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振
初讀愛德華·馬奈的《畫室里的午餐》
■吳振

《畫室里的午餐》
馬奈創作于 1868年的《畫室里的午餐》(Luncheon in the Studio)現在是慕尼黑繪 畫 陳 列 館 (Die Neue Pinakothek)的藏品。原先的標題為 《過后的咖啡》(Aprs le Caf),參展時則改為 《午餐》(The Luncheon)。毫無疑問,這是一幅頗令人費解的畫作,只有跨越不同的時代,以不同的、甚至是吊詭的視角來觀看它時,我們才能略窺其奧秘。
初一看,這幅畫所描繪的場景似乎發生在一個小餐館里,有胡子的男子似乎剛剛享用了一盤牡蠣,現在正好在品嘗一支上好的雪茄。在他的前面,也就是接近畫面的中央位置,一位穿著入時的男青年非常不協調地依靠著餐桌,正在凝視著畫面外面的某物。站在他后面手提咖啡壺的女侍者留心地站立著,似乎準備著隨時走上前來倒咖啡。
但我們很快就意識到,除卻餐館式樣的裝飾內景,此場景也有可能發生在居家環境里。這一點由餐桌旁的一把椅子得到了強化。我們看到,椅子上面有武器與盔甲,這是當時典型的學院藝術家畫室里面的常用道具。這就提示我們重新審視擺放在餐桌上的牡蠣和啤酒。我們看到,有趣的是,許多牡蠣并沒有吃完。實際上,馬奈為我們留下了一條更為重要的提示。他將一把水果刀置于餐桌上,半剝開的檸檬擺在了條紋清晰可見的白色桌布的邊緣。眾所周知的是,道具和檸檬是荷蘭靜物畫中最常見的道具,在這里畫家向我們表明:我們并不是在觀看餐后的殘余物,而面對的是一組以荷蘭靜物畫方式擺放的對象。作者認為,有胡須的就餐男子不是就餐者,而是馬奈本人!
畫中的靜物和三個人物的不和諧關系迫使觀看者接著尋找新的線索。如上文所述,牡蠣、水果刀及剝開一半的檸檬是重要提示物,武器和鎧甲則顯得次要一些。我們不禁會問:在一個以描繪巴黎現代生活為旨歸的藝術家的畫室里,這些道具的存在有何含義?另外一些物件會提供什么暗示?
畫面里右上角的一幅畫引起了我們的注意力,顯而易見,它公開地引用了荷蘭畫家維米爾作品里出現頻率較高的地圖。當我們正在思考這個問題時,突然會注意到一個令人興奮的細節,即在咖啡壺前面閃亮的反射光線中,字母“M”赫然在目!它是“Meer”的縮寫,維米爾有時候會將它作為自己的簽名。因此,這幅畫不僅是通常意義上的荷蘭繪畫,而且在向維米爾致敬。有外框的地圖、半透明的窗格、畫面中通透的光線等都在表明這樣一個立場,藝術家馬奈宣稱自己是“當代的維米爾”。
巧合的是,當時維米爾剛剛被認定為西方藝術的大師。在此之前,直到1866年,他一直未獲得應有的認可。法國批評家泰奧菲勒·托雷(Thophile Thor)在《藝術報》(the Gazette des Beaux-Arts)上發表了3篇詳細討論維米爾藝術成就的論文,此后很快結集出版并傳誦一時。在托雷為維米爾確立聲望的同年,馬奈提交給法國年度沙龍的作品全部落選。為此他專門到馬奈的畫室拜訪他并在《沙龍評論》(Salon Review)專門撰文為其辯護。盡管馬奈沒有一幅作品參加此年的沙龍展,但托雷還是大力褒獎他的藝術創作。據學者羅斯·金(Ross King)考證,馬奈將武器與鎧甲置于畫面的想法可能來自他的藝術家朋友安托萬·沃隆(Antoine Vollon)。沃隆在1868年的沙龍展覽中憑借《古物》(Curiosits)獲得好評,這是一幅由頭盔和劍等物組合的件靜物畫。馬奈在這幅畫引入這種因素有深層次的含義。他想通過這種方式對這種題材進行揶揄,甚至是抨擊。我們知道,這類主題在19世紀法國藝術家的創作中是一個頗為常見的主題。19世紀上半期,為數眾多的大衛及安格爾的追隨者們繼續以穿盔甲、佩戴武器的古希臘羅馬英雄為主題進行創作,由此便誕生“消防員”(“pompier”)這個專有名詞來稱呼畫中的人物形象。這個詞的字面意思是“消防員”,詞源是“龐培”(“Pomper”)、“抽水”(“to pump”),根據推測,這些身著頭盔的新古典主義英雄們與當時戴著消防帽子的法國救火員相似乃爾。進而言之,這很快成為一個帶有貶低意味的詞匯,因其拼寫與“浮夸的”(“pompous”,“pompeux”)十分形似,它很快便與“浮夸”及“炫耀”等意義相關。直到1868年,這種陳腐的題材依然十分流行。正如有胡子的就餐者的亮灰色高帽和畫面中心位置的年輕人佩戴的稻草平底小帽的區別。
進而言之,這幅畫的荷蘭化細節引導我們探尋更深層次的個人化因素。此畫的主角——依著桌子的年輕男子是萊昂·考拉·倫霍夫(Lon Koēlla Leenhoff),通常被認為是馬奈和妻子蘇珊娜·倫霍夫 (Suzanne Leenhoff)所生的兒子。馬奈與她于1863年結婚并將萊昂指定為自己的合法繼承人。盡管畫中的就餐者由馬奈的藝術家朋友奧古斯特·魯斯蘭(Auguste Rousselin)充當模特,但完成后的形象與馬奈本人十分相似;雖然手指咖啡壺的侍者不可考,但其神態及容貌很容易使人想起蘇珊娜。
當然,這種相似并非巧合,它暗示了一幕家庭戲劇,它圍繞著馬奈作為藝術家、丈夫及父親的多重角色而展開。有胡須的就餐者(藝術家)以一種不安而期待的心情凝視著畫面里面的空間,似乎正在等待這對他的評判;與此相反,前面的年輕人注視著畫面外面的某物,對其給出判斷;手執咖啡壺的女子,機警而堅定,她是三個人里面唯一面對觀者的角色。
當然,以三重奏的方式來解讀此畫略顯簡單,但這樣的嘗試也自有其合理性及價值。事實上,萊昂正在凝視著畫面外面兩外一幅描繪牡蠣、檸檬、水果刀的靜物畫。這暗示了心理學上的投射效應。這正如馬奈在觀看給與其重大影響的委拉斯凱茲的《宮娥》(Las Meninas)后所產生的困惑一樣。值得一提的是,在馬奈的最后一幅作品——《熱帶叢林酒吧》(A Bar at the Folies-Bergre)里,馬奈也表達了同樣的迷惑及茫然無措。
總之,這的確是一幅16歲萊昂的肖像畫,他正處于從少年向成年男子過渡的階段,當時他在藝術家德加家族所屬的銀行里面有一份差事,在經濟上具有相對獨立性。這是一個年輕男子生命歷程中的一幕場景,能夠對父親評頭論足卻又猶豫不決。他成為父母的代替物:母親偶爾呵護他,而父親則不一定給予他應有的愛。
1869年,《畫室里的午餐》終于得以在年度沙龍展上露面,但當時得到的評價是“不確定”(“uncertainty”)和“晦澀費解”(“obscurity”)。如今,當我們觀看這幅畫時,仍需要繼續捕捉其中的細節,體察其創作動機和歷史上下文。
Jack Flam,“Manet’s Family Drama”,Art News,Vol. 110,No.7.
Ross King,The Judgment of Paris:The Revolutionary Decade That Gave the World Impressionism,Walker Publishing Company,inc.,New York,2006.