方式,就是當高校二元權力,即高校行政權力、高校學術權力與學生權利發生沖突時,應當根據高校行政權力、高校學術權力的特殊性有針對性地構建不同的學生權利救濟模式,通過不同途徑來化解學生權利與高校二元權力之間的沖突。構建區別化的高校學生權利救濟方式,旨在兼顧公共利益的維護與個體權利的保護,正確處理公權力與私權利的關系,從而最有效地解決高校權力與學生權利之間的沖突。
由于高校行政權力具有公權力的屬性,對其作用的對象產生直接的影響,“故須嚴格遵守依法行政原則的要求,此項行政的發動與行使,除不得與上位階的規范相抵觸外,尤須有明確法律授權基礎,始得為之,同時亦須遵循程序法上的相關法規,不得任意為之”[1]。但現實情況下我國高校行政領域卻不盡如此,行政權力的膨脹與越位現象比比皆是。“由于歷史原因,我國大學事實上已經形成了行政主導的管理體制,權力分配不對稱,行政權力膨脹,學術權力弱化,行政權力總是處于有利地位,致使矛盾難以解決。”[2]這不僅需要高校行政管理部門依法行使行政權力,也需要對高校行政權力侵害的權利給予及時有效的救濟。法律對權利進行保護和救濟是制約公權力的有效方式。法律確認和保護的權利越多,就越能有助于公民通過法律來維護自身的權利,也越能構成對公權力行使的有效制約,從而促進選擇法律成為國家和民眾共有的生活方式[3]。
基于高校行政權力的法律屬性,可以構建一個包括行政權和司法權都能參與的權利救濟模式。高校行政權力的行使需要法律的規制,但不能因此一味要求限制高校行政權力的發展。高校去行政化并不是將行政權力從高校中剝離,而是在不違反上位階的法律規范的情形下,規范高校行政權力的行使,充分發揮行政權力在高校治理中的優勢,以促進高校的發展。
根據《普通高等學校學生管理規定》,我國高校管理實踐中,存在著行政申訴制度,該制度對學生申訴作了較為完善的規定,是學生權利救濟最為重要的行政救濟方式。盡管在當前權力機關公信力受到置疑和指責的大背景下,學生對于該制度并不信任,但是為有效阻止學生對該救濟方式刻意回避的非正常判斷,讓學校的行政管理部門窮盡行政權,可以考慮通過構建行政申訴前置模式加以解決。一方面,要進一步完善行政申訴制度,另一方面,應當明確規定行政申訴的強制性前置,將學生因受高校行政權力侵犯而產生的行政糾紛交由高校先行救濟。這既是出于我國現實法治環境的考慮,也契合充分發揮行政權力作用的法律理念。司法權應作為權利救濟的最后一道屏障,不宜過早干預高校行政糾紛的解決。當學生對于法定前置的高校行政申訴程序作出的處理結果仍然不服時,可以根據規定向省級教育行政部門再次申訴;只有對再次申訴的處理結果不服時,方可向人民法院起訴。人民法院對爭議事實可以進行實質性判斷,有權依據法律法規對高校行政權力行使的實體和程序性問題進行全面審理。
學術權力有其專業性,學科知識的深度和復雜程度不適宜由行政人員和司法人員進行判斷。雖然高校中部分行政人員同時也是學科內的專家甚至權威,但是該類人員對學科專業問題進行判斷時應基于其學術人員的身份,與其行政職務無涉。著名教育家梅貽琦認為,“大學者,非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高校以培養專業人才、進行學術研究為其存在目的,學術自由是高校的生命。尊重高校學術自由、學術自治進而尊重高校學術權力的行使是發展現代化高等教育的題中之意。高校學術主體是高校追求高深學問、研究高深知識的基本依靠,給予高校學術主體足夠的自治權限和自由,是推動高校不斷進步進而通過知識的轉化來推動社會的發展、人類文明的進步的必由之路。但是,歷史經驗表明,“所有擁有權力的人,都傾向于濫用權力,而且不用到極限絕不罷休”[4]。誠然,“在存在著自主性權力領域的地方,掌權者可能會愿意服從一些具有某種法律性質的自發約束”[5],但是僅僅通過權力主體的“自發約束”并不能使學生權利得到有效的保障。構建一套制度化的救濟模式不僅可以突破這一權力規律,而且可以從另一個角度對學術權力的行使加以規范,可以更有效地確保學術權力的運行。對于高校學術權力侵犯學生權利,應秉持學術自由、學術自治的理念來對學生權利進行救濟。現實情況是,目前我國缺乏當學生權利受到學術權力侵犯時的救濟途徑。《普通高等學校學生管理規定》只規定受理受到取消入學資格、退學處理或者違規、違紀處分的學生申訴,并沒有涉及學術事項的救濟方式。司法機關在學生面臨學術權力不當侵犯時也因為沒有明確的依據而陷于尷尬境地,這一尷尬局面突出地體現在了劉燕文訴北京大學、北京大學學位委員會一案中。為此,我國必須根據學術權力的特性構建相應的權利救濟模式,以兼顧學生權利的救濟和學術權力的行使。
國家可以通過完善《高等教育法》或者至少通過行政法規的方式,明確高校學術權力侵犯學生權利時的救濟模式。首先,高校應當建立一個公正獨立的學術糾紛處理機構。該機構的成員應當由學科專業內的權威專家組成,出于公正的考量,該機構的成員可以考慮聘請本學科、專業內的外校權威專家。出于程序公正的考量,本校與該學術糾紛有涉的專家學者應當予以回避。學術糾紛處理機構的成員應當根據自身的學術水平對有關學術問題作出獨立的判斷,不受其他外來因素的干擾。鑒于權威專家的意見可能出現相左的情況,從相對公正的角度考慮,可以適用少數服從多數的規則。當對于學術問題判斷結果出現較大爭議的情況時,可以召開專門會議進行研究,由專家們討論之后,甚至可以聽取外國同行權威專家的意見后再作出處理結論。
其次,當學生認為其受到學術權力侵犯時,應當先向學術糾紛處理機構申請救濟,即高校學術糾紛處理機構的處理是學生獲得救濟的必經階段,是學生要求進行行政救濟或司法救濟的前置程序。而且,當針對學生的處分涉及學術權力行使的內容時,學生僅能以程序瑕疵為由向行政部門和司法部門尋求救濟,至于涉及學術內容、專業性的判斷,只能交由獨立的學術糾紛處理委員會進行處理。學術糾紛處理機構的判斷結果具有終局性,除非存在程序上的瑕疵,學生不得對學術糾紛處理機構的處理結果再次申請行政救濟或者司法審查。
再次,當高校對學生的處分依據同時涉及行政權力和學術權力的行使兩種情形時,學生不滿該處分申請行政救濟的,高校應當將此申請交由學術糾紛處理機構先行處理,然后依據學術糾紛處理機構做出的處理結果維持或者變更處分,在確保涉及學術爭議的內容獲得解決后,學生方可申請行政救濟乃至司法救濟來解決高校行政權力行使所產生的糾紛。
最后,學術糾紛處理機構處理糾紛的所有過程應當公開。當然,這是一種事后公開,必須將學術糾紛處理機構處理糾紛的依據、流程、結果等內容,通過紙質或網絡的形式予以公布。
[1] 翁岳生.行政法[M].北京:中國法制出版社,2009:24.
[2] 袁祖望.高校行政權力的弱化與強化[J].江蘇高教,2004,(3).
[3] 徐爽.以權利制約權力——社會主義法律體系與基本權利立法實踐的發展[J].政法論壇,2011,(6).
[4] 孟德斯鳩.論法的精神[M].許明龍,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185.
[5] 博登海默.法理學——法律哲學與法律方法[M].鄧正來,譯.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4:3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